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生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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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餘騎周軍朝唐秣縣方向撤退,契丹騎軍在後緊追不舍。

    史彥超縱馬狂奔間,朝左右望去,隻見己方騎軍折損殆盡,隻剩這點人馬。

    他咬牙含恨,沒想到一再小心,還是中了敵人埋伏。

    那狡猾的契丹將領耶律休哥,從一開始就做好了用那千餘騎契丹兵做誘餌的打算,目的就是為了吃掉他這支東路軍僅有的精騎。

    敵人的誘擊戰從何時開始?

    難道從攻打赤塘關起,契丹人的目的就是為了引誘周軍主力到達猩口?

    契丹人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深入河東腹地,他們為周軍選定的戰場,就在猩口!

    想到這點,史彥超驚出一聲冷汗。

    猛然間,他想起潞州出發時,朱秀對他說的話。

    此行北上,切忌孤軍冒進,與後軍脫節!

    眼下他的處境,正應此言!

    史彥超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同時又倍感慶幸。

    這番忠告他一開始沒當回事,但畢竟是轉達天子聖意,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正因如此,從赤塘關追擊耶律休哥開始,史彥超就多長了個心眼,一麵保持與潘美所率步軍聯絡,一麵控製追擊距離,確保自己不會孤軍冒進。

    可恨的是耶律休哥始終在他前頭不遠處遊蕩,就像塊香噴噴的肉,引誘他舍不得鬆口。

    史彥超懊悔不已,明明猜到敵人有詐,還是忍不住一路追擊,報那一箭之仇。

    身後不到半裏地距離,契丹騎軍發出興奮的嚎叫聲,從戰馬奔騰的響動判斷,人數恐怕不下三千!

    史彥超朝前遠望,五台山的西南餘脈係舟山如同兩道東西橫向的屏障矗立在前,高聳的山脊線蜿蜒起伏,陰沉的天穹下,山體呈現剛硬的黑色。

    係舟山下,靠北麵就是唐秣縣!

    “將軍快看!”身側後方,傳來副將驚喜大吼。

    史彥超趕緊望去,隻見前方一片寬敞草坡之上,一杆周字大旗飄揚,旁邊還有一杆史字先鋒將旗!

    再跑近些,一個黑壓壓的步軍方陣赫然出現在視線盡頭處!

    “哈哈哈!他娘的潘大胡子終於趕到啦!弟兄們有救啦!”史彥超雙眸灼熱泛紅,從胸膛裏發出一陣狂笑聲。

    周軍騎兵歡呼怒吼聲響做一片,更有甚者當場嚎啕大哭,一邊拽緊韁繩奔逃,一邊嚎哭又大笑,狀若癲狂!

    隻有在死亡絕境下看到活命希望的人,才能體會他們此刻的心情。

    大部分周軍騎兵都在亂石坡下戰死了,隻有他們拚命突圍逃了出來。

    眼看契丹人越追越近,等不到逃回唐秣縣,他們就得被契丹騎軍追上,一旦被咬住,不可能再有突圍希望!

    潘美這支步卒,出現的真實太及時了!

    山坡之上,潘美扶刀駐足而立,滿麵凝肅,頜下長髯隨風輕拂。

    他身前,五千餘步卒列陣,東西呈二百步,三百餘米左右,陣中兵士手持兵器各不相同,有長戟隊列,有刀盾兵,還有許多手持長柄麻紮刀。

    四方陣列周圍,軍旗圍攏,一名旗兵搭配一名壓陣兵,確保陣型嚴密完整。

    眼看史彥超殘部快要衝上草坡,潘美命人打出旗語,示意史彥超率部從軍陣兩側繞開。

    百步外,史彥超會意,和副將左右各率一部,從步軍陣列兩側繞過。

    身後,耶律休哥遠遠看見周軍援兵,遲疑了下,高舉馬刀怒吼“兒郎們!隨我衝陣!殺破周軍!”

    契丹騎軍呼吼回應,雪亮的馬刀泛映一片白光。

    潘美冷笑,揮手喝令,傳令兵當即揮舞旗幟,步軍陣列響起喊話聲“將軍有令,兩翼散開!”

    隨著一聲聲號令傳下,陣列前排,周兵嘩啦一下從兩側散開,原本完整的陣型頓時出現巨大缺口。

    遠遠望去,就像周軍步卒在契丹騎軍的衝陣下,驚嚇潰逃!

    耶律休哥大喜,周軍步卒竟然如此膽怯,豈不正是他大破敵軍的好機會!

    “全速衝陣!”耶律休哥狂吼,契丹騎軍再次提速。

    周軍陣型潰散,讓耶律休哥直接忽視掉己方處於仰攻的不利地勢,想要憑借馬軍衝鋒的速度,一鼓作氣先把周軍衝散,等驅趕敵軍至坡頂,到了草坡南麵,契丹騎軍又可以發動一次衝鋒。

    耶律休哥一馬當先,率領三千餘騎呼嘯著衝上山坡。

    坡地雖說平緩,但還是大大遲緩了馬軍衝鋒速度。

    從高空望下,黑色潮水般的契丹騎軍,猶如凶猛野獸,一頭紮進周軍門戶大開的陣型裏!

    耶律休哥衝上山坡才發現,麵前除了那杆周軍大旗,還有一排排擺放齊整的拒馬,趕緊猛拽韁繩勒住馬蹄!

    有的契丹騎兵來不及減速,迎麵撞上拒馬,連人帶馬被尖刺槍頭紮穿!

    山坡之上,潘美紅著眼睛怒吼“兩翼回收!上鉤戟!”

    身旁令旗手連連變換旗語,寬闊的山坡東西兩側,原本散開的周軍步卒重新集結,呈雁行陣朝中央缺口合攏!

    契丹騎軍已經全數衝進周軍陣地深處,卻因為山坡之上有一排排拒馬槍陣攔路,衝鋒勢頭被迫中斷,大批騎軍擁擠成堆!

    周軍步卒從四麵圍攏,前排長戟兵伸出鉤戟,或鉤馬腿,或劈砍馬背上的契丹兵!

    潘美又是大喝“上麻紮刀!給老子朝馬腿狠狠砍!”

    第一排鉤戟兵第一波進攻後迅速後撤,後排手持長柄刀的兵士緊跟,揮舞麻紮刀專門劈砍馬腿!

    等契丹人墜馬,又有第三波刀盾兵衝上前將其砍死,也有不少被哀嚎嘶鳴的倒地戰馬直接壓死,又或是死在鉤戟麻紮刀的劈砍之下!

    三波步卒相互配合,從四麵向內裏推進,一步步壓縮契丹兵周旋餘地!

    耶律休哥跳下馬,奪過一柄麻紮刀,揮舞著與周軍死拚。

    他膂力驚人,勇猛凶悍,渾身浴血之下,竟然率領數百契丹兵擋住西麵周軍進攻方向。

    潘美在山坡之上,把陣中情勢瞧得一清二楚,暗暗捏了把汗。

    那員契丹將領著實凶悍,像是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惡虎,爆發出驚人的戰力。

    潘美張弓搭箭想要射殺此人,射死了好幾個契丹兵,卻沒傷到耶律休哥半點,惱火地罵咧一聲。

    契丹人死傷雖然慘重,但在耶律休哥的頑強抗擊下,竟然漸漸穩住陣腳。

    潘美搖搖頭,再這麽拚下去,反倒對己方不利,就算能全殲契丹兵,他這五千多步卒也得付出慘重代價。

    令旗再度揮舞,山坡西北角打開一處缺口,耶律休哥翻身上馬,用契丹語怒吼幾聲,率領剩餘騎軍倉惶逃去。

    山坡之上,幾百米的距離,留下一地契丹兵屍體,鮮血沁潤這片草地,來年會讓這地的土地更加肥沃。

    周軍兵士歡呼勝利,而後開始打掃戰場。

    史彥超和潘美站在山坡頂,遠眺猩口方向,些許煙塵起,想來是那支突圍殺出的契丹騎軍狼狽逃回。

    史彥超疲憊地跌坐在草地,苦笑道“潘胡子,此番救命恩情,我史彥超記下了,日後必有所報!”

    潘美捋著長髯,笑道“史將軍要謝,還是謝朱秀吧!”

    史彥超喟歎道“也多虧朱秀轉達陛下叮囑,讓我對契丹人多留幾分神。

    否則一旦中計,入了猩口,這會隻怕已經死透了。”

    潘美悠悠道“陛下洪福固然重要,但史將軍當真以為,陛下會料到契丹人此次出兵如此詭詐?”

    史彥超一愣,“你的意思是”

    潘美道“陛下誌在河東,對契丹雖說有所防範,但難免有些考慮不周,朱秀叮囑你的那番話,其實是他自己的意思。

    隻是他知道史將軍乃沙場宿將,性如烈火,怕將軍聽不進忠告之言,才假意說是陛下之意!”

    史彥超怔神,好半晌,才長長歎口氣,滿臉慚愧。

    “朱秀知我啊!這小子,救了我一命!”史彥超歎息道。

    潘美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他不知道朱秀是真的看出史彥超麵相有凶險,想救他性命,還是想借此機會籠絡施恩。

    總之,此行北上抗擊契丹援兵,從過程來看,和朱秀之前的推斷不離十。

    潘美心裏對朱秀的崇信有上升到一個新高度。

    “娘嘞,回去非得找朱秀幫老子看看麵相,這輩子到底有沒有富貴長壽的命”潘美心裏滴咕。

    “對了,史將軍可知,契丹騎軍領頭之人是誰?”潘美好奇道。

    他清楚記得,那家夥可是被他用箭射了十幾次都沒死。

    史彥超站起身,咬牙道“一個叫做耶律休哥的青年將領,聽口氣,出身乙室部貴族,年紀輕輕就當上頭領,不簡單啊!”

    潘美默默把這個名字記在心裏。

    “走吧,撤回唐秣縣。衛王後軍,也快到了。”

    二人收攏兵馬,掩埋周軍兵士屍體,撤回唐秣縣休整。

    山坡頂,麵朝猩口方向,近兩千顆契丹人腦袋擺放齊整,一座嶄新的京觀築造而成,仿佛告訴著北邊的契丹人,這就是跨進雁門關的下場

    猩口,繞過山坳口,雲中河東側平地,一頂頂軍帳排列有序,不時有契丹小股騎軍進出大營。

    耶律休哥率領殘軍返回駐地,站在王營大帳門口踟躕不前。

    他滿臉血汙還未洗淨,摘下狼頭鐵盔,幹涸打結的頭發被扯斷一綹,猶豫了一會,他才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耶律休哥兵敗,特來領死!請大王降罪!”

    他單膝跪地,腳下是一塊柔軟的氈布地毯。

    帳中陳列簡單,方案馬紮,燈盞裏燃燒馬油燈,一副巨大的雲朔輿圖懸掛。

    輿圖右下角,還有幾個模湖字跡大唐乾寧四年兵部監製

    一個身穿布袍,脖頸懸掛玉珠串,髡發束辮的中年男子背著手站在輿圖前。

    他便是南院大王耶律撻烈,此次出兵援救北漢的主帥。

    “如何敗的,死傷多少,從實說來。”耶律撻烈轉過身,聲音平緩,麵色無悲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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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休哥咬牙,把他這次屈辱慘敗的經曆低聲講出。

    耶律撻烈皺皺眉,沉聲道“聽你這麽說,那周軍將領對付我大遼騎軍倒是很有一套!”

    耶律休哥恨恨道“這支周軍步卒配合嚴密,行進有序,一旦結成陣勢,將大大限製我騎軍衝擊威力!”

    頓了頓,耶律休哥猛地撫胸低頭道“再多借口,也難掩末將兵敗實事,請大王責罰!”

    耶律撻烈深邃目光望著他,澹澹道“你輕敵陷入包圍,致使契丹兒郎羞辱而死,確實罪責不輕!”

    耶律休哥悔恨不已,低著頭緊咬牙關。

    耶律撻烈道“就罰你三年內不許再掌兵,還要苦讀漢人兵書,多學諸子百家!回去後,每三個月到幽都府,我會親自考教你!”

    耶律休哥一愣,旋即磕頭道“多謝大王饒命之恩!”

    耶律撻烈微微一笑,“現在,罰你回那片不久前死戰突圍的地方,去好好看看。”

    耶律休哥疑惑道“大王讓我回去看什麽?”

    耶律撻烈道“去看那些戰死的契丹兒郎!他們的頭擺放如高塚,麵朝著北方,因為你的疏忽,他們永遠也回不了家鄉。”

    耶律休哥壯碩的身子猛地搖晃了下,雙目變得赤紅,流露無盡的憤怒和愧恨。

    耶律撻烈澹澹道“你用不著仇恨漢人,這裏本來就是他們的國度,算起來,我們才是入侵者!”

    頓了頓,耶律撻烈又笑道“但那又如何?契丹先民世代居於白山黑水之間,八部契丹稱雄一時,何等威風?

    大唐建鬆漠都督府對契丹人施行羈縻統治,快三百年了,契丹人始終是漢人的奴隸。

    直到聖主阿保機降世,才一統契丹部族!

    契丹人迎來最輝煌的強盛時代,想要主宰這片天下,必須要跟南朝漢人一較高下!

    這其實無關仇恨,而是兩個族群的生死鬥爭。

    漢人想把我們趕回寒冷的遼澤,與野獸山林為伴,而我們,也想過像漢人一樣衣食無憂的安定生活。

    你看著吧,很長時間內,契丹人和漢人都會戰爭不斷。”

    耶律休哥默默聽著,攥緊的雙拳漸漸鬆開,輕聲道“我明白了,大王讓我回去那片埋葬契丹兒郎的戰場,不是為了讓我記住仇恨,而是讓我把這次失敗的教訓刻在骨子裏!”

    “不錯,你明白就好。去吧,好好想想,這次為何會敗!

    想明白了,下次你才有戰勝的機會!”耶律撻烈起身道。

    耶律休哥深吸口氣,撫胸低頭,退出大帳。

    等他走後,耶律撻烈翻開方案上一封信函,那是一封緊急信報。

    北漢代州防禦使鄭處謙突然出兵阻塞雁門關,改換周軍旗幟,表態歸降大周!

    雁門關是契丹軍後路,不容有失。

    不過耶律撻烈倒也不慌,鄭處謙雖然背叛北漢,但他還有別的棋子應付。

    不過這件事讓耶律撻烈有所警覺。

    他知道,契丹軍不能繼續深入河東腹地,隻能停留猩口,與周軍對峙。

    太原城,隻能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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