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風大，到了夜間尤其如此，溫度還低。拉了拉出門時帶的外套，宗穀又望向隔著條車道的京子。

    白袖緋袴隨風飄舞，輕盈而單薄，恐怕抵擋不住夜間風襲。

    注意到他的視線，京子也望了過來。

    在夏天說冷是件奇怪的事情,&nbp;&nbp;宗穀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會不會太涼快了。”

    “還好。”她抬了下手，將長發挽到耳後，又揮動袖子，“穿長袖的話，感覺正好。”

    “幸好祭魂會不在冬天。”

    “嗯。不過機構的行動不分季節，也經常有在冬天行動的情況……”

    “比如第一次圍捕月讀大人的時候,&nbp;&nbp;還在下雪呢。”

    “嗯……”

    說話間，又一輛車從兩人中間的車道駛來,&nbp;&nbp;在道閘前停下。

    靈覺者們站在收費窗口後方的車道隔斷上，不影響正常的車輛通行，隻對試圖經過此處前往京都的各種靈體發出警告，或在必要時截而殺之。

    與白天相比，在路口站崗的夜班工作，輕鬆得甚至會讓人對未來產生沉重感。

    大部分時間，靈覺者隻需要坐在自己的崗位上，比起緊盯過路的靈體，更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徹夜保持清醒，不至於睡著。

    滴——

    攔車的道閘已經自動抬起，車卻不見加速，往前開了一點，又停了下來。

    年輕的司機探著腦袋，先看了眼後方。

    琵琶湖大橋是收費道路,&nbp;&nbp;車流量並不大，夜深後更是如此，這條車道上暫時隻有他這一輛車。

    又是一個好奇心重的普通人。

    宗穀不動聲色,&nbp;&nbp;望著對方,&nbp;&nbp;隻等他開口。

    “我說……”

    司機看著他，又看了看左右其它車道旁邊站著的巫女，“這些巫女，都是真正的巫女？”

    在路口執勤的靈覺者，其實並沒有向一般市民解釋的義務，但麵對詢問，通常又都不會置之不理，因為在路邊站崗確實太無聊了。

    “是的。”宗穀點了下頭。

    “你跟她們是一起的？”

    他又點頭。

    對方問出所有會停下車的人的共同疑問“那你們在幹什麽？”

    宗穀神情不變，“為迷路的亡靈指引方向。”

    “謔。”司機怪笑一聲，沒有將他的話當真。

    而車道旁的巫女大多年輕美貌，尤其是站在另一邊隔斷上的那一位，他轉向另一邊的車窗“能不能順便指引一下我這隻迷路的小羔羊？”

    京子置若罔聞，望著前方，眼睛都沒眨一下。

    “……”

    到底是高速路口，在這裏停下來就已經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了，不受理睬，司機隻能悻悻而去。

    宗穀回頭看了幾眼，紅色的尾燈很快消失在橋上,&nbp;&nbp;再轉回來時，發現京子正看著自己。

    “我們確實不應該站在這裏。”

    他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對我們來說，這裏算是方便而又最安全的地方了。”

    就是太方便過路的司機搭訕了。

    京子點頭不語，又望向前方。

    夜風不斷吹拂，時間已經過了十點，而對路口執勤的靈覺者們來說，這個夜晚才剛剛開始。

    又站了一會兒，宗穀和京子都在自己的折疊椅上坐下來，此時還不需要通過站著來讓自己保持清醒。

    “菅原小姐……”

    另一邊的巫女跟京子搭起了話，宗穀拿出手機，看了眼剛收到的消息。

    桐野宗穀在哪個路口，我跟紅子過來找你了。

    “……”

    他吸了一大口氣。

    而她的下一條消息也很快發了過來。

    桐野開玩笑的~

    如果現在是最容易犯困的淩晨一兩點，他一定會感謝桐野茜。

    oya我在一分心就會被大貨車撞飛的高速路口。

    桐野茜半天都沒再發消息過來。

    嗡嗡——

    紅子真的假的？別嚇人啊。

    紅子茜說現在就要去宗穀那裏，太危險的話就把你拉回來。

    “……”

    oya讓她在家裏好好待著。

    紅子茜都已經下樓了。

    “……”

    弄巧成拙，宗穀隻好現場拍了一張工作環境的照片，發給桐野茜。

    桐野騙子！

    oya畢竟是高速路口，也不能完全排除我剛才說的那種可能就是了。

    桐野我剛剛去佛壇那邊為宗穀上了柱香。

    oya能不能換種說法？

    兩人聊了幾句，桐野茜忽然又提起了他剛才發的那張照片。

    桐野照片左邊的巫女，是菅原學姐嗎？

    宗穀往上翻了翻，京子在跟另一邊的巫女說話，照片裏隻有她的背影，完全沒露臉。

    oya嗯。

    桐野為什麽學姐會在那裏？

    oya正好排到了一起。

    桐野真可疑。

    oya如果是有意安排的，我早就讓自己天天排夜班了。

    桐野還是很可疑。

    又敷衍桐野茜幾句，宗穀收起手機，心思則隨著湖風一起飄遠。

    她這副在意又不是特別在意的樣子，到底已經察覺到了多少……

    “——芳明同學。”

    京子輕喚一聲，讓他回神。

    宗穀抬起視線，一道身影踉踉蹌蹌地從車道中間走了過來，身體殘破，兩條胳膊像斷了一般地垂下來，臉上無神。

    又是一個行將就木的靈體，大抵是介於怨靈和遊靈之間的狀態。

    宗穀一眼得出結論，而看他那副渾渾噩噩的狀態，與遊靈也沒有太大區別了。

    走過收費站的窗口，裏麵坐著的職員無知無覺，靈體卻忽然停了下來，盯著腳下的地麵。

    他至少還留有幾分意識，宗穀又想道。

    地麵的車道上，除了指引的箭頭，還有用靈力留下的隻有靈體和靈覺者才能看見的警告文字

    【不擾民，不入戶，違者殺無赦。】

    簡單而粗暴，而這隻是對通過關口的靈體的第一道警告。

    【不可久留京都。】

    【神社廟宇，入者死。】

    【莫入京都禦苑。】

    地上的文字警告出自前幾天在此值守的靈覺者之手，內容又多又雜，幾乎限製了靈體進入京都後所有可去的地方；

    然而真正會遵從的靈體並不會有多少，否則也不需要他們夜間在入京的各個路口執勤、白天到處捕殺了。

    一邊低頭看著，一邊挪著步子，衣著襤褸的靈體半天才走到宗穀和京子麵前。

    “看得明白嗎。”宗穀開口道。

    “明白。”

    他停下來，身體有些站不穩，殘破的臉上擠出了一點笑容，“別搗亂，我看得懂。”

    宗穀看著他，“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啊。”他張著嘴，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同樣也沒有要回頭的打算。

    隻勸一次，多說無益。

    宗穀與車道另一邊的京子對望一眼，開口道“過去吧。”

    “啊。”靈體又茫然地站了大半分鍾，忽然對著沒人的地方點了下頭，繼續往大橋上走去。

    襤褸的身影搖搖晃晃，一副隨時都會被湖風吹下大橋的樣子，兩人都回頭望了一會兒。

    在靈覺者之間，有一種說法廣為流傳能“看見”其實是一種懲罰。

    從某種角度來說，靈體是生命另一種形式的延續，但在形成之初就是殘缺的，或多或少，死亡總會讓他們失去一點東西；

    清醒而凶戾，溫和卻茫然，靈體們渾渾噩噩，卻會不自覺地將自身的悲哀轉移到旁觀者的身上。

    越是心懷悲憫，就越是痛苦。

    有的人選擇視而不見，而有的人想從源頭改變這一切。

    京子先回過了頭。

    “黃泉一日不恢複到最初的秩序，這種情況便不會消失。”

    “嗯。”

    宗穀也轉了過來，迎上她堅定的目光，又點了下頭。

    兩人相視微笑。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她，他都要讓另一個世界的秩序恢複如初，宗穀再次對自己說道。

    夜晚的時間緩慢流逝著，上半夜還未過去。

    從琵琶湖大橋經過的車輛不多，靈體卻沒什麽規律，時多時少，偶爾半天都見不到一個靈體，而下一刻卻有靈體成群結隊通過的情況。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毫無征兆地，收費站外湧現出一大群靈體。

    收費窗口裏的職員們打著哈欠，又紛紛往後望，不明白那些巫女為什麽忽然都擺出了一副嚴陣以待的姿態，手上還拿著一把黑色的武器。

    “那是……武士刀？”

    宗穀隨手揮舞兩下，適應著手感。

    武器握著不太順手，並非他常用的那把打刀，而是由機構統一配置的，不過用起來也不會有太大的滯礙。

    “大家小心——”其中一名巫女高喊道，“優先保護自己。”

    “是！”

    望著不斷靠近的靈體，宗穀單手握刀，另一隻手拿出手機，將這邊的情況轉告給守在大橋另一邊的靈覺者們。

    他是兩邊的聯絡員，之前抽簽決定的。

    “需要支援嗎？”

    “暫時不需要，你們做好準備就行。”

    “好的，請務必注意安全。”

    “你們也是。”

    掛斷電話，宗穀又看向京子。目光落到她身旁的另一位巫女身上，他忍住了讓她站到自己這邊的念頭。

    關心則亂，引起其他人的恐慌就麻煩了。

    “優先保護自己。”

    京子望過來，對他點了下頭。

    很快，靈體們浩浩蕩蕩地湧過來了。

    宗穀粗粗掃了一眼，數量大概在兩三百隻。

    這種成群結隊的靈體，往往會有一個或幾個對內強硬的領頭人，在他們的約束下，隊伍中通常也不會出現搗亂的個體，他們眼裏隻有抵達京都這一個目的。

    而這支隊伍的領頭人就走在最前麵，雙手高舉，表示沒有攜帶傷人的武器，坦誠得一塌糊塗。

    “我們隻是路過，沒有惡意——”

    他一邊走，一邊高喊著，“請靈覺者大人們高抬貴手——”

    所有人全神貫注，誰都沒放下武器。

    或許是因為宗穀是靈覺者中唯一的男性，他被領頭人當成了橋頭這支靈覺者小組的組長，“請相信我們真的沒有惡意。”

    “……”

    宗穀望了眼巫女們，見她們都看著自己，便隻能站出來。

    暫時垂下手裏的黑色刀刃，他望著領頭者，“你是頭領。”

    “是的。”

    宗穀又掃望著他身後停下來的隊伍，“你留在這裏，讓他們先過去。”

    “沒問題。”

    為首的靈體顯然也不是頭一回經曆這種狀況了，直接站到他的旁邊，對後麵的靈覺者們招呼著

    “大家都過去——”

    停滯的隊伍重新流動起來，井然有序地通過收費站，集結在另一邊的路麵上。

    “他們為什麽這麽聽你的話？”宗穀隨口問了一句。

    “因為大家都想活著抵達京都，參加祭魂會……雖然我們都已經死了。”領頭的靈體說道，“鄙人早年曾經……算了，往事不提，鄙人隻是借著過往工作中的一些經驗，將大家團結到了一起。”

    宗穀點點頭，沒有多問。

    待所有的靈體都通過收費站，來到大橋上，他放下武器，然後示意當了一會兒“人質”的領頭靈體過去跟他們匯合。

    “希望你們所有人都能保持初心。”

    “謝謝。再見。”

    靈體大軍順利通過，雙方沒發生一點摩擦，彼此都鬆了口氣。

    巫女們彼此張望，內心的慶幸都寫在臉上。

    “數量太多了……還好沒發生什麽意外。”

    “是啊。”

    “真擔心會有靈體突然變異呢。”

    “更可怕的是連鎖反應。”

    收起武士刀，宗穀想了想，又聯係了大橋另一邊的聯絡員，將這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對方。

    從過程到結果，他隻陳述事實，不提出任何可能會影響對方作出判斷的觀點。

    “我知道了。”

    “注意安全。”

    “好的。”

    約莫十幾分鍾後，另一邊也傳來了靈體大軍和平通過的消息。

    “沒問題了？”京子也一直關注著宗穀這邊的情況。

    他點了下頭，“嗯。”

    “那就好。”她為大橋另一邊的同事們鬆了口氣。

    “聽野間小姐說，她和花井小姐在縣道路口執勤時，遇到這種成群結隊通過的靈體，其中總是會有幾個靈體沒有征兆地突然變異。”

    “我想，剛才那支靈體隊伍，應該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穩定的……”宗穀說道。

    過了琵琶湖，京都已經近在眼前，會因為小小的壓力而導致變異的靈體，大概在半路就已經淘汰幹淨了。

    京子深以為然，又望向前方。

    而這也是前半夜唯一值得在意並記錄的事情了。

    餘下的一個多小時跟之前一樣平靜，一直持續到夜裏零點，巫女們才忽然有些躁動。

    “終於到吃夜宵的時間了……以前從沒覺得夜裏會這麽餓。”

    有人帶了自製的食物，不過包括宗穀在內的大多數人，因為沒有經驗，隻能等待機構安排的夜宵。

    零點過五分，一輛小車在收費站外停了下來。

    一個中年人從駕駛座下來，打開後麵的車門，接著又下來一個女人，兩人像是夫婦。

    夫婦倆在車邊準備了一會兒，再過來時，身前都掛著一個打開的箱子，裏麵擺滿了各種口味的飯團和三明治。

    “這是什麽口味的？”宗穀指著其中一個飯團問道。

    “三文魚飯團。”

    “三文魚……包裹在裏麵嗎？”

    “是的。”

    “我要兩個。”

    “好的。”

    給宗穀拿了兩個三文魚飯團，中年女人又從旁邊的布袋裏拿出一瓶飲料給他。

    “咖啡牛奶。”

    “謝謝。”

    “不用客氣。”

    穿過車道，她繼續往前，讓京子選擇夜宵。

    “一個梅子飯團。”

    “好的。還有咖啡牛奶，請拿好。”

    “謝謝。”

    宗穀在旁邊看著，“一個夠吃嗎？”

    京子點了下頭，“夠了。”

    他拿起其中一個飯團，“咱們可以一人一半。”

    她笑了一下。

    分發夜宵的中年女人已經走到了另一邊，宗穀坐下來，撕開飯團外麵的包裝袋，一口咬下去。

    味道一般，或者說很普通，填肚子的話倒是沒問題。

    心懷感激地吃完兩個飯團，宗穀喝著咖啡牛奶，對京子說道“明天晚上，我自己帶飯團過來，也包括京子的那一份。”

    她點點頭，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麽了？”

    “來得及嗎，芳明同學明天晚上還要去京都。”

    “唔……我可以早點準備。”

    “不如讓我來準備明天的夜宵。”京子說道。

    宗穀一怔，很快又點頭，“好啊。”

    為執勤的靈覺者們送來夜宵的中年夫婦，一直待到所有人都吃完喝完，才收拾著包裝袋和牛奶瓶，驅車離開。

    時間已經過了零點，後半夜的值班開始後，從大橋上經過的車變得更少了。

    吃飽喝足後容易犯困，尤其是這個時間點。坐了一會兒，宗穀站起身，京子也是如此。

    到淩晨兩三點，路上一輛車也見不到了。

    因為空閑，也因為困倦，後半夜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

    巫女們彼此交換位置，以派遣無聊，因為京子沒有參與，宗穀也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待著。

    到四五點鍾，因為有人提出要看日出，巫女們才稍微精神了一陣子。

    “哇……”

    “第一次覺得看到日出會讓人如此感動。”

    “是不是可以換班了……”

    “不，還有三個小時來著。”

    到了早上，大橋上的車流量又漸漸大了起來，轟鳴的引擎聲讓巫女們不得不強撐起精神。

    終於捱到八點，與下一批執勤的靈覺者們換班，再坐上回去的巴士，沒過一會兒，宗穀和京子開始頻繁點頭和搖晃。

    再過一會兒，兩人歪倒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