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1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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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觀民”
    魏廣德一陣無語,奏疏內容就是彈劾這個叫施觀民的人。
    從奏疏中,魏廣德大致理清了這個人的仕途。
    施觀民字於我,號龍岡,福建福州府福清縣人,民籍,嘉靖四十年辛酉科福建鄉試第九十名,舉人。
    嘉靖四十四年中式乙醜科會試第五十六名,二甲第六十八名進士。
    此後戶部觀政,四十五年十月授戶部主事,督崇文門課,隆慶三年七月升員外,四年十一月升任郎中,隆慶五年正月出知常州府,萬曆三年十月離任,擢廣東副使,分守惠州。
    說直白點就是惠州兵備道,負責當地明軍的軍務,監督地方軍隊,管理地方兵馬、錢糧和屯田,維持地方治安等。
    不過這篇奏疏不是褒獎他工作如何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也不是說他貪墨軍餉,侵占屯田,而是彈劾他在常州知府任上敗壞朝廷綱紀,以創建龍城書院的名義大肆私斂民財,更是參與書院講學違反朝廷政策。
    而現在施觀民在惠州,明知朝廷禁書院、禁講學,卻還是我行我素,聯絡民間士紳,打算在惠州創建新的書院。
    奏疏最後,自然是說這個人道德敗壞,為了私斂錢財,打著大振文風的旗號搞錢,還是在朝廷下文禁書院的當口繼續做這樣的事兒,實在不配為官。
    看到魏廣德還在看奏疏,在思索,張居正嚴肅說道:“善貸,隆慶年間,朝廷就曾下旨禁止官員參與講學,而今,朝廷也下旨禁書院。
    這施觀民在常州府任上創建書院也還罷了,當時朝廷並未禁止,但他參加書院講學,就是在明目張膽違反朝廷法度。
    如今死性不改,朝廷已經向各省發文禁書院,而他居然還在籌建惠州書院,實在是拿朝廷法度不當一回事兒。
    這樣的人,該嚴肅懲處,以懾百官才是。
    否則,人人效仿,朝廷綱紀敗壞,還如何代天牧民。”
    奏疏是廣東巡按上奏,魏廣德也算看出來了,這就是張居正在官場上立威的目標。
    講真,隆慶五年若施觀民真參與常州那個書院的講學,確實算是違反朝廷綱紀。
    高拱那時候已經下文,禁止地方官員參與這樣的活動。
    當初那會兒,徐階、張居正等人是很喜歡參加講學,提升自己在士林中地位的。
    而高拱當時就發現了講學中存在的問題,特別是一向把整肅吏治放在首位的高拱來說,這種講學活動無異於就是科舉考試的公關,地方官員參與其中,就和書院教授、士子交流過多,很容易影響到他們對試卷的判別。
    從施觀民在常州、惠州兩地都有新建書院的舉動看,他這個人是真的喜歡提升當地文風,隻不過時機不對,這次撞到張居正槍口上了。
    至於彈劾說他其實是借機搜刮民財,魏廣德對此是不敢苟同,或者不好確定。
    無論他是否借機生財,從樸實的觀點來看,建立書院都是對當地文化事業有好處的。
    就算有瑕疵,也是功大於過。
    魏廣德是真的不敢對大明官員的操守有信心,不搜刮民財的,怕除了海瑞也沒幾個了。
    “叔大兄。”
    魏廣德抬頭看過去,小聲問道:“以兄之見,是要以此懲戒了?”
    張居正微微點頭,依舊是板著麵孔說道:“朝廷禁止書院,而他頂風作案,難道不該懲戒嗎?”
    “叔大兄當知道,禁書院之事,民間已經沸反盈天,這時候以此懲治官員,我擔心在當地引發風波。
    甚至是,整個南方都要出大亂子的。”
    魏廣德提醒道。
    別看朝廷上關於《申舊章》的奏疏隻鬧了三、五天,可到了地方上,進展其實很慢。
    各地布政使司、知府都在想方設法推委、拖延,到現在要各地報上來書院的情況,以及將書院改社學的摸底,許多地方都遲遲沒有落實下來。
    也就是北直隸因為守著天子腳下,速度慢不下來,已經報了數量。
    按照張居正對北直隸的批複,願意將書院改社學的,自然朝廷全力支持,以後社學一應費用由官府撥付。
    而對於不願意改社學,依舊想要繼續獨立辦學的書院,則直接拆毀,不準其繼續開班講學。
    可以說,張居正通過對北直隸書院的處置,已經向天下做出一個態度,那就是這次是玩兒真的。
    別以為張居正手裏握著官帽子就能威服天下官員,別忘了嘉靖朝,官員們寧願被皇帝罷官,挨廷杖也要上杆子惹怒皇帝。
    這年頭,名聲的威力不比權利小多少。
    他們就算罷官回鄉,有好名聲就能讓他們像土皇帝一樣,地方官府還得讓著他們,甚至想要做官了,依舊還有機會起複。
    “明知他違反朝廷法度,難道還要放任不成?”
    聽到魏廣德略帶威脅的話語,雖然知道這是魏廣德為他考慮,不想在民間惹出是非,但張居正早就下定決心整頓學風,否則隻需要強調禁止講學就行了,何必要禁毀書院。
    書院不毀,那士林中對他的攻訐就不會停止,就算為此落下口實他也認了,長痛不如短痛。
    隻要過上幾年,社學在全大明建立以後,自然也沒人還會想到這茬兒。
    他張居正非是不敬先賢,刻意打壓私學,隻是朝廷要推進社學,惠及大眾,書院這種類似精英教育的模式不支持罷了。
    魏廣德想想,這次答道:“可以懲戒施觀民,但不能以此為理由。”
    “善貸的意思是”
    張居正好奇看著他,一臉詢問之意。
    “讓廣東上報官員考察,以私創書院為名將施觀民考評列為下等,降級使用,改授其他地方。
    若是他依舊我行我素,則繼續降級調離。”
    魏廣德小聲說道。
    降級使用,總比被罷官去職要強吧。
    如果施觀民性格稍微倔強點,主動致仕,也就免了這場災禍。
    張居正也明白魏廣德的意思,給他個教訓,隻要他還想為官,繼續創立書院,那就讓他不斷調任,沒法完成書院的創立。
    這樣的應對,貌似是比直接懲辦他要好些。
    不管怎麽說,施觀民都是進士出身,身後老師、同年一大堆,也是一群人。
    這種處理結果,自然是最輕的,也是大家都過得去的一個做法。
    張居正何嚐不知道牆倒眾人推的下場,他也不想把自己完全置身於百官的對立麵。
    “好,此事我會好好參詳善貸的建議。”
    張居正捋著胡子小聲說道。
    雖然說是參詳,其實態度上已經軟化,應該不會因此就為難施觀民了。
    魏廣德從張居正那裏回到自己值房,在門口就對蘆布吩咐道:“馬上查查施觀民,現在是廣東惠州副使,還有他創立的常州府那個書院,好像是叫龍城書院的情況。”
    “是,老爺。”
    看魏廣德臉色,蘆布知道此事好像不小,急忙答應下來。
    魏廣德走進值房後,他就忙著去調閱檔案去了。
    蘆布那邊動作還是很快,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施觀民和龍城書院的情況就已經出現在他的案頭。
    施觀民的情況和彈劾奏疏沒多大差別,隻是少了巧立名目,以創建書院的名義私斂民財這一項。
    龍城書院也是在他任常州知府時,聯絡當地鄉紳出資興建,而且成績斐然。
    隆慶五年才建立的書院,在萬曆元年南直隸癸酉科鄉試時,常州中舉者三十多人。
    特別是其中一個叫孫繼皋的學子,施觀民看好他的文章必能魁天下,而孫繼皋果然不負眾望,在第二年京城會試、廷試中奪魁,成為萬曆二年狀元郎。
    “還和孫繼皋有這麽段師生關係。”
    魏廣德輕笑搖頭,現在孫繼皋不過是翰林修撰,算不得多大的官兒。
    擔任過修撰的人多了,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走進這裏,成為主宰大明命運的官員。
    當然,頭上頂著狀元頭銜,仕途上也不會有大的麻煩,二品大員不敢保證,三品還是不會有太大阻力,隻要不犯大錯。
    魏廣德在值房裏查施觀民的情況,張居正那邊已經下文廣東,要上報今年官員考察情況,顯然是打算按照魏廣德的意見處理施觀民。
    不過這些和魏廣德已經無關,把手裏關於甘肅巡撫的文書遞給蘆布,讓他專門送到司禮監那邊去,請那邊盡快處理。
    稍微閑下來,魏廣德就想到施觀民,再想到何心隱,就覺得有些頭疼。
    這個人,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
    特麽的,魏廣德找了不少他的好友給他寫信勸告,結果這人回信居然說等他在湖廣籌建的書院辦起來再走。
    對給他洗白的對策,讓他回老家擔任社學教諭,他也是沒有半點想法。
    其實讓他一個江西解元擔任社學教諭,確實有些屈才,可他自己不願意參加科舉,參加會試,怪得了誰?
    到現在,他不過隻有個舉人身份,做官也隻能是教諭這個級別。
    幹得好了,才有機會成為知縣。
    不過何心隱顯然誌不在此,並沒有做官的想法。
    而在魏廣德為何心隱頭疼的時候,張居正在值房已經給湖廣巡撫王之垣去信,要求他立即著手逮捕何心隱。
    張居正自認為已經給了機會,幾個月時間讓魏廣德活動,但是這何心隱依舊我行我素,不僅在民間大肆攻訐他這個首輔,貶低他禁書院的政策,實在讓他忍無可忍。
    魏廣德管不了,那就別管了,讓他來管。
    這次回鄉葬父,張居正聽到最多就是說這個人,在湖廣各地講學,大肆宣揚他不忠不孝之舉,理由就是因為不願意回鄉守製,貪戀權位,不願意讓出首輔寶座。
    別的地方說了也就說了,可他是在湖廣這麽說,就在他的家鄉。
    張居正的勢力,除了本身湖廣鄉黨,還有就是徐階交給他的那些人,還有就是楊博當初留下的山西一眾官員。
    當然,這些年,張居正自己也挑選了不少得力之人,也手下許多學生。
    不過,因為“奪情”一事,張居正和自己那些門生多少已經有了割裂。
    何心隱在湖廣那麽說他,這是要斷他的根兒。
    沒看到魏廣德都對江西士子非常重視,就連一個無心官場的何心隱都這麽照拂。
    他張居正也一樣,這就是他的基本盤,可是何心隱的所作所為,是他完全不接受的。
    “劉台可惡,這何心隱更可恨。”
    看著寫好的書信,張居正嘴裏喃喃念道。
    他倒沒懷疑何心隱是不是受魏廣德指使,何心隱的情況他在湖廣就打聽清楚了。
    或許,他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做法對張居正的危害。
    講學的影響之厲害,其實和後世傳銷大會一樣,蠱惑力非常強大。
    何心隱在湖廣士子麵前講他的不是,這不是影響幾個人,而是一代,甚至是幾代湖廣士子對他張居正的看法。
    他可以容忍一些老鄉反對他,但不能接受幾代人也反對他。
    當初嚴嵩名聲那麽臭,江西公然反對他的人也就那麽幾個。
    他張居正因為劉台已經留下惡名,更是被人說成比之嚴嵩還不如,而何心隱的舉動,真要成了那種結果,可不就坐實了他張居正比之嚴嵩更壞。
    這是一向以天下為己任的張居正絕對不能接受的,這也是何心隱最終難逃殺身之禍的根源。
    張居正其實在魏廣德麵前,也是在盡量壓製對何心隱的殺心,現在幾乎都不想和他說起這個人。
    別人都要名聲,難道他張居正就不要了嗎?
    時光匆匆,轉眼就進了十月,京城氣溫開始明顯下降,冬天要來了。
    生活在北方的百姓,這個時候也要開始做一件大事兒,這就是準備過冬的煤炭和柴火。
    “之前要各縣采購的煤可曾備妥?”
    魏廣德在內閣值房裏會見張學顏,他是來報告換帖銀征收之事。
    之前,張居正禁毀書院由北向南推進,伴隨的就是在北方各地建立社學,為此民間對禁書院的反應倒是不大。
    北直隸書院大都已經改為社學,不願改的則直接被拆毀。
    社學建立,其經費來源就成了重點,總不能建立社學官府卻拿不出錢來操辦吧。
    換帖銀的征收,也在魏廣德的推動下加速進行。
    為此,張居正倒是沒對魏廣德插手戶部有什麽不滿,而是讓張學顏全力配合。
    隻是說完換帖銀的事兒,魏廣德又問起京城煤炭。
    好吧,這還是魏廣德意外想起後世課本裏那篇《賣炭翁》才想到的。
    北方的冬天,稍不注意那是要凍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