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求學二人組刑滿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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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陽晉川鹽廠一山之隔,相距不到一裏地的勞動改造場,三丈多高的巨大木寨門狹開一道門縫,從中走出一老一少。
改造場的管教扔出兩個包袱,操著夾雜濃重涇州口音的官話大聲訓斥道:“你二人出去後一定要洗心革麵,規規矩矩做人,下次再犯事,可就別想輕易出去啦!走吧!~”
砰一聲,木寨門緊閉,深處群山環抱之間的勞動改造場,重新恢複與世隔絕的狀態。
兩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之人,正是徐鉉和李從嘉。
倆人各自捧著自己的包袱,相視苦澀一笑。
“連累小郡王受無妄之災,某之過也!”徐鉉眼眶含淚,說著便要下拜。
李從嘉急忙扶住,髒兮兮的臉蛋勉強擠出一絲寬慰笑容:“徐先生言重了,你我皆是異鄉客,初來乍到沒有門路,更不會料到,涇州規矩竟然這般森嚴,不過是在那鹽廠附近逗留片刻,就惹來勞役之災”
李從嘉攤開手,原本一雙細嫩白皙的手,捏了一個月鋤頭、鎬頭、鏟子各種工具,變得又黑又粗糙,指節粗大了許多,手掌反複摩擦起了一層厚厚老繭,指甲縫裏滿是黑垢
這哪裏是王孫公子捏筆杆子的手,分明就是一位貧農子弟下田幹農活的手。
膚色也曬得黝黑皴裂,臉頰透露暗紅色,嘴唇幹裂,隻有兩顆兔板牙依舊潔白。
一月前,李從嘉還是一位遠道而來的皇族貴胄,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人間險惡的天真小正太。
在改造場裏挖了一個月石頭,李從嘉感覺自己由內到外經曆了一次蛻變,澄澈的目光裏竟然多了幾分滄桑。
果然,磨難使人成長。
徐鉉用更加粗糙的雙掌緊緊握住李從嘉的手,潸然淚下:“徐某無能,讓小郡王受苦了!”
二人雙手緊緊相握,四目含淚。
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改造場冰冷的大通鋪上,他二人就是這樣雙手相握緊緊依偎,給予彼此鼓勵和溫暖
“哐~”一聲刺耳鑼鼓聲從頭頂傳下,嚇得倆人跳了起來,急忙仰頭望去。
寨門內的望樓上,一名背弓弩的看守拎著銅鑼,大聲嗬斥道:“你二人速速離開,不得在門前逗留!”
徐鉉又氣又惱,卻不敢爭辯,拉著李從嘉趕忙從下山小路離開。
來到半山腰一處清澈小溪旁,二人坐在溪邊青石上歇息。
徐鉉從包袱裏找出一塊絹帕,浸入溪水弄濕,擰了擰要幫李從嘉擦臉。
“徐先生自去清洗,我自己來便好。”李從嘉接過濕漉漉的手帕擦臉。
徐鉉欣慰地笑了,蹲在溪水旁掬水洗臉。
簡單洗漱後,徐鉉對著溪水整理儀容。
望著水麵倒映出一張黝黑、疲倦、發髻淩亂的麵容,徐鉉惆悵長歎,此時的自己,哪裏還有江南士人的風采?
隻怕涇州本地的窮秀才,外表來看都要比他更像一名士人。
李從嘉小心地掀開衣襟,用冰涼的濕帕子擦擦肩頭紅印。
那是他背籮筐磨破的傷痕。
改造場並不會虐待犯人,生病受傷隻要打報告,符合條件都能得到救治。
不過李從嘉肩上的勒傷,還達不到需要抹藥治療的地步,隻因為他從小養尊處優,細皮嫩肉所致。
徐鉉打報告,希望可以討要一些傷藥塗抹,改造場場長渾和尚檢查過後,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說隻要多磨磨,磨掉兩層皮往後就沒事。
徐鉉為此怒不可遏,義憤不已地講了一通大道理,可惜卻是秀才遇上兵,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渾和尚哪裏聽得懂他口中的聖人雲、之乎者也,劈頭蓋臉一頓涇州俚語臭罵,然後命人打了徐鉉十板子以示懲戒。
可憐徐鉉的屁股,何時遭受過如此迫害,趴了兩日才能下地。
兩人領教了改造場森嚴的規矩,獨眼渾和尚的鐵麵無情,老老實實幹活,不敢再造次。
徐彪和十名武士更是重點看管對象,戴上手腳鐐銬,單獨羈押在一處采石點幹活,享受當初趙大耳的待遇。
李從嘉擰幹手帕,見徐鉉一臉愁容滿布,輕聲道:“徐先生可是打算放棄尋找雪賦作者,就此打道回府?”
徐鉉猶豫片刻,搖頭道:“徐彪等人還未脫困,我不能一走了之。何況此去江寧千裏迢迢,一路險阻,若無徐彪等人保護,我擔心小郡王遇險。”
李從嘉幽幽道:“徐彪等人來涇州,應該早有預謀,絕非臨時起意,也不隻為護送我與先生。實情如何,還請先生如實告知。”
徐鉉苦笑道:“小郡王果然聰慧。徐彪手下皆是我徐氏家臣,徐彪更是我徐氏旁係子弟。小郡王應該知道,徐氏偏房一直做著私鹽生意,徐彪便是這一代的負責人。
涇州白鹽之名想必小郡王也知曉了,這種采自鹽石的精鹽,品質堪比上等湖鹽。采製石鹽的技法徐家也有掌握,但產出的石鹽品質遠不及涇州白鹽。
所以,家族便有意讓徐彪跑一趟涇州,找機會與彰義軍做一筆生意。”
李從嘉眨巴眼,說道:“徐家手裏不缺鹽,涇州路遠,販運白鹽也不劃算,徐家莫非想從彰義軍手裏,學得製取石鹽的技法?”
“小郡王一語道破!”徐鉉誇讚道,“徐彪早已準備好北上涇州,恰逢雪賦驚豔現世,徐某便也動了心思,來涇州尋訪高人。”
李從嘉笑道:“所以當日西梁河瓦子,與宋齊丘爭辯,徐先生揚言要來涇州求學,並非激憤之下意氣之言,而是早有打算?”
“慚愧慚愧,令小郡王見笑了。”
徐鉉拱拱手歎口氣,“隻是沒想到我們一路輾轉南北東西,入蜀中過秦嶺,旅途平安順利,到了涇州反而遭受牢獄之災,當真是時運不濟啊~
說來,若非徐家誌在鹽廠,也不會引來彰義軍的誤會,害得小郡王跟著受罪。小郡王遭此橫禍,完全是受徐氏牽連”
李從嘉歎氣道:“事已至此,徐先生也無需自責,我一路受先生照顧,也算承了徐家恩情。好在如今你我保住性命,彰義軍粗野蠻橫,但還算講理,沒有折磨毆打我們”
徐鉉默默點頭,改造場的規矩雖然嚴苛,勞役也非常繁重,但飲食起居卻不會苛待半分,每日還能放風歇息,給予犯人們一定程度的自由活動時間。
這些待遇和管理措施,江寧都府大獄也不曾有。
外表上看,涇州這地方似乎刑罰嚴苛,連扔灰物如廁都得遵守規矩,但細細想來,這些看似繁瑣的規定,卻並未真正侵犯百姓正常生活秩序。
相反,他們在安定縣周邊看到聽到的,全都顯現出一副生機勃勃、百姓安居樂業的景象。
徐鉉知道,如果是兩個外鄉人去到江寧,因為不小心觸犯法令,被關押進都府大獄,十有會慘死在裏麵,最後成為一具無人問津的骸骨。
就算撞大運洗脫冤屈,活著離開大獄,也隻會剩下半條命。
相對比而言,表麵繁華熱鬧、金粉萃芸的江寧城,光鮮的背後似乎更加黑暗和醜惡
刹那間,徐鉉腦海中似乎閃過一束火花,他感悟到些什麽,更多的卻是迷惘。
“徐先生,我們今後作何打算?”李從嘉支棱著下巴,望著溪水裏遊竄過的幾條小魚,憂愁不已。
徐鉉翻了翻包袱,除卻一件錦製外衫,和一些換洗內衣,就隻剩不到一貫錢。
徐鉉記得進入改造場時,那個自稱管事的獨眼禿頭漢子,蠻橫地搜查他們隨身攜帶的包袱,還命人搜遍他們全身,說所有私人物品不得攜帶,改造期滿自會歸還。
當時徐鉉隻是冷笑,根本沒當一回事,也不指望這些東西能物歸原主。
沒想到今日離開,當日上繳的東西一分不少地還回來。
徐鉉回頭,朝那隱隱於山林間顯露出的望樓看去,一處不起眼的勞役之所,也具備諸多繁瑣且周密的條例規定。
從中,便可折射出彰義軍許多與眾不同之處。
身為官宦子弟,徐鉉除了文才了得,還有豐富的行政管理經驗。
他意識到,彰義軍似乎與全天下各處藩鎮都不一樣,是一個充滿神奇的地方。
“小郡王包袱裏可還有錢?”徐鉉問道。
李從嘉把小包袱裏的物品倒出,有幾件未用過的絲製犢鼻褌,一種貼身穿的肥大短褲,鄉農幹活時嫌天氣炎熱,常常將外袴脫掉,隻穿犢鼻褌下田。
犢鼻褌有開襠與合襠的區別,李從嘉喜歡涼爽,隨身攜帶的犢鼻褌也是開襠的。
另外還有兩支小楷軟毫筆,一小塊徽山墨錠,巴掌大小的一方歙硯,就是沒有半文錢。
“我我出門甚少攜帶銅錢,幾塊金鋌也交由徐彪保管”李從嘉吸吸鼻子,有些泄氣。
“徐某的財物也交由徐彪保管,一路上的花費也是由他負責”
徐鉉歎口氣,身為世家子,出門最少都跟著一兩個仆從,花錢的事輪不到他操心。
徐彪等人還在改造場裏服役,渾和尚說鑒於徐彪等人私藏製式兵器入境,嚴重違反涇州法令,要繳納罰款並且延長刑期,兩三個月之後才會放出。
這段期間裏,兩人的吃喝拉撒都需要徐鉉想辦法打理。
李從嘉弱弱地問道:“徐先生,一貫錢夠我們用一個月嗎?”
徐鉉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小郡王有所不知,咱們這一路走來,一行十三人,野外露宿還好說,但凡投宿吃喝,一日花費都在四五貫左右”
“啊?這麽多?”李從嘉黑皴臉蛋微微泛紅,鼻尖冒出幾顆汗珠,心虛不已。
這與他預想中的情況相差太遠。
徐鉉苦笑道:“這還算少的,咱們在成都每日的花費高達數十貫錢,全靠從徐家商鋪支取,否則連漢中都到不了就得餓死。”
李從嘉拱拱手訕訕道:“小王從未出過遠門,對錢財也無甚概念,讓徐先生破費了。等他日回到江寧,小王一並奉還。”
徐鉉擺擺手:“出發前有言在先,一應花費由徐氏承擔,小郡王無需客氣。隻是,誰也沒想到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現在攏共隻剩這些錢,隻能開源節流,想辦法撐到徐彪等人出來。”
李從嘉急忙點頭:“一切聽從徐先生安排。”
徐鉉想了想,拿過李從嘉的小包袱,歎口氣:“先把這些東西當了,換些錢,找個地方安頓下,找點活幹,邊賺錢邊等吧。”
李從嘉睜大眼,哭喪道:“筆墨硯先生盡管拿去當,可是這短褌先生能不能給我留幾條?”
徐鉉翻看著那幾條上好蜀錦縫製的褲頭,搖搖頭歎氣道:“此物也能換不少錢等會進城找個布店,扯一匹粗麻,重新趕製些,小郡王今後還是改穿粗布褌吧。太過奢侈,反而容易惹人矚目,萬一有人懷疑你我身份,沒有徐彪保護,隻怕有危險”
李從嘉嘴唇囁嚅著,滿眼不舍地望著自己的小褲頭被沒收。
算了,和小命比起來,小褲頭也算不得什麽
李從嘉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
徐鉉估算手中餘錢,把所有值錢的物件典當後,應該可以支撐他們在安定縣生活一個月左右。
另外他還要打聽那位寫下雪賦的高人消息,找人托關係打點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如此算下來,這些錢還是捉襟見肘。
“必須盡快找到掙錢的營生才行啊”徐鉉感歎。
“先生有辦法掙到錢?小王小王可從沒這方麵的經驗~”李從嘉心裏沒底氣,惴惴不安。
晚霞的餘暉灑落下,放眼望去遍野金黃,陽晉川河穀內響起一日收工的號角聲。
徐鉉站起身,遙望山嶺間靜謐景色,胸中生出豪情。
“小郡王無需擔憂,我徐鉉為官也有近十年,足跡踏遍江南十三州,即便兩手空空,憑借胸中筆墨也能衣食無憂,一定不會讓小郡王受委屈!”
李從嘉滿眼崇敬地望著他,作揖道:“小王全仰仗於徐先生了!”
徐鉉大手一揮,豪氣地道:“走!下山!找間邸舍住下,再去那泰和樓吃一頓席,就當做為小郡王與徐某接風!”
李從嘉小臉露出喜氣,使勁吞吞口水。
兩個歡快的人影,踏著晚霞走在崎嶇的山道小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