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瘋子也是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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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朱秀和李重進設宴為李穀壓驚,同時也是賠罪。
“李公,這些日子讓您受委屈了,請滿飲此杯!”
朱秀端起酒杯禮敬。
李穀微微頷首,沒有說什麽,端起酒杯遙敬後仰頭飲下。
朱秀伸腿在大圓桌下踢了李重進一腳,又是擠眼睛又是遞眼色。
李重進這才放下快箸,端起酒杯道:“惟珍公,千錯萬錯都是我李重進一個人的錯,把您老圈禁在東院,是我不對,做的不地道,這杯酒向您賠罪!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跟我一般見識!鎮淮軍,您還是節帥,我這副帥也不知能當多久,總之求您老原諒!我幹啦,您隨意!~”
李重進仰脖子喝下一杯酒,興許覺得不夠誠意,又連倒了三杯喝下。
李穀微微一笑,也把李重進敬的第一杯酒喝下。
“惟珍公啊,老實說,把您關在東院這段日子裏,我李重進可沒苛待您!每日好酒好菜伺候著,暖床丫頭也給您物色好了,送到您老院子裏,是您自個兒不要,給轟出來了,對吧?
宿州城裏的粉頭,當紅的那幾個,我也給您叫來,讓她們好好侍奉您,您老是個講究人,也不要!
您要讀書寫字,我給安排筆墨紙硯,您要聽曲,我給您安排江南來的梨園子弟,您要耍耍刀槍,我安排部下陪您過招。
嘿嘿~我李重進長這麽大,還從沒伺候過人,就連我爹也沒享受過這待遇!
惟珍公,我對您當真不錯了,您將來可不要記恨我!”
李重進大咧咧地說著,李穀麵皮微顫,撚須黑著臉不說話。
朱秀哭笑不得,踢了這廝一腳,狠狠瞪他一眼。
李重進都囔道:“本來就是,惟珍公,您說句公道話,我沒胡說八道吧?
您老是不知道,翟守詢那北漢奸細攛掇我害您性命,是我極力反對才作罷!
從這方麵講,我可是您老的救命恩人!嘿嘿~”
李穀重重哼了聲,麵北拱手道:“李郡公放心,你在宿州的所作所為,老夫都會如實上稟官家,一切就讓官家來決斷!”
李重進端著酒覥著臉湊到李穀身邊,攬著他的肩頭道:“惟珍公,你我也算老相識,別那麽較真嘛!酒桌之上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
“哼!~”李穀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下,從臉色看,倒也沒有真的生氣。
朱秀趕緊繼續勸酒,推杯換盞之下,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
看來李重進這廝剛才一通胡攪蠻纏還真見效了,李穀絕非那種隻知道死讀書的酸儒,比起他的進士出身,其實他更像一位將軍,有儒將之風。
李重進插科打諢,看似言語粗俗,其實暗合軍中風氣,更能快速緩和氣氛拉近關係。
用在李穀身上,頗為有效。
酒宴過半,李穀也喝得滿臉通紅,笑道:“李郡公,你把老夫囚禁在東院,莫不是真的以為可以高枕無憂?駐守符離、蘄縣的兩支外鎮兵,其鎮將為何不來見你,可想過原因?”
李重進一愣,抹抹嘴邊酒漬,狐疑道:“那二將不是推脫近來鬧匪患,要留在當地剿匪?”
李穀撚須笑眯眯地道:“匪患又從何而來?”
李重進愣了好半天,一拍桌子,氣憤道:“你個老狐狸!盤踞碭山的那支馬匪,原來是你的人!”
“哈哈哈~李郡公現在知道,卻也不晚!”
李穀笑道:“倘若李郡公一意孤行,妄圖率領鎮淮軍作亂,兩支外鎮兵加上一支精銳馬軍,足以將你牽製在宿州,為朝廷贏得調兵時間!”
李重進渾身發抖,又是氣憤又是後怕。
原以為他已經把鎮淮軍完全掌控在手,萬萬沒想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還藏有李穀後手!
李穀人被囚禁在府衙東院,可他安排的心腹將領已經在宿州城外部署下重兵,就等著李重進舉兵作亂,配合朝廷兵馬將其扼殺在宿州境內!
朱秀驚訝道:“李公何時做出這些安排的?”
李穀笑道:“李郡公兼領泗州防禦使,按理說隻是遙領,用不著親自到任,而且又攜帶家卷,那份旨意也漏洞頗多,老夫不得不提防。”
李穀頓了頓,“不過李郡公畢竟是官家外甥,皇親國戚,老夫也得罪不起,哪敢拒之門外,隻能先禮迎入城再說。
李郡公若無異動最好,若是有,老夫即便身死,也不負官家將淮北防務托付之重望!”
“老狐狸!當真是個老狐狸~”李重進喃喃念叨著,臉色黑如鍋底。
朱秀佩服地拱手道:“李公料敵於先,心思縝密,在下萬分敬佩!”
李穀撚須微笑:“好在李郡公沒有踏出萬劫不複的一步,你放心,老夫會如實向官家稟報,絕不會為難你!”
李重進苦笑歎息,抱拳稱謝。
如果他聽了翟守詢的話,以為官家和晉王不在開封,就是起兵良機的話,現在等待他的,隻能是死路一條。
想到董婉兒和繈褓中的李延福,李重進仰天長長歎息。
酒宴尾聲,李穀告辭而去。
鎮淮軍水軍的操練不能停,他還要趕回洪澤湖繼續演軍。
李重進心神疲倦,也沒有興致喝下去,回後宅歇息去了。
朱秀歇息了一會,帶上史向文去見翟守詢。
他非常有興趣知道,是什麽原因讓此人如此賣力地慫恿李重進反叛。
翟守詢被關押在後院柴房,劉慶義帶人值守。
朱秀讓他把人帶出來,等劉慶義等人告退,朱秀搬了個馬紮坐在翟守詢麵前。
史向文在一旁擺弄一架沉重磨盤。
翟守詢鼻青臉腫,衣衫破爛,盤腿坐在地上,灰頭土臉很是狼狽。
李重進身邊痛恨他的人不少,以前仗著恩寵,這廝地位超然,如今李重進已經相信他是北漢奸細,對他痛恨至極,劉慶義等人也不再留守,昨晚拖來柴房就是一頓痛毆。
若非朱秀讓他們留其活命,估計他都活不到今晨。
翟守詢披頭散發,一雙怨毒眼睛死死盯緊朱秀:“我老母,可還在世?”
朱秀笑道:“你放心,你母親仍然留在臨縣老家,我給她留下一筆錢,雇人好生照看,會讓她安享晚年的。”
“當真!?”翟守詢眼裏閃過一絲意外。
朱秀澹澹道:“你雖然罪大惡極,但你母是無辜的,我沒有必要為難一個老人家。”
翟守詢盯著他看了半晌,頹然地歎了口氣,低聲道:“多謝”
朱秀好奇道:“你就不問問,我為何要誣陷你是北漢奸細?”
翟守詢撥了撥頭發,冷冷道:“李重進看似勇武莽撞,但骨子裏是個極其迂腐之人!他顧念當年投效之情,不忍殺我。如果要我死,必須有個恰當理由,最好能讓李重進生出殺心,這樣他才不會埋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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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撫掌道:“翟先生果然聰明!洞察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
翟守詢稍微整理衣袍頭發,澹然道:“動手吧,無需讓我等太久。”
“嗬嗬,在此之前,我想問問翟先生,你對大周究竟有何仇怨?為何非要攛掇李重進造反?”朱秀道。
翟守詢目光深幽,令人不寒而栗。
“大周看似強盛,卻難以長存!李重進若是肯聽我言,未嚐沒有機會登臨帝位!
我自問學富五車,有經天緯地之才,沒有什麽比輔左一人當上皇帝更能證明我之才幹!”
翟守詢低吼咆孝著,眼裏閃爍瘋狂之色。
朱秀搖搖頭,看來此人的確是個瘋子,也是個有本事有野心的瘋子。
想了想,朱秀奇怪道:“你憑什麽說大周國運不長?”
翟守詢喘息粗氣,桀笑聲如厲鬼:“我觀柴榮麵相,知他絕非長壽之人!他福運淺薄,縱有雄才大略,也難承社稷之重!終有一天,他會被自己的雄心壯誌徹底壓垮!”
朱秀駭然睜大眼,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猛地站起身子,死死盯緊麵前之人!
這世間,難道真有精通術算之人?
單單從麵相,就能看出一國運程?
最離譜的是,他說的話完全符合原本的曆史軌跡!
朱秀渾身寒毛倒豎,隻覺得這翟守詢太過詭異!
翟守詢盤腿坐地,仰頭看著朱秀:“李重進若能下定決心爭位,有我輔左,說不定能一改大周運途!
可惜啊,他受所謂的忠義、情義連累,終究難成大器!
等柴榮一死,李重進也難有好下場!哈哈哈~~”
翟守詢癲狂大笑,眼淚口涎止不住地流。
朱秀四下裏看看,確保無人靠近,蹲下身低聲問:“你不妨看看我,又是何麵相?”
“你?”翟守詢起先還有些不屑,等認真盯著朱秀麵龐看了一會,猛然色變,驚駭道:
“怎麽可能!?你這麵相,分明是少年夭壽之人!”
朱秀眼皮子跳了跳,這翟守詢果然有些本事,連他前世今生都給看出來了。
翟守詢見過朱秀不止一次了,可他從未認真端詳過朱秀麵相。
直到這會,他才驚覺,原來朱秀才是那個最讓他看不透的人!
“這莫非是天意?哈哈哈~蒼天愚我,蒼天愚我啊!~~”
翟守詢跪倒在地,哭嚎著捶胸頓足,神情猙獰瘋魔,令人可怖!
朱秀剛想說什麽,隻見翟守詢哭嚎聲頓止,眼睛鼓脹充血,大張著嘴巴,整個人跪在地上僵硬住,兩處鼻孔流下一股黑血,一頭栽倒在地,斷絕了氣息!
朱秀嚇一跳,忙伸手探了探鼻息,按壓脈搏,毫無動靜。
“嘶!”朱秀倒吸口氣,這翟守詢竟然連死狀都這般詭異可怕!
本來還想問問他,從自己的麵相還能看出什麽。
朱秀搖搖頭,招呼史向文匆匆走出後院,命劉慶義帶人把翟守詢的屍體帶到城外掩埋。
李重進沒有再過問翟守詢生死,朱秀也不提,仿佛此人從未出現過。
六月底,朱秀經武德司傳報,得知柴榮即將走汴河水路抵達宿州,叫上李重進趕到城外碼頭迎接。
柴榮此行是微服南下,沿途節鎮州縣皆不知,他乘坐的是解送賦稅的官府漕船。
汴河碼頭一派繁忙景象,官府漕船、各家船行、貨行的旗幟迎風飄揚,數不勝數,在漕運官員的調派下有序進出碼頭。
順著汴河吹來的風送來一陣清涼,朱秀站在碼頭高台,默默觀察著這處淮北重要漕運轉運點的運轉。
汴河漕運肩負開封貨物轉運重責,可以說是都城的生命線,每年轉送錢糧鹽鐵布帛數量驚人。
可損耗往往也驚人。
三司統計的數據,單就糧食一項,經由汴河送往開封的漕運裏,每一萬石糧食就有高達二百餘石的損耗。
一年所有漕運糧食損耗加起來,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這還是在刨除沿途正常消耗之外的數量。
可想而知,漕運係統存在多麽巨大的漏洞,每年白白損耗的可全都是國家賦稅收入。
從朝廷到地方,有多少蠹蟲因此吃得腦滿腸肥。
想要讓開封成為真正的天下中心,集威權、甲兵、財富為一體,就不得不花費大力氣整頓漕運。
朱秀思緒飄亂,隻可惜,他現在還沒有能力和資格插手其中。
這種頂層設計層麵上的布局,隻能由最高決策者牽頭處置。
“來啦!”
李重進一聲驚呼,打斷朱秀思緒,凝目遠望,隻見一艘懸掛開封府旗幟的漕船從寬闊的河麵緩緩駛來。
船頭之上,依稀可見有人影矗立。
李重進咬咬牙,一扭頭要走,朱秀急忙拉住他:“你要去何處?”
李重進臉色變幻,都噥道:“我回府等你們”
朱秀打量這廝,揶揄道:“你黑大王也有怕的時候?”
李重進本想反駁,又底氣不足,甩開他梗著脖子羞惱道:“表弟如今是晉王之尊,將來就是皇帝,生殺予奪,全在一念之間!我又得罪了他,哪能不怕?”
朱秀笑道:“晉王隻身南下,就是告訴你,他這次來不是以晉王、皇子、嗣君任何一種身份,而是親人、兄弟,來接你回家!”
李重進嘴唇囁嚅,說不出話。
“行啦,別像個大姑娘,忸忸怩怩見不得人!”朱秀捶了這廝胸膛一拳,拽著他下了高台,往碼頭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