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打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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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外頭落雨,加上天氣漸冷,沈南寶這一臥床,便臥了兩日,臥到後頭,身子骨都懶了重了不說,夜也不能寐。

    風月侵早帶來藥時,沈南寶還直顧拿手打哈欠。

    “昨兒這窗戶眼兒不知哪處豁了口,吱溜溜的鑽風,吹了我一宿,叫我輾轉了一宿,臨了拂曉了,那風終於罷休肯放過我了,不曾,牆頭那邊又來了馬蹄得得、塌車轂轂,七零八碎的鬧,你瞧瞧我這眼下青得……沒法子見人了。”

    風月還是一如既往的傾藥,在那片滾滾藥霧裏齜著牙笑,“哪有姐兒說的這般,您這樣,就是穿丐衣都好看!”

    這麽話著,遞來了藥。

    沈南寶接過,仰頭喝了個幹淨,一壁兒將空盞遞給風月,一壁兒從腋下抽出一條黛青色的錦帕掖嘴,那雙清水眼卻睇向窗外。

    稀薄的太陽正從那片厚重的雲翳裏穿出來,在院落的每一處勻鋪著光和影,映襯得那雨沫子跟鹽粒似的,絮絮撒在地上。

    地上汪著水,深一灘,淺一灘,不妨踩踏上去,保不齊便濺褲腿兒、袍角幾個青錢大的水漬。

    沈南寶兀自看得出神,忍不住掀了被要起身,放了空盞的風月見狀,忙忙將她扶回了床,“仔細凍著!本來就沒怎麽好。”

    說著,給沈南寶掖著被角。

    沈南寶把手筒進袖子裏,指尖閑閑繞著裏頭露出來的線茬兒,語調也閑閑的。

    “那藥喝久了倒不覺得苦,這一不覺得苦就覺得這藥沒甚作用,細細想來也恍惚是沒甚麽作用的,不然將息這麽些日了,怎麽不見得好轉。”

    風月嗐了聲,“這不是藥的緣故,是姐兒您沒睡得好,您細瞅瞅,誰家患病的似您這般大半夜不合眼的?”

    沈南寶道也是,頭點著點著卻又搖起來,“也不關我的事,成日閉在房裏,也不累個什麽,能有什麽瞌睡,不妨我出去走走,透一透氣兒,指不定回頭一蹬腳就睡了。”

    風月一雙眼往外滴溜溜轉了圈,才嘬尖了嘴道:“也不是小的不讓姐兒您出去,是主子下了令,叫姐兒您不要出院落的。”

    談起這個,沈南寶五味雜陳,自那日她陡然病了,沒見著他身影,他的吩咐倒一個挨一個的拿過來。

    什麽病著了得好生臥床將養。

    又什麽病著了且得好生用膳。

    反正總之不許她出門一步。

    敢情好,將她當做他的鳥兒,這裏是他築的籠,拿病這種腳環把她鐐在了這裏。

    兀自自想著,隔扇外傳來一溜串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細究是誰,那隔扇轟然被推開了,灌進來颯颯的涼風,鼓得桐油覆的窗紙淅瀝沙啦的響。

    沈南寶由不得裹緊了領口,抬眼一瞧,是幾個端著托盤的丫鬟走了進來。

    綠葵緊跟其後,越過那一幹下人,挨到了床邊向沈南寶屈膝。

    “姐兒,這是那日您叫小的拿料子做的成衣,您瞅瞅樣式您歡喜不,歡喜留下來,不歡喜的打回去叫人重新做。”

    沈南寶問:“方官呢?”

    綠葵道:“被季管事叫去了,也不知道是要作什麽。”

    風月哼哼笑了聲,“她作什麽不一向不被我們曉得,而今回到了自個兒的地兒,自然更沒什麽背諱了。”

    綠葵來了這麽些時日,裏裏外外也都踅摸了清楚,當下這麽一聽,便嗔過去一眼,“反正作什麽也都不害姐兒,你管她背諱不背諱的?”

    風月聽了,噥噥嘴也不說話了。

    綠葵這才繼續方才的話,朝沈南寶笑眯眯的,“姐兒,您瞅瞅?”

    沈南寶往那一幹齊排站著的瞟一眼,便望著床圍寂寂吊著的綃紗帳,筍尖的十指掖住被一抻,身子往裏頭一縮,便把自己蒙了個嚴嚴實實。

    “管它好看不好看,是豔是慘白,左右都是身外之物,我隻著意他說的入族譜,昨兒不是他休沐麽?怎麽不見他指派人來知會我一聲。”

    綠葵眉心微斂,一時也找不到什麽理由,“想是主子公務巨萬……”

    這話把沈南寶引發笑了,被衾上鑲滾的銀線閃閃掣動著。

    “他允了我兩次,上次便罷了,這次是他說的後日,怎就這麽響嘴兒呢!”

    綠葵不言聲,一時四下裏靜得很,隻有簷角的鐵馬還啷當的響著,蕩在白剌剌的雨裏,嗚嗚的,像極了戰馬的悲嘯聲。

    倒是那一幹站著的下人有個開了口:“想是大人忙著同中書舍人的二姑娘遊玩罷。”

    沈南寶一怔,身子慢慢僵在了那兒。

    那下人沒瞧見似的,仍在那兒絮絮說著,“那中書舍人的二姑娘生來毓秀,端得大方,想來是很合咱們大人的心意罷,這幾日姐兒病著,大人都日日陪著出去呢。”

    綠葵這時才反應過來,啐罵一聲多嘴

    風月倒是攔住了她,指著那下人氣極地問:“什麽中書舍人的二姑娘,怎麽你的消息比我還靈通?我不曉得的,你悉數知道了幹淨?”

    那下人被綠葵方才一唬,勝勝振攥著托盤,卻不說話了。

    風月見狀,漲紅了臉就要斥,綠葵連忙拉住了她,拿眼神示意了下床上的沈南寶。

    風月滿臉的怒意便如脫了線的遠鷂,一霎不見了蹤影,她忙挨床沿坐下,“姐兒,您別聽也別信,這不是真的。”

    她說著,搭在沈南寶胳膊上的手撼了撼。

    沈南寶便跟幔子一般晃晃蕩蕩,晃蕩間她看到桐油紙透進的朦朦天光,一絲不留的都括在了臨窗的炕桌上。

    桌上靜放著小繃,青綠的綢麵上有繡完了的一隻鴛鴦。

    在微光裏,那鴛鴦跟活了一樣,飛離了小繃,鳧在了空中。

    沈南寶覺得自己就跟那鴛鴦一樣,浮在那裏,虛飄飄的、單吊吊的。

    她突然覺得有些冷,交叉著雙手,抱住自己的脖兒,手是冰的,貼上去讓她忍不住的一激靈。

    風月問:“姐兒,您冷嗎?”

    綠葵見狀,叫那些下人放了托盤,屏退了她們,方去一一關住了那些窗,也關住了那些淅淅瀝瀝的聲響。

    沈南寶這時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像灰暗、輕飄的簷塵吊子。

    “深秋了——該冷了。”

    然後眼前出現一雙扭曲的手,手指上扯出錦帕的一角,在沈南寶的眼下掂了掂,掂得眼前瞬間清明。

    沈南寶這才知道,不是手扭曲而是她哭了。

    風月哀哀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姐兒,不一定是真的。”

    沈南寶拿手揾了揾臉,再抬起來時,掌心濕漉漉的一片,嘴裏恍若含著滾燙的蠟燭,劇烈的抖動。

    “真不真,假不假,又有什麽區別呢?我倒情願是真的,這樣他就放下了,我做我的蕭二姑娘,他做他的蕭大公子……”

    可是,一雙手卻忍不住的放在了唇上。

    指尖的冰涼襯得嘴唇愈發溫熱,溫熱到那日的吻也融融的、重新煥發了生機。

    恍惚間,她又聞到了他的味道,微澀的蘇合香,帶著獨活的味道從她的唇脈進嗓子,淌進肚兒,流躥四肢百骸,崩得她全身都泛起了酸楚。

    沈南寶動了動手想甩開這樣的酸意,卻甩動了那些回憶,蕭逸宸的聲音就這麽突然的刺進腦海裏。

    “五姑娘,做我的夫人罷!”

    “五姑娘,我後悔了。”

    “你還喜歡我麽?”

    ……

    沈南寶抵住額,手在額上劇烈地發著顫,袖籠裸露出的線茬,簌簌摩擦著她的臉,而她的身體也像撒了無數的碎瓷,哪哪兒都是尖銳的疼。

    她受不了了,赤腳下了床,在風月和綠葵驚駭的神情裏,猛地打開了門。

    帶著青草泥香的冷風一霎撲了沈南寶滿麵。

    身後是風月和綠葵驚惶的聲音,耳畔是被風吹動衣裙獵獵的響聲。

    沈南寶覺得那些風就像一群鳥兒,鑽進她的裙角,鑽進她的袖口……哪哪兒都鑽進了,然後在裏麵呼啦啦拍翅,催著她腳步愈發的快。

    有雨刮過她的臉,刀子似的,淅淅瀝瀝的疼,她拂了拂,卻發現那是熱的,是她的淚。

    她便不管了,撒開手要邁過那道月亮門。

    風月和綠葵終於趕了上來,將她掣住了,“姐兒!您要去哪兒?”

    沈南寶對這個問題有一瞬的迷茫,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兒,可是她的嘴巴替她先說話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問他,是不是真的。”

    風月沒主意了,她沒見過這樣的姐兒,在她印象裏姐兒永遠是沉著的、冷靜的、有條不紊的,什麽時候這樣過。

    風月惶然看向綠葵。

    綠葵呢,曉事了這麽久,大抵也明白情之一字的難,不然那麽多的難,情劫為什麽會是最難的一劫。

    綠葵放軟了聲,“姐兒,我們先回去,換身幹爽的衣服,等雨稍微停了,等小的們去詢問好了主子在不在府上,姐兒您再去?”

    沈南寶沒說話,她靜靜望著簷下,積水從那兒斷線珠子似的往下墜,墜下晶瑩閃爍的光。

    光墜進她的眼裏泛成了淚,她含著淚,將傾不傾,似笑非笑,“他不會在的,他陪別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