第十一章 剛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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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君禦已經出離地憤怒了,今日的朝會氣氛仿佛海嘯來臨前的寧靜。

    街頭的童謠已經傳得人盡皆知,昨日宮裏幾個嘴碎禦士值班時竊竊私語,談論此事,被宋君禦撞見,他方才知道國內時下瘋傳他弑君奪位的陰謀。

    好事的群眾自發地以訛傳訛,甚至把弑君的細節都補充得盡善盡美。

    按照時下最流行的版本,宋君禦在宴會上陰令寺人在國君田獵之前,以黑色的藥膏喂食,先君王臣在田獵後,藥膏毒發,暴斃於行營。

    禦士們交頭接耳,記憶力好的幾個家夥竟然回憶起宮女們那日丟棄的垃圾中,好像真的有黑色的膏藥殘骸,用麻布包裹著的。

    耏寬在禦士中一向聰慧“你們記不記得,宋公還是公子的時候,那日離奇地闖入宮中?”

    身邊的諸葛們都表示印象深刻。

    “我還記得他出來時,讓我們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他曾經來過。”一個人探頭探腦地說到。

    其他諸葛對此事也印象深刻。

    “你們記不記得,宋公進宮的時候,玉帶上有一塊名貴的飾品,出來的時候反倒沒了?”

    一些諸葛記不清,但是這種八卦怎麽能甘心落後於人?

    “對對,我當時看得真切。”諸葛們附和道。

    “我有個堂弟在貳廣中值守,那天晚上,巫醫拿著黑色的藥膏出營,後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定是田獵後,銷毀蛛絲馬跡的鐵證!”“天下怎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一定是新君毒殺先君後的手段。黃陵詔書恐怕也是鳩殺後,用營中的大印,製的偽書。”

    幾個禦士小幅度地上下波動著他們的腦袋,殊不知這些談話都被新君聽得真切。

    “我不是州籲第二!我沒有弑君篡位!”幾個禦士當場被炒了魷魚,新君禦尤不解氣,在朝會的大殿上大聲嚷嚷。

    大殿下麵的六卿十分默契地保持緘默,任憑宋公禦手舞足蹈地發作,都眼觀鼻,鼻觀口。

    “傳孤的旨意,凡是妄議此事,造謠生事者,皆斬!”宋公的聲音擲地有聲。

    樂豫嗆聲道“請君上收回成命。殷宋自古不以言罪人,唯有商紂王因為臣民的言論,大興冤獄。且西周之事殷鑒不遠,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樂豫是大司馬,放到現代就是國防部長。不過宋國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六卿之中,誰實力最強,誰就執掌國政。眼下樂豫還兼任著類似於宰相的職責。

    “請君上收回成命。”地上呼啦啦,一圈的臣子都稽首懇求道。

    華禦事有些不情不願,冷冷地站著,心中咒罵樂豫“老頭子你撈過界了!”

    作為大司寇,華禦事負責刑名。簡單說就是,左師右師管官員,他負責管理國人和野人。這種文字獄的案子,華禦事再喜歡不過了。

    就在前幾日,東市上有個姓繁的人,靠買賣繒布發了大財,一眾織女全仰仗這個商賈過活,大家都給他取了個諢號,喚作“繒布王”。

    華禦事聽說了這件事情,喜形於色,一記鐐銬把繁氏給逮了起來,皮笑肉不笑道“你一介小小行商,竟敢公然惑眾,僭越稱王。”

    繁氏汗涔涔如雨下,傾盡所有流動資金,消災免禍,愣是讓華禦事落了個盆滿缽滿。

    “死老頭子,軸腦筋,文字獄多好的生意啊。”

    華禦事氣呼呼,正待出言爭取,卻聽宋公道

    “好哇,孤一人的話已經做不得數了。你們真的是不把孤放在眼裏。”宋公背著手,繞著踱步,猩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下麵幾個腦殼。

    “還有你,華禦事,到現在都多久了,公子鮑還沒被緝拿歸案,是不是你包庇了他?這大司寇你也別當了,回家種地去吧!”

    華禦事被點名了,憤憤然起身,褪下官帽,把司寇的節杖用力地丟在官帽的右側。

    華禦事甩手而去,邁過大殿的門檻,回頭放下狠話道“這事沒完。”言迄唱起了麥秀歌“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丟掉了官位,就相當於丟掉了金飯碗。華禦事心道“讓你稱孤道寡是抬舉你,我爺爺搞死過一個宋公,難道我就會怕你嗎?且看你君位能坐幾天。”

    麥秀歌是殷人吐槽絞童,也就是紂王的歌謠。華禦事一路走一路唱,儼然一副賢臣被昏君罷黜的樣子。

    “麥秀歌?孤一人不是紂王!”宋公的聲音有些沙啞,悲戚的哽咽,仿佛啼血的杜鵑。

    “司馬,糧昧之事,如何了?”

    大軍現在駐紮城外,隨時準備發兵長丘城。

    樂豫看著君座上憔悴的年輕人,心中仿佛觸動了什麽柔軟的東西。宋公當公子時,曾是他的佐官,平日裏人品端正,按理說,他是不願意相信“弑君篡位”的謠言的。

    但是舉世皆非,眾口鑠金,積骨銷毀。誰也不能保證君主之位不會令人利令智昏,撕毀公室的脈脈溫情。

    為了君位,齊桓公願意親手殺掉哥哥;覬覦江山,周平王派晉兵弑殺自己的親叔叔。樂豫是樂氏家族的話事人,欲治其國者,先宜其家事。沒有必要為了無依無靠的君主,卷入政治的漩渦。

    “回稟君上,今日府庫大火,國庫十七年積累,盡付之一炬。恐怕大軍的糧草,沒有著落了。”樂豫回道。

    “什麽!”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信息,都顯得老神在在,唯有宋君大驚失色。“平白無故,怎麽會起火呢?查!給我嚴查。”

    “君上,稽查刑事案件,是司寇的職責。如今司寇已經棄官……”樂豫提醒。

    “府人是誰?讓府人查。”宋君道。

    “府人是華醜。”

    “華醜?”宋君的眉毛倒豎了起來,“又是華氏的人?難保此人不是監守自盜。”宋君現在對華氏擺明了不信任。

    “派人,接我封地的家宰回來,讓他當司寇。”

    樂豫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宋公這是擺明車馬,要破壞宋國的政治格局啊?

    “君上,不可。開國以來,宋國的卿大夫,一半由公室出任,一半由世族出任。從來沒有陪臣執掌國政的先例啊?長丘城的家宰是管理吧?他過去是齊國人,所圖不過功名富貴,怎麽能委以國家大任。”

    宋公對樂豫的勸諫嗤之以鼻“任人唯親,不過是殷宋的陋習。當初太公望不過薑姓蠻夷,周王用之,牧野凱歌;時下,各諸侯國任用別國人才者比比皆是,齊侯邀陳公子出仕,晉人在秦國為官,憑什麽偏偏咱們宋國有例外?”

    在座的諸位大臣都被駁斥地呐呐不能言,但是心裏還是反對打破世官世族的格局。任用公族,大家君臣之間還是親戚,你用一個外人就過分了。

    “司徒何在?”

    鱗矔應聲出列。“大軍不可以斷了糧草,你去郊野,把今年的秋糧征收了。限你七日之期,不可以讓軍隊逡巡更久了。”

    “諾。”鱗矔聞言有悅色。司徒是負責征稅的官職,若是百姓交不上稅——眼下還是夏天,肯定完不成秋稅,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使用“合法暴力”,把交不起賦稅的野人充作奴隸販賣。

    一個奴隸五十五石粟米,如果賣到外國價錢還可以再提一提——畢竟宋國老百姓出了名的老實,用起來既順心又順手。

    “另外,宣少司寇入內,暫行大司寇之職,在管理奔赴都城之前,徹查府庫火災的案件,搜索謠言的始作俑者,凡是疑似嫌犯者,皆索拿下獄。”

    樂豫聽得目眥盡裂“萬萬不可啊!現在才五月初,哪來的秋糧,這樣強征,百姓會餓死的!”

    宋公瞪了他一眼“不征收野人的餘糧,難道讓我的軍隊餓死嗎?軍隊餓死了誰去解救長丘?誰來拱衛國家?”

    樂豫苦苦哀求道“君上,長狄寇邊,可以剿,也可以守城啊。如今用度不支,當以守為上策。長狄之禍,立國之時就有,可緩不可急躁。另外田獵之後,士卒不能歸家,農時被耽擱,軍中已然怨聲載道。君上,國家多難,忍得了一時,風平浪靜啊。”

    樂豫重重地頓首。

    “你這個司馬還是別當了,回去我讓太宰回來替下你。”

    宋公撇了撇嘴。又一個卿大夫下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