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這朋友沒白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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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寧。

    開封和長沙的消息還未傳回,朱秀反倒先等來李璟賜婚的旨意和封賞。

    瞧字跡,聖旨像是李璟親筆寫的,洋洋灑灑一大篇,先是把他大肆褒揚了一通,簡直把他誇得天上僅有地下絕無,而後大筆一揮授給他一個從五品上朝請大夫的散官頭銜,最後言明賜婚之意,命他和太傅千金周娘子於七月二十五日完婚。

    據說這日子是司天台新上任的台正算的。

    朱秀搖身一變,成了唐國朝廷正經八百的五品官。

    雖說目前隻吃俸祿不領差遣,隻是個虛授官,但也算是有了官身本品,隻等他完婚,唐主李璟就會授予實職。

    朱秀大搖大擺入宮謝恩,然後打點行裝帶著一大家子搬進太傅府,當天夜裏假意醉酒留宿,一家子就這麽名正言順住下了。

    江寧城裏都在笑話,說是老太傅送了閨女還送宅子,還承包了親家母和女婿一家的吃喝拉撒,真夠冤得慌。

    朱秀不以為然,在太傅府住得心安理得。

    不過做戲做全套,朱秀假意托人四處打聽,誰家宅院要出手轉售,他打算盤下來修葺翻新,擺出一副要在江寧安家落戶的架勢。

    李璟聽聞後讓李從嘉帶話,說是等朱秀成婚,領了實職差遣,到時候再根據安排,該賞官宅的,折成金銀賞賜的,都會有。

    聽那口氣,李璟對他的任職已有安排,就等著公布了。

    朱秀專程入宮謝恩,扭扭捏捏地說自己想留在江寧,就算要外放地州任職,也希望皇帝開恩,等他新婚兩月之後。

    李璟大笑,不以為忤逆,反倒很高興,這說明朱秀當真有心留在江寧,不會再想著回開封。

    薛居正依然住在鴻臚寺,深居簡出,謝絕一切來訪,就連朱秀來探望也不見。

    李璟收到消息,說是朱秀和薛居正在鴻臚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此後朱秀再沒踏入過鴻臚寺一步。

    往後幾次朱秀入宮,言談間提到大周皇帝郭威,隻是用周主代稱,相反對李璟一口一個陛下、官家叫得親熱。

    種種跡象表明,朱秀似乎已經絕了回開封的心思,準備安安心心留在江寧,做老太傅的東床快婿。

    太傅府是周家老宅,占地頗大,周敏、周剡各自有府邸,平時也帶著妻兒另住,隔三差五回來一趟。

    偌大個太傅府,因為朱秀一家的入住熱鬧了不少。

    這日午後,朱秀一家坐在後園亭子裏閑聊,擺上一小碟炒幹的寒瓜子,放一甕酸梅湯,要吃涼的就從冰鑒裏取冰塊。

    朱秀和朱武擺弄象棋,楊巧蓮捧著一本嶄新的《大唐西遊記》插畫版,有些費勁地為朱亮和朱芳講解書中故事。

    楊巧蓮識字有限,想要把一本誌怪神魔故事講得繪聲繪色難度不小。

    才講到白虎嶺上白骨女屍成精,朱亮就大聲抗議,說楊巧蓮講的故事幹澀無趣,不如小叔講得好,強烈要求小叔來講。

    朱秀假裝沒聽見,楊巧蓮講得嗓子眼冒火,反倒還不受兒子待見,大為光火,不客氣地在朱亮瓦片頭上扇了幾巴掌。

    朱亮忿忿不平,隻能在老娘鎮壓下氣鼓鼓地坐下聽書。

    小家夥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多認字,早日能自己讀書,不用再聽老娘聒噪。

    《輪回樂園》

    “秀哥兒,這幾日周娘子早晚各來打個招呼,除此外一整天不見人影,她可是嫌咱們住在府上攪了清靜”

    吳友娣擔憂道。

    朱秀撚著寒瓜子熟稔地放在門牙中間,哢一聲嗑開,噗噗吐掉瓜殼,笑道:“娘莫要多想,新媳婦快過門,自然害羞。”

    吳友娣歎口氣道:“周娘子長得俊,家世又好,人也賢惠,簡直挑不出毛病,她若是能嫁給你,是咱朱家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可是、可是咱們一家老小住在人家府裏,這哪是娶妻,跟入贅差不多將來你平白矮了人家一頭”

    楊巧蓮插嘴道:“也沒見哪家入贅還帶著老娘哥嫂的”

    “誰說不是呢”吳友娣滿麵愁容,“娘這心裏是又高興又害臊啊”

    朱秀小兵過河昂首前進,瞥了眼專心致誌的朱武:“兄長也覺得丟人”

    朱武抓起幾顆寒瓜子扔進嘴裏咯嘣嚼碎,含糊道:“丟啥人人家老太傅客客氣氣,府裏吃喝不愁,好過著哩!”

    “嘿嘿!兄長和小弟想一塊去了!”朱秀哈哈一笑。

    楊巧蓮啐了口,笑罵道:“你哥倆一個德行,都不要這張臉皮。當年你哥求親時,也是死賴在家裏不走,最後還跟我爹喝了頓大酒”

    朱武得意道:“能娶上媳婦就行,要啥臉皮”

    楊巧蓮白他一眼。

    朱秀饒有興趣地看著哥嫂打情罵俏,他們夫妻這次也算苦盡甘來。

    吳友娣苦笑道:“這皇帝賜婚該怎麽操辦,娘是一點頭緒沒有總之,往後呀,你可不能辜負周娘子。”

    朱武嚼著寒瓜子隨口道:“娘你別瞎操心了,秀哥兒和那周娘子又不是真的要成親”

    話沒說完,朱秀踢了他一腳,朱武自知失言,撓撓頭訕笑。

    吳友娣大驚:“這是什麽意思”

    朱秀想了想道:“娘無需擔心,這些事自有孩兒操持。娘和嫂嫂隻需謹記,七月二十五,我即將和周娘子成親。其他的事,誰問你們都一概不知。”

    吳友娣和楊巧蓮麵麵相覷。

    朱秀擔心到時候事情突變嚇著她們,隻得壓低聲道:“你們記住,我們最終是要回開封的,但是在此之前,一個字都不能向外透露,否則,我們全家將會有性命之憂!

    這次如果出事,沒有人能夠救我們。”

    嚴肅的語氣讓兩個婦人大驚失色,朱秀隻能好言撫慰。

    出逃計劃還未定下,先給她們打預防針,以免到時候驚嚇過度。

    正說著,太傅府管事朝前領路,李從嘉和徐鉉聯袂到訪。

    朱秀急忙起身相迎。

    二人拜見過吳友娣,拉著朱秀走到一旁。

    “朱兄,我們有事要跟你說。”李從嘉胖臉嚴肅。

    徐鉉緊盯著他:“文才可否借一步說話”

    “你們這是”朱秀訝然,“我們到老太傅的花圃裏邊走邊聊。”

    周宗愛月季,花圃裏多是此花。

    正值花期,鮮豔、飽滿的花朵滿園盛放,大多是玫紅色、豔紅色,偶有幾盆粉白和淡黃,被周宗視若珍寶,擺放在花圃正中位置。

    徐鉉和李從嘉一言不發,眉頭緊皺,反倒是朱秀悠閑地負手走在前,見到有蜜蜂盤繞花朵,上前湊近觀察。

    他二人不說話,朱秀倒也不急。

    李從嘉沉不住氣,胖臉嚴肅地問道:“朱兄,為何要欺騙我父皇”

    朱秀回頭瞥他一眼,笑道:“何出此言”

    李從嘉急了,“朱兄心係開封,根本就不會留在江寧,為何在我父皇麵前表明投效之意,許諾留下”

    朱秀故作惆悵地歎息一聲:“我已經和周娘子定下親事,隻等成親,便在江寧安家落戶,此後一心一意為我大唐盡忠”

    二人相視一眼,徐鉉怒道:“事到臨頭你還不說實話你和太子結下仇怨,就算現在你得陛下看重,將來太子登基,誰又能保你

    你在江南沒有根基,又怎會拋下在大周闖下的一切名爵地位投效大唐

    依照你的性格和行事作風,這些理由根本說不通。

    你朱秀豈是為一區區美色就蒙蔽心智之人”

    朱秀幹咳一聲,十分想說我還真就是這種人

    朱秀沉默了,慘淡一笑:“如果不假意屈從,我隻怕這輩子也走不出江寧。”

    李從嘉瞪大一雙重瞳眼:“這麽說,朱兄承認與周娘子成親,假意投效全都是緩兵之計”

    徐鉉緊緊看著他。

    朱秀長歎口氣,苦笑道:“二位都看出來了,我也就不再隱瞞。

    不錯,我的確犯下欺君之罪,可你們知道我目下處境,這些都是不得已為之。

    小郡王是我知己兄弟,徐先生與我亦師亦友,但我也知道,你二位一個是大唐皇子,一個是唐主重臣,我不願因我之故,連累你二人受唐主遷怒。

    所以隻能選擇向你們隱瞞。”

    朱秀長躬揖禮:“二位已經猜到我的意圖,為免你們受牽連,現在就將我扭送入宮,在唐主麵前揭發,及時與我劃清界限,撇清你們與此事的關係”

    李從嘉漲紅臉:“朱兄、朱兄此言太過傷人!小弟豈是那種負義之徒徐先生更不是!”

    徐鉉歎口氣:“此事重大,文才不該對我們隱瞞,應該把真實想法及時相告,也容我們仔細商量,拿出個萬全之策。”

    朱秀眨眨眼:“二位當真不會告發我”

    李從嘉生氣道:“朱兄莫要小看人,我李從嘉寧死不肯出賣朋友!”

    徐鉉苦笑道:“我們知道你若留下處境不妙,時刻麵臨太子威脅,就算你當真想留下,我們也會苦苦相勸。”

    “二位高義,朱秀銘記在心!”朱秀眼圈紅紅,聲音更咽,上身呈九十度彎折施禮。

    李從嘉也滿臉動容地握住他的手:“隻盼朱兄平安北歸,今後你我各為其主,仍能不負朋友之誼!”

    徐鉉撚須微笑:“朋友相交,貴在知心,無關立場。”

    “小郡王,徐先生”朱秀感動了,眼睛有些濕潤。

    這可不是剛才偷偷摳眼睛裝出來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動。

    原本他們三人在涇州相識、結交,全都是朱秀一手設計出來的結果,更遑論朱秀還從徐家坑了三十萬貫錢。

    沒想到這二位實誠人當真把他當成了知己好友,來到江寧後更是不遺餘力出手相助。

    朱秀看著他們,咧嘴一笑:“朋友之間不言謝,將來必有所報!”

    李從嘉搖晃腦袋:“今後若有機會,我也想去開封一遊,到時候就得勞煩朱兄了。”

    “哈哈好說!別說是開封城,就算你想入宮看看也行,順道覲見我主陛下!”

    李從嘉一個激靈,使勁搖頭道:“那還是算了,周主是統兵大將出身,殺伐狠厲,脾氣可不像我父皇那般溫和,一不小心說錯話,我這條小命怕是要交代下了。”

    徐鉉撚須道:“某也想結識一眾北朝豪雄,黑衣神算魏仁浦、忠孝節義高行周,世鎮麟州、抗擊契丹的折從阮老將軍一家、九朝元老馮可道這些名臣將帥的事跡,真令人心馳神往啊!”

    朱秀笑道:“還有大周第一好嗓子、樞密使王峻,據說此人歌喉婉轉動聽美妙如仙樂,唱起歌來難辨雌雄。”

    “呃”徐鉉愕然,“王峻還是算了,隻恐是宋齊丘一流的人物。”

    李從嘉笑話道:“難怪朱兄總說王峻不待見你,誰叫你成天在背後編排人家。”

    朱秀撇嘴道:“就算我奉承巴結,王峻一樣不會待見我。”

    王峻這家夥極力阻止柴榮回京,可見其內心有多不安分。

    朱秀早就被視作柴榮一黨,天然與王峻站在對立麵,他會待見自己,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文才今後回到開封,與王峻同朝為官,還是盡量與人為善,最起碼保持表麵和氣,同僚之間不要鬧得太僵。”徐鉉囑咐道,這也是他秉持的為官之道。

    朱秀倒也沒反駁,笑嗬嗬地點頭。

    徐鉉出身世家,官宦生涯沒有經曆過太大風浪,更沒有經曆過改朝換代的凶險,許多想法其實在朱秀看來較為保守、甚至是天真。

    但這也說明徐鉉骨子裏是一位溫文儒雅的君子,即便身處朝堂高位,也不失作為文人的浪漫。

    以他的性格才情,如果出身在太平盛世,遇上一位開明君主,必定是流芳百世的一代賢臣。

    可生在這天下動蕩的大變革之際,他的許多才華將注定被埋沒,一腔熱血和美好希冀終將落空

    朱秀心裏默歎,希望徐鉉無病無災,安享長壽,活到天下一統之時。

    這樣,才有可能不會辜負他一身才學

    “文才啊,某想效仿你在涇州安定縣推行的吏治下鄉改革,可是計劃羅列出來,推演時卻遇到許多問題”

    徐鉉興致勃勃地拉著朱秀坐到石桌旁,向他請教籌建鄉鎮府衙的問題。

    朱秀暗暗苦笑,不想打擊他的熱情和積極性,隻得耐著性子與他討論。

    自古皇權不下鄉,安定縣之所以能推行縣—鄉鎮兩級官署辦公製度,根本原因是朱秀掌握了彰義軍兵權,一麵以強權彈壓,一麵又以鹽利、稅賦優惠為吸引力,軟硬兼施,才讓地方宗族勢力妥協。

    徐鉉當過農墾區首任鎮長,自然知道吏治下鄉,官府直接掌控地方的好處。

    現在他當了吏部尚書,又掛參知政事銜,有副相之稱,就想照搬安定縣那一套,在江南推行改革。

    這是注定不可能辦成的事。

    江南官僚地主、世家勳貴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朝廷想跟他們爭奪基層權力,必定會引起極大反彈。

    首先在朝廷裏就不可能獲得廣泛支持。

    這種頂層設計的根本性改革,隻有從最高權力入手,小範圍、試點性改革,然後再一步步推廣。

    可唐主李璟會在乎官府權力能不能直達田間地頭嗎

    隻要國庫充盈,有錢有糧,朝廷統治穩定,李璟和唐國上層官僚貴族是不會在乎江南百姓死活的。

    所以徐鉉想做的事不可能成功,隻要唐國朝廷存在一天,這件事壓根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