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折戟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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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城外,周軍環城結寨,連營四十餘裏。

    看似聲勢浩大,其實戰兵隻占一小部分,營帳多是安置從各地征調來的民夫。

    滂沱大雨已連下數日,太原城地處係舟山南麓,左右夾山,地勢低窪,連日大雨使得雨水倒灌,不光四麵城牆浸泡在雨水裏,就連周軍大營也成了一片汪洋。

    天子親軍大營,朱秀披蓑衣到各軍駐地檢查,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泥漿水,下半截幾乎濕透。

    “連日大雨,我軍攻城幾近停止,再這麽耗下去,糧草耗盡,必將生亂啊。”緊跟身旁的畢鎮海憂心忡忡低聲道。

    朱秀沉著臉一言不發,他又何嚐不知道,攻打太原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可柴榮態度堅決,任何人勸說都無用。

    畢竟這是他登基第一場大戰,又是禦駕親征,一場巴公原大勝滿足不了他,還想趁機滅亡北漢。

    不能說柴榮的決策有失誤,坐在他那個位子上,所考慮的自然與別人不同。

    從戰事推進來看,周軍的確有希望一鼓作氣打破太原城,可誰又能想到,自從跨進太原府轄地,老天爺似乎就站到了劉崇一邊,雨勢一日勝過一日,整個太原盆地成了一片澤國,給周軍造成極大困難。

    朱秀抬了抬鬥笠,稍稍仰麵,風雨就直撲麵龐,豆大的雨珠砸在臉上竟然覺得有些疼。

    如此大雨,周軍無法攻城,就連後勤補給線也得受阻。

    軍中糧草隻夠數日之用,這種消息是瞞不住的,缺糧的困境已經在全軍傳開。

    西路軍王彥超所部,甚至有幾個廂都軍公然在周邊鄉村劫掠百姓,搶奪民糧。

    朱秀心頭沉重,在大營裏巡視一圈,各軍各營士氣低落,縮在營帳裏無所事事。

    最糟糕的是民夫營,連日大雨氣候潮濕炎熱,已經有懷州、孟州等地征調來的民夫難以適應,生了疫病。

    一旦讓疫病蔓延開,後果不堪設想。

    天子親軍大營已經是條件最好的營寨,情況尚且如此糟糕,可以想象西路軍王彥超所部隻會更慘。

    “公爺快看,是哪位將軍到來?”畢鎮海指著營寨大門方向。

    朱秀急忙望去,隻見數員披蓑衣的將領翻身下馬,有隨行旗手,舉著一杆折字將旗。

    “是府州節度留後折德扆將軍到了!”朱秀趕緊迎上前。

    “久聞折將軍大名,今日一見實為平生幸事!”朱秀笑著拱手揖禮,雨勢太大,說話聲也不免拔高許多。

    剛剛下馬的一行人朝他看來,當先一人,四十歲上下,身材壯實,麵貌敦厚,讓人一看就覺得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忠厚之人,正是折德扆!

    “閣下是?”折德扆一愣,隻覺眼前之人麵生,從未見過。

    他向來謹慎,知道天子身邊就算是個小太監也不能怠慢,忙抱拳還禮。

    “在下朱秀,見過折將軍!”朱秀笑道。

    折德扆眼裏劃過訝異之色,朱秀之名他當然聽過,隻是沒想到如此年輕。

    “原來是朱副帥,失敬!”折德扆微微躬身,沒有因為自己年長就小覷眼前年輕人。

    朱秀忙伸出雙手虛扶,笑道:“折將軍不必多禮,在下這親軍副部署的名頭不過是擺設,就是替陛下照管軍需,當不起副帥之稱!

    折將軍如此稱呼,反倒教在下心中慚愧!”

    折德扆似乎沒有想到朱秀會對他如此客氣,畢竟此人可是朝堂新貴,深受先帝和今上寵信的紅人,未到弱冠就獲封開國侯,如今更是晉爵縣公,一身傳奇經曆,可謂名頭傳天下。

    “軍需乃重中之重,陛下將其托付給朱副帥,足以見得對朱副帥能力出眾,堪當大任!”折德扆笑道。

    朱秀連連擺手,苦著臉道:“折將軍當真不必叫我什麽朱副帥,在下此行不過是跟在陛下身邊跑跑腿,打打雜,瞧我這細胳膊細腿,也沒法上陣殺敵,真是慚愧啊~”

    折德扆身後,幾個身披蓑衣的部將裏突然傳出一聲輕笑,像是姑娘家的笑聲。

    折德扆麵色略有不自然,幹咳一聲。

    朱秀朝幾人看了看,全都戴鬥笠穿蓑衣,低著頭看不清樣貌。

    耳邊盡是大雨嘩啦聲,朱秀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沒當回事。

    折德扆想了想道:“不如這樣,之前符昭信在府州時,我與他兄弟相稱,朱縣公是他妹夫,我就托大稱你一聲朱賢弟!”

    朱秀一瞪眼,趕緊擺手道:“不妥不妥!折將軍年長在下許多,如何能與將軍平輩相稱?

    何況鄭國公的年紀與老太師馮道相當,在下和馮老太師是孫婿關係,自然也是鄭國公的晚輩。

    在下草字文才,折將軍不妨喚我字稱便可!”

    折德扆稍作遲疑,笑道:“文才!”

    朱秀笑嗬嗬地揖禮,折德扆沒有推讓,受他一禮。

    折德扆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再跟他稱兄道弟不太合適,鄭國公折從阮也是幾代元老,當朱秀的爺爺輩沒一點問題,也沒必要在這種輩分上占便宜。

    朱秀如此姿態,除了刻意籠絡折家,也是真心實意敬佩折家滿門英豪。

    折家是府州豪族,世居府州,數代人持之以恒地抵禦契丹人,向中原王朝效忠。

    就算在天福十二年,耶律德光大軍南侵,打到黃河一線,中原王朝幾近覆滅之時,遠在府州的折家也從未動搖過抗擊契丹的決心。

    河套、雲朔一帶,折家威名灌耳,契丹人卻深惡痛絕。

    如今折家的日子更不好過,麵臨北漢和定難軍黨項人威脅,還要應對來自漠南契丹部族的襲擾,可謂三麵環敵。

    即便如此,折家還在苦苦支撐,毫不理會劉崇和契丹人的招攬。

    去年,郭威顧念折從阮年邁,擔心他繼續留在府州有危險,調他擔任邠州節度使,到涇原地區鎮壓黨項野雞族叛亂。

    比起兵禍連綿的府州,涇州和邠州好過不少,最起碼不用麵臨腹背受敵的險境。

    如今,率領府州軍民抵禦契丹人的重任落在折德扆肩頭,他接過父輩旗幟,繼續留守府州。

    對於這樣一家世代為國戍邊的英雄家族,朱秀發自內心地崇敬。

    “朱秀!”

    身後,傳來張永德急切呼喊聲。

    回頭一看,張永德麵色焦急地下馬快步走上前,一把拽住他:“陛下聽聞有軍士剽掠百姓之事,大發雷霆,要斬西路軍將校十幾人,王彥超、韓通、向訓等將軍苦苦哀求!

    你快跟我回去,與眾將一同向陛下求情!”

    朱秀一驚,眼下軍中本就人心不安,如果再斬軍將,勢必擾亂軍心。

    “且慢!”朱秀拉住他,“我來介紹,這位是府州節度留後折德扆將軍!這位是殿前都指揮使、上黨郡公、駙馬都尉張永德!”

    二人聽到對方名頭,急忙相互見禮。

    張永德擠出笑臉道:“當年我在邢州公幹,恰逢鄭國公率軍經過,我還奉命前往犒軍,卻沒能與折將軍見上一麵,真是遺憾!”

    折德扆也笑道:“那年契丹人在漠南一帶盤桓,家父擔心有變,命我留守,無法前往河北會戰,此事多年來也是我心中遺憾。”

    二人各自爽朗一笑。

    張永德扯了扯朱秀,使眼色低聲道:“快走吧!陛下盛怒,得靠你去說情!”

    折德扆忙正色道:“軍務要緊,我等還是盡快去拜見陛下!”

    一行人跨上馬朝天子禦帳奔去。

    朱秀身旁,突然有一騎湊上前,馬上騎士用馬鞭子戳了戳朱秀後腰。

    朱秀狐疑地回頭望去,隻見那人抬起鬥笠,露出一張女子笑顏。

    她約莫二十歲,皮膚呈現小麥色,略顯粗糙,臉蛋微圓,笑起時有兩個討喜的小酒窩。

    “原來你就是朱秀!傳聞你是檀州隱士高徒,才高八鬥,相貌更是一等一的俊美,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嘛!”女子嘻嘻一笑,小聲道。

    朱秀怔住,咧嘴一笑:“謠傳而已,不足為信,在下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倒是令姑娘失望了。”

    女子一愣,沒想到朱秀會如此回話。

    她抿嘴輕笑:“你這人倒有些意思。不過,你就不想問問我是誰?”

    朱秀笑道:“姑娘跟隨折將軍而來,能以女子身份出入軍營,除了折將軍愛女,鼎鼎有名的巾幗英豪,折賽花折姑娘,我想再無別人有此風采!”

    折賽花微皴臉蛋一下子透露紅潤,眼波如水,抿著唇不說話。

    騎馬在前的折德扆轉頭看來,她急忙壓低鬥笠,輕勒韁繩,縮朝眾人之後。

    身旁的張永德轉頭看來,眼神古怪,低聲道:“你何時跟折家這般熟絡了?”

    朱秀低笑道:“剛認識而已,還不太熟。”

    張永德睜大眼,小聲道:“才剛認識你就叫得出人家姑娘閨名?還這般嬉笑?”

    朱秀瞥他一眼,嘲笑道:“不然該如何說話?似你這般老氣橫秋,能討姑娘喜歡?

    我說張大哥啊,你得虧運氣好,早年得到先帝賜婚,否則這輩子恐怕是個打光棍的命!”

    張永德漲紅臉,氣憤地怒瞪他:“我聽說折家女早跟麟州楊氏定親,你可不要胡來!”

    朱秀惱火道:“張大哥多心了,我不過是跟人家姑娘認識一下,沒有別的意思!”

    張永德哼了哼,一副信你才有鬼的模樣。

    朱秀大翻白眼,好歹他也是有嬌妻美妾環繞身邊之人,很快又要當爹,有家室牽掛,哪能在外邊招蜂引蝶?

    折賽花的相貌隻能說還不錯,比較耐看有特色,氣質上有些像當年滄州城裏的符金盞。

    和家中四女比起來,相貌不占優,氣質各有千秋。

    朱秀回頭看了眼,隻見折娘子落在眾人最後,鬥笠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他看。

    朱秀禮貌地頷首致意,隻覺得折娘子性情活潑,頗為有趣,倒也沒作他想。

    進到禦帳之內,王彥超、韓通、向訓、李重進、趙匡胤、劉詞等眾將領都在,正中主位,柴榮端坐著,麵色不虞。

    見到折德扆特地從府州率軍趕來助戰,柴榮起身將他攙扶起,大加讚賞一番,當場升他為府州節度使,正式接替折從阮執掌府州軍政。

    】

    眾人落座,無人敢說話,帳中氣氛稍顯凝重。

    李重進、張永德一個勁地朝朱秀遞眼色,朱秀暗罵兩個家夥不講義氣,明知道柴榮正在氣頭上,還讓他當出頭鳥。

    無奈,朱秀硬著頭皮道:“臣聽聞西路軍中有將校擾民,陛下欲要降罪”

    還沒說完,柴榮冷冷喝斷道:“起止是擾民?河中軍、陝州軍指揮使以上十六人,公然違背軍令,夜裏率兵士侵入附近村鎮,搶奪民財糧食,還打傷百姓上百人!

    入太原府之前,朕明令禁止軍士擾民,他們如此做,踐踏軍令,犯下死罪,不可饒恕!”

    陝州保義軍節度使韓通是個莽夫,外號韓瞠眼,忍不住滴咕道:“軍中缺糧已有數日,弟兄們也是沒辦法,才去弄了些糧食回來,總不能餓著肚子打仗”

    柴榮怒斥道:“放肆!你還敢為他們狡辯?他們膽大妄為犯下死罪,你也逃不過監管不力之責!”

    韓通脖子一縮,不敢再言語,明明是個相貌凶惡之人,此刻卻滿臉委屈,看著有些滑稽。

    王彥超歎道:“總歸是情有可原,萬請陛下從輕發落。”

    柴榮陰沉臉色不說話。

    朱秀懇切道:“河中軍、保義軍自攻打汾州以來,作戰勇猛,連戰連捷,圍城戰開啟後,又承擔了絕大部分的攻城重任,傷亡慘重。

    近日來,大雨不斷,以至山洪爆發,阻斷道路,潞州、澤州轉運來的糧食都難以運達,軍中口糧減半,兵士們難免有怨言。

    劫掠百姓觸犯軍法的確要嚴懲,但還請陛下念在兩軍多有戰功,且天時地利確實不利於我軍的情況下,對所犯軍士從輕發落。”

    朱秀打頭陣,李重進、張永德、向訓、趙匡胤等人皆是求情。

    折德扆剛來,不好出頭,但在這種情況下,也知道嚴懲軍士反倒不利於提振士氣,而且帳中將領全都表態,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跟隨眾人一起求情。

    柴榮臉色變幻,環視眾將,道:“也罷,念在諸卿求情的份上,暫且繞過死罪!所犯之人臀杖二十,王彥超、韓通官降一級、罰俸一年!”

    王彥超和韓通鬆了口氣,趕緊跪地謝恩,眾將也一並謝恩。

    他二人還不忘朝朱秀投來感激目光。

    降級和罰錢都好說,真要讓柴榮把那十六個指揮斬首,他們這兵可就沒法帶了。

    朱秀心裏苦笑,饒過那幾個領頭搶掠百姓的將校又能如何,周軍攻城戰事一籌莫展,再硬挺下去,隻恐會生出更大亂子。

    現在的關鍵是,要讓柴榮早日下定決心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