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零一章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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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陡然的一聲,胡媽媽不禁抬眼瞧了一瞬。

    殷老太太正閉目養神,錯金的窗紙花篩進來斑斕的光,溜溜的轉在她的臉上,像粼粼金色的水波,壓得神情壅塞。

    胡媽媽垂下眸道“昨個兒小的聽悠柔說申老太太在沉香軒用了膳,打二更才回的舒遲院。”

    殷老太太哼了聲,睜開了眼,“自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況容小娘肚裏的種又不是她容家的,她當然不在意,也別說倬哥兒了。”

    胡媽媽道可不是,美人拳一下緩、一下沉地敲拍著,仿佛敲進了殷老太太的心底裏,“她就是為了那個漪姑娘才整這麽些折騰出來。”

    殷老太太嗐了聲,“還是你看得清明,不像那容小娘,遭她那個母親牽著鼻子走。”

    胡媽媽道“這也怪不得容小娘,那畢竟是她生母……”

    “生母。”

    殷老太太從鼻腔裏冷冷地擠出一聲,“生母都不把她當回事了,她還緊著跟寶貝似的揣著。”

    屋外忽地一陣風,刮得樹影婆娑,金光亂碎,溜進屋子裏,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的,殷老太太透了口氣,視線釘在美人拳的皮套上,驀地一歎,“也怪我,要不是當年那事,老爺怎麽能而今這般寵著容小娘,刺金鏤繡說給就給了……”

    胡媽媽聽她語氣裏有說不出的悵惘,忙忙嘬了嘴安慰,“老太太,這哪能怪您呐,自古寵妾滅妻就沒有好的下場,您這也是為了老爺好不是,不然這要是拿到明麵上來說,妻妾失序,別說會遭人戳脊梁骨,更是少不得被彈劾。”

    這番話說得殷老太太神色稍微霽了,卻仍是大歎著,“你說得沒錯,妻妾失序,是要遭士族嗤笑,老爺好容易才領到開國子的爵位,可不能叫容小娘她們搶攘了。”

    沈南寶回到榮月軒時,日頭已有下跌的兆頭,往遠看去,紅紅的一片,溶在樹梢,隱約有一撇月影兒。

    因著才剛的事,家宴也不興舉辦了,隻管用了晚膳,等斷黑,再由沈蒔領一摞長隨,捎著炮竹、紙錢等等往僻靜河畔撒石灰,恭送祖先回轉‘陰曹地府’。

    沈南寶因而叫了方官去廚房領膳,風月便是這時披著落日的餘暉拾級進了屋。

    大抵是才剛跑過,圓圓的臉蛋透出豐腴的紅,她喘著粗氣,翕出齊整的小牙,圓圓的眼睛也彎彎的,“姐兒,您猜小的由著您的吩咐去給桉小娘子送帖,按小娘子怎回的?”

    沈南寶端坐在銅鏡前給自己卸行頭,斜斜睇了眼銅鏡裏的風月,一笑,“你還同我賣關子呢?索性我今兒心情好,便同你兜搭兜搭……”

    她略沉吟了會兒,“是邀我去她府上?”

    風月那張臉就在銅鏡裏瞠目結舌起來,“姐兒您怎麽這麽神通?您怎麽曉得桉小娘子邀您去府上。”

    說著,一壁廂上前來,接過沈南寶手上的活計,剝下一串耳鐺,放進黑漆嵌螺鈿的抽屜裏。

    抽屜裏放滿了各色耳墜玉鐺,隨著一擄一闔,晃晃蕩蕩的,交纏出稀裏嘩啦的一陣響。

    風月的聲音就在這樣的聲響裏顯得愈發清脆,“還是姐兒您信裏寫了些什麽?能說得動那位大佛。”

    沈南寶挑了眉梢,有些訝異地看向她,“早前送信時你可不是這麽說的,怎麽去了一趟,就改頭換麵似的了?”

    風月神情透了些赧,唧唧噥噥地道“原是小的眼孔子淺,領著姐兒的信去了哪兒,聽周遭長隨一說,才曉得那桉小娘子是個不愛見生的主兒,身體也康健,不知是因著什麽。”

    沈南寶前世聽布氏提起過,說好好的一含金湯匙出生的主兒,沒想卻跟那魑魅魍魎一般,羞得見天光,不曉得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喝了孟婆湯,跨了奈何橋都不能夠,非得到這輩子來償還。

    沈南寶翣了翣眼,沒揪著這話再說下去,隻問“邀我多久去她府上?”

    風月道“按小娘子說了,擇日不如撞日,便明日罷。”

    言訖,風月臉上的笑意一霎收梢了,隻管悵悵地盯著沈南寶那顆烏黑得發亮的後腦勺,道“小的倒是忘記了,姐兒正被老爺禁著足呢,這該怎麽出去?”

    沈南寶將綰好的纂兒散下來,瀉在胸前,拿著篦輕輕一梳,襯著那瑩瑩燭火好似一方小小的瀑布,滑亮亮的。

    “爹爹鎮日三顧茅廬似的登門拜訪隻想同那些官兒攀個交情,而今我能讓桉小娘子破天荒地邀上府,若我還能叫桉小娘子賞臉出府,這不是能討得一點平章知事的恩情?”

    風月聽罷,從鼻腔裏哼哼地發出一連串的冷笑,“別瞧老爺平日裏看著仿佛書蠹,啥都拎不清的模樣,這臨到關頭,算盤比誰都打得精妙。”

    正說著,敷了一層窗紙的鏤花窗投下來一道人影,由遠及近,橐橐的步聲踩得風月神色一霎惶恐,待得隔扇推開,露出方官那張臉,她才大舒了口氣,“原是你,把我嚇得。”

    方官疑惑地掀了眼簾,複又垂了下去,從食盒裏端出幾道膳食。

    瓷盞擱在桌麵磕出一陣清脆的響,沈南寶聳著鼻尖嗅著熱氣騰騰的油香,一壁廂看著風月打趣道“可見無事還是不要在背後亂嚼舌根的好,這鬧不準哪日就被人拿去做了話柄,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正交相打著趣呢,外頭傳來嗚咽的一聲,“姐兒。”

    三人神色一凜,風月提著燈往外引光。

    彼時日頭已經跌完,月亮占據了穹窿,微微的黃,像火鬥熨燙時不小心落下來了灰,燒糊了一小片,所以周遭黯得沒一點顏色,遂就著提燈看,隻能依稀瞧見一人影嵌在院落。

    正巧一陣風吹過,那人影恍惚就溶在了夜色了,邊際慘淡得沒一點形狀,卻能聽見那清晰的抽泣。

    沈南寶直忙道“先進屋罷,外頭蚊蟲多,明個兒頂著包倒不好受了。”

    四人這才踱回了房間,沈南寶行在最前,還沒來得及踅身去看,就聽見風月呀的一聲,“綠葵,你這是怎的了?”

    沈南寶轉過眸,借由著屋內灼灼燭火一烘,綠葵臉上傷痕清晰可見,尤其是嘴角溢出的那行鮮血,一朵花似的綻放著。

    綠葵本就哭,被風月這麽一問,仿佛洪水找到了發泄口,止不住地墮淚,“……小的按照姐兒的吩咐,將揪葉送到大娘子跟前,也不知道大娘子怎麽的,盯著小的瞧了一瞬,就劈頭蓋臉地叱罵起來,還讓幾個下人摣住小的,死活都要掌摑小的。”

    她雖在訴苦,但誰都能聽出那言辭裏的怨氣。

    沈南寶沒管這些,隻讓方官領著她下去敷藥,待得屋內隻剩下她們主仆二人,風月這才恨恨地搓著牙花,“姐兒,大娘子這是按捺不住了?”

    沈南寶不置可否,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嘴剛剛碰到杯沿口,她倏地抬起眸,“你今個兒去送按小娘子那兒,可去了祖父那裏沒?”

    風月點了點頭,明白沈南寶在擔心什麽,連忙道“姐兒盡管放心,小的去看了,老太爺那邊生意好得很呐,忙都忙不過來,何況老太爺有蕭指揮使庇佑,絕不會出問題的。”

    沈南寶唔了聲,沒接這話,隻把手腕一轉,閑閑地喝了口茶,“我原以為她怎麽的還要忍耐到大姐姐定下親,沒想過這麽快就動作了。”

    她說這話時,神色是沉湎著的,隻是很快,她便鬆散了眉頭,曼曼地笑了,“不過這樣也好,她愈發沉不住氣,馬腳便露得愈多,我應付起來也能自如些。”

    風月聽的雲裏霧裏,不曉得自家姐兒到底有著怎樣的成算時,便聽見她吩咐道“你近來多往阿斯門處、管事處多走動走動,瞧瞧應樓閣的人這幾日裏有怎樣的動作。”

    風月一下精神抖擻起來,鏗鏘有力的一聲‘是’,襯得那雙目愈發奕奕生輝了。

    到了隔日,沈南寶去給殷老太太晨省時,說了桉小娘子這事,自然得道她的首肯,並還說不必著急著門禁趕回來,盡管多陪陪按小娘子。

    可見殷老太太足意兒得很,但沈南伊卻不大對付了,臨著沈南寶出府,少不得呲嗒一句,“到底是什麽樣的馬配什麽樣的鞍,桉小娘子那個怪人配四妹妹你這樣為人詬訾的身世,說出去叫人聽,直顧叫人掩嘴囫圇笑呐!”

    說完自顧自的笑起來,綃紗的扇麵篩了幾絲金芒,漏在沈南伊的嘴邊,像台上粉墨登場的醜角,濃墨重彩的幾筆妝,滑稽又可笑。

    沈南寶看著,笑了下,“大姐姐與其笑笑我,不如多思忖思忖昨個兒祖母說的話,謝小伯爺你是不能肖想了,你可得另找其他的下家,不然長這麽待字閨中的,不一樣傳出去遭人笑麽。”

    沈南伊一怔。

    沈南寶卻不去看她,在金綠交錯的光景了,踩了凳上馬車,翩翩飄揚的車簾翕進來沈南伊拔尖了的嗓音,“你也就盡會逞這些口舌之快罷了,你以為你多好?是個香餑餑,所以哪家小郎君見了你都愛你,你自個兒心底掂量掂量,隻有溷藩裏的醃臢才那麽引蒼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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