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辛夷海棠俱作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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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殿建在後西宮最顯眼的位置,與柔儀殿相隔,不過一個禦花園。原先是想著賢妃和淑妃關係和睦,又共同主理六宮,方便日常走動,才這樣安排。
但這一次賢妃娘娘死了,柔儀殿哭的昏天黑地的,合歡殿的淑妃娘娘,一點動靜都沒有,實在奇怪!
裴驚鴻一身素白裙裝,頭上還戴了一支白色玉蘭花,額間卻描了一朵海棠花,鮮豔欲滴。她穿過庭院的時候,途經一片盛開的海棠花樹,撇過身子,伸手摘了一支白色海棠,換掉了頭上的玉蘭花。
襲月和青玉,在她身後小心翼翼的跟著,半句話不敢說。“好了,你們就在這裏候著吧,本宮自己進去就是。”她對身後的兩人 ,冷冷說道。
裴驚鴻一隻腳剛跨進成鶴薇的寢殿,就見到桃溪滿臉焦急的出來,手上端著一碗清粥。
“……驚鴻夫人?奴婢見過夫人,您快勸勸我們娘娘吧!已經兩天不進食了,這樣下去,身體怎麽受得住啊!”
裴驚鴻接過她手上的清粥,道:“這給我吧,你先下去。”桃溪回望了殿內的成鶴薇一眼,便退了出去。
成鶴薇端坐在一張矮凳前,目光正對窗外的海棠花樹,裴驚鴻走了過來,坐在了對麵,擋住了她的視線。“怎麽不進食?是在擔心成國公嗎?”
裴驚鴻隻說到一半,成鶴薇看著她鬢邊的那支白色海棠,眸子輕笑,開口道:“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嗎?”
裴驚鴻的手一頓,隨即將那支換下來的白玉蘭花,放到了成鶴薇的麵前,“阿柔生前最喜歡的花,我給你帶了一支來,我們曾經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數年,你很應該去送送她的。”
成鶴薇垂下眼眸,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年在嘉旭宮的場景,幾個人做伴,說說笑笑,日光永遠都明亮的歲月,再也回不去了。
她淡淡笑著,將那支白玉蘭花簪在了鬢邊,笑問:“好看嗎?”
裴驚鴻抬眼一片靜寂,眼裏卻沒有笑意,隻回答:“好看。詩家有雲,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辛夷花,是豔麗多情的花。
成鶴薇看向她的眉,又看著她的眼,最後目光落在她的鬢邊,“不如阿照頭上的海棠花。臥聞海棠花,泥汙燕脂雪。”她素來最喜歡海棠。
裴驚鴻聞言,輕輕垂下眼眸,掩住眼裏的悲傷,從衣袖中緩緩掏出一瓶玫瑰花蜜,放到桌上。
成鶴薇看著她的動作,抬手落掌,極為優雅得儀,就連表情都十分雅靜,仿佛是在談論什麽風月詩句一般。
裴驚鴻倒一勺玫瑰花蜜在清粥裏,又用調羹輕輕撥弄了一番,才推到成鶴薇的麵前。“桃溪說你兩日未進食了,用一點吧,這玫瑰花蜜是你親自釀製的,你應當嚐一嚐。阿柔覺得很不錯,可嚐了一大碗呢。”說罷,一滴淚滑落衣襟。
成鶴薇撫摸了一下鬢邊的白玉蘭花,懶道:“今日,我為阿柔戴玉蘭花,你又為我戴海棠花。我與阿柔,在黃泉路上還可以做個伴。”突然語氣又變得森寒起來,厲聲問道:“可是阿照,你呢?我害怕留你一人在這世間,受盡淒苦伶仃,寂寞孤冷。”
裴驚鴻定定的坐著,絲毫不受她的情緒挑撥,平靜道:“所以,你本來是想拉著我和你一起去黃泉路上作伴的,卻誤傷了阿柔。”
“是。我要阿柔的命做什麽,我要的,從始至終,都隻有你裴照錦一個人啊!可惜,上天不垂憐我。”她說的凜然闊首,眉目堅挺,仿佛陪著她去死,是一件多麽理所當然的事情。
“從何時起,你竟然變得如此惡毒狠心?成鶴薇,你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好朋友了。到底是為什麽?!”裴驚鴻將桌上的玫瑰花蜜的瓶子,狠狠的推到在地上,發出響烈的破碎聲。盡管她竭力掩飾住自己的悲傷情緒,可是一旦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
“為什麽?哈哈哈!為什麽?”成鶴薇伸手握住裴驚鴻的手,“阿照,你看看我,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為了你,為了你,我與叔父反目,我願意放棄成家的利益,可是你們呢?一直把我當做是外人。”她一身鵝黃色宮裝,金釵玉環中混著一支白色玉蘭花,突顯出整張臉龐難以言喻的蒼涼與悲哀。
因為她太過激動,裴驚鴻嚇了一大跳:“所以你要走你四叔的老路?當年成國公為了得到我母親,不惜聯合敵軍,阻截我母親的後路,害的我母親進退無門,慘死在徹藍城。”
成鶴薇顫抖的閉上眼睛,兩行深淚滑下,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出一句清晰的話來:“這輩子,我什麽都沒有了。我不能再辜負成家,辜負四叔。我姓成,是成家的女兒,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應該與我的家人,同一戰線。”
裴驚鴻聞言色變,她和成鶴薇久久的對視著,“是,你姓成,為了成家背叛我們,我們無話可說。你自小熟讀百家書,落子無悔的道理,你也懂。”她將自己的手,從成鶴薇的手上抽了出來,沒有一絲猶豫。
成鶴薇嘴畔勾勒出一抹決絕的笑容,端起麵前的清粥,一口一口的喝完,沒有片刻的停頓,直到見底。裴驚鴻轉過頭去,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緩了一會兒,成鶴薇徐徐說起了很多的往事,眼中不再怨恨,“那年春天,我們一同去慶言大長公主的府上做客,杏雨梨雲,水木清華。你說,滿園的春色,都沒有我半分好看。我那時年紀小,竟沒聽出來,那是你誆人的話,隻哄我一時開心。”都是他們兒時的記憶。
裴驚鴻悲慟不已,突然伸手去抓成鶴薇的手,卻被她躲開了,“我盼望了一輩子你的手,如今我要死了,你就可憐我麽?我是成家的女兒,我不要你的可憐。”血絲從她的嘴角滑下來,越來越多。
裴驚鴻哽咽著,拚命的搖頭:“不是的,阿薇,不是的,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成鶴薇紅著眼睛,“阿照,我走了以後,你就跟陛下好好過日子。他是真的惦念了你很多年,跟我一樣。所以我也隻能將你托付給他了,九泉之下我見到了大姑姑和小姑姑,我會替我四叔認錯,並且告訴她們,你在這裏過的很好。”成老夫人沒有女兒,所以認了裴雪妧和裴雪韻為義女,成鶴薇一直跟著喊大姑姑和小姑姑。
成鶴薇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我死後,不想入皇陵,你幫我去跟陛下說,我要葬在我祖母的身旁,永遠陪伴著她老人家。”
裴驚鴻隻覺全身都在發抖,幾乎說不出一個字來回應成鶴薇的話。
“阿照,原諒我,原諒我.....我自己去跟阿柔請罪,所以,你要原諒我......”她緊緊攥著裴驚鴻的衣擺,死都不肯鬆手的那樣的狠勁兒。
“阿薇!”裴驚鴻終於繃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驚動了守在門外的襲月和桃溪等人.....
“淑妃娘娘!!!”暴斃於合歡殿,與賢妃的忌辰,隻隔了一日。
五月十五,淮王父子被押解回京的那一日,遠在南疆的永清大長公主服毒自盡。
大翊皇室,重殤。
光淩城外,京郊大營。
“陛下已經昭告天下,淑妃是謝罪自裁。夫人,您若是此時入成國公軍營談判,隻怕.....驚險萬分。”宋辜是很不讚同裴驚鴻孤身去談判的,包括身後的張淇和溫執。
“國舅,您常年駐守西境,或許不了解我的性格。我,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陛下也已經答應讓我去,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裴驚鴻一身雪玉色雲紋錦織鬥篷,長發盤在頭頂,僅僅隻用了一支玉蘭簪子別著,眉間還是一團紅蓮焰火的花鈿,像一個印記,一個,專屬於裴家的印記。
“那臣,選派三千將士隨行保護您的安危。”宋辜沉聲說道。
“不必了,我就請羨青叔叔陪我走一趟吧。”裴驚鴻拒絕了宋辜的好意。
“我也去。”張淇急急追上一句。溫執還未來得及開口,裴驚鴻又道:“學真叔叔,請您也相信我,好嗎?”
她聲音平靜,郎朗動聽,她眉眼溫潤,嫻雅如水。飛鴻將軍少年從軍,倥傯一生,雖然寬和待下,但是眉宇中總是帶著一股傲然凜冽的英氣,叫人不敢輕易違背她的指令。
論相貌,她其實不太像飛鴻將軍,論氣質,也各不相同,可是論心性,一個以剛克剛,一個以柔克剛,結果並沒有什麽不同。
那一日的夕陽金光中,薄暮將傾,晚風拂袖,裴驚鴻帶著溫執,從萬千將士的隊列中,微笑著走進了成靖雲的大帳。
“你就是飛鴻將軍的女兒,武靖侯府的二小姐?”成靖雲身邊一個年長的副將,在看到裴驚鴻進來的一瞬間,驚出了聲。
裴驚鴻淡淡點頭,去看成靖雲,隻見他席地而坐,目光向前望,不知道在想什麽,不行禮,也不說話,清冷又傲慢。
“十三年過去,北境軍中,還有人記得我母親嗎?”裴驚鴻冷眼嘲諷道,聲音漸漸拔高,為的就是要讓這帳內帳外的人都聽到。
成靖雲驀然抬頭看向她,揮了揮手,示意幾位副將退出大帳,幾人猶猶豫豫的走了出去。他才站起身來,走近裴驚鴻,直視著她的麵容。
但見她膚色勝雪,眉目如畫,實在不太像裴家的人。他知道裴照錦的身世,可他當初也沒想過他是女子。當年裴雪妧以女子之身,繼承武靖侯府的爵位,已經是驚世之聞。
老侯爺為了保住裴家的世襲罔替,一直催促裴雪妧從京中名門子弟中,挑一個上門女婿,可是她哪裏肯呢?拖了數年,終究是老侯爺妥協,從旁支中過繼了裴照錦過來,甚至為了確保侯府的延續,也為了防止再出現裴雪妧的情況,決定讓裴照錦以男子的身份麵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