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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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州城頭,趙匡胤、趙弘殷、趙普三人佇立在女牆後,俯瞰城下朱秀車隊緩緩駛出除州城。
    “楚州殺俘一事,換做旁人,早就落得個就地免職下場,也就是朱秀,聖心卷顧啊!”趙弘殷搖搖頭。
    趙匡胤澹澹道:“陛下不會真的處罰他,勒令返京不過是做做樣子,平息禦史言官和南唐士人的憤怒。”
    趙普道:“縱使陛下乃鐵血強悍之君,也知道統一河山靠的是威德並重,方能令天下人歸心。
    我大周軍隊在淮南攻無不克,已令江南臣民深感畏懼。
    威夠了,自然要在德上下功夫。
    朱郡公此時因私情而廢公,擅殺楚州降卒,激起江南軍民憤慨,屬實不智!”
    趙匡胤雙目微眯,沉聲道:“也並非毫無裨益。最起碼,此舉為他在軍中贏得極大人心,三軍將士無不拍手稱快!
    軍中男兒,最重手足義氣,講求率性而為,朱秀殺俘斬十一將,既為自己樹立威望,又嚴明號令,恩威並行,就算他走了,東線周軍也會永遠記得他!”
    趙弘殷捋捋白須,狐疑道:“聽你這麽一說,為父怎麽覺得這一切都是朱秀提前設計好的?”
    趙匡胤苦笑道:“朱秀行事,向來難以捉摸,我也隻能憑借對其了解揣測一番罷了。”
    城下,朱秀車隊之後,向訓、曹翰、田重進、米信、馬仁瑀、竇儀等將帥官員,紛紛跟隨在後,出城相送。
    趙匡胤站在城頭平靜地望著,目童深處閃爍異芒。
    朱秀走了,但東線周軍已經深深打上他的烙印。
    在此之前,一年多的淮南戰事裏,朱秀統軍取得的戰功無可置疑地排行第一。
    陛下和朝廷不會忘記他的功勞。
    江南臣民更會把他的名字深深刻在心裏。
    趙匡胤深深吸口氣,不知為何,他心裏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住,喘不過氣。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桎梏他。
    趙匡胤隱隱有感覺,朱秀似乎就是壓在自己頭頂的一座大山。
    原本以為他走了,接掌東線周軍的人會是自己。
    沒想到,陛下指派向訓和曹翰到來。
    趙匡胤心裏失望又憤怒,為什麽陛下還是不肯信任他?重用他?
    渦口一戰、一戰,難道還不能顯示他的忠誠和軍事才能?
    趙匡胤攥緊拳頭,臉色有些鐵青。
    趙普看了他一眼,似乎瞬間就能猜透他心中所想,低聲道:“趙虞候稍安勿躁,證明自己的機會總是有的,不急於一時!”
    趙匡胤看著他:“趙先生能體會我心中感受?”
    趙普笑了笑,遠眺車隊走遠,喃喃道:“螢燭之光的確難以和日月爭輝,但日有陰雲掩蓋,月有圓缺明暗,隻要螢燭不滅,總有機會和日月一爭光亮,哪怕隻是流星一瞬,也不枉此生!”
    趙匡胤一愣,像是被點醒般,雙目猛地迸射精芒,拍打牆垛仰頭大笑。
    “說得好!說得好!則平兄一語道破天機!我輩誌氣之士,若不甘一輩子庸庸碌碌,就應當搏命、鬥爭!不管那日月有多輝煌刺眼,也難以熄滅我等螢燭之光!”
    趙普笑嗬嗬地拱手:“願和趙虞候一道,用螢燭之光點亮世間!”
    趙匡胤握緊趙普雙手,感慨萬千:“則平兄知我啊!”
    趙普笑嗬嗬的,雙眼有些濕潤了。
    他和趙匡胤,都是胸有大誌心懷抱負之人,他們都想靠一己之力為這混亂的世道做些什麽,都想成為這世間最耀眼的存在。
    他們好似螢燭,一點點積蓄力量壯大自身,最終散發出堪比日月的光芒。
    可有一種人,天生就像日月,自帶光輝,譬如朱秀。
    從那年在滄州起,他就展現出超人一等的才能和學識,之後更是一路扶搖直上,直至成為今天大周朝最顯赫的權貴之一。
    但凡有他出現的地方,光芒之盛吸引所有目光,似乎所有人都被他的光芒遮蓋住。
    可總有那麽一兩個,不甘心隻當光芒掩蓋下的螢燭,也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為這世間最耀眼的光芒。
    趙普如此,趙匡胤也如此。
    他二人聯合,與其說是投緣,不如說是兩團微弱螢火報團取暖,合力抵抗日月之輝。
    二人四手相握,相視大笑,都有種吾道不孤的欣慰感。
    趙弘殷捋捋須,搖頭感慨道:“老夫老了,將來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隻是還得要告戒你們一句,陛下乃聖明天子,切忌不可鬧得太過火,否則誰也討不了好!”
    二人揖禮道:“謹遵父親伯父訓戒!”
    趙弘殷背著手,慢悠悠地下了城頭。
    趙匡胤笑道:“朱秀走後,就該是我大展拳腳之機,則平兄覺得,該從哪裏入手最好?”
    趙普微微一笑,指著除州南麵,江寧方向道:“自當以立足淮南戰局為首要關鍵,盡量賺取功勞,以作進身之資!”
    趙匡胤環顧除州城四麵,頓時有種天地廣闊,任他展翅翱翔的豪情感。
    他捏緊拳頭,下定決心要用實打實的戰功告訴陛下,告訴天下人,他趙匡胤絲毫不比朱秀差!
    十一月底,朱秀在返京路途中,接到柴榮旨意,命他直接送史匡威棺木前往嵩陵安葬。
    柴榮命宰相王溥出任喪葬使,代表朝廷前往嵩陵主持史匡威的葬禮。
    史靈雁、符金環、馮青嬋三女也隨王溥一起前往嵩陵等候。
    周憲誕下次子朱元戰後,留在宿州養身子,朱秀返程途徑宿州時,留下來陪母子二人數日。
    未免路途顛簸,等再過一月,周憲身子好些,朱秀就派馬慶親自趕到宿州接娘倆回開封。
    抵達嵩陵那日,王溥率領守陵官吏列隊迎候。
    時隔一年多見到三女,朱秀感慨頗多。
    特別是史靈雁,此番回來,朱秀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
    史靈雁趴在棺木上悲慟哭泣,朱秀寬慰了好一陣子,都難以讓她釋懷。
    下葬時,哀樂陣陣,朱秀親誦祭文,披麻戴孝送老史最後一程。
    回到開封時已是十二月底。
    一進開封城,朱秀就被等候許久的宦官叫進宮,符金環帶領家卷先行回府。
    “臣朱秀叩見陛下!”
    慶壽殿內,朱秀見到了柴榮。
    時隔半年多,柴榮再度消瘦不少,滿臉胡茬,臉色也發青發黃,眼窩深深凹陷,抿緊嘴唇皺眉時,渾身散發濃濃威嚴,給人以沉重的壓迫感。
    “近前來,讓朕好好看看你!”柴榮笑道。
    朱秀爬起身,躬身往前快走幾步,揖禮後坐在宦官送來的繡墩上。
    柴榮端坐禦位,笑道:“瘦了,看來你小子沒少為淮南戰事操心。”
    朱秀笑道:“陛下臨走前耳提麵命,臣怎能不盡心竭力?”
    頓了頓,朱秀擔憂道:“陛下又清減了許多,還是多聽禦醫叮囑,好好調養龍體。”
    柴榮歎口氣:“自從皇後病故,朕夜裏再難入睡,時時驚醒,消瘦也是在所難免。”
    朱秀默然了會,拱手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身負社稷之望,不論任何時候,都應當愛護己身,不可操勞過重。”
    柴榮勉強笑道:“禦醫說朕是心事過重,睡眠不佳,導致體內經絡淤堵,腑髒運化較差,才導致日漸清瘦,往後多調養就能恢複,無需擔心。”
    朱秀憂心忡忡地望著柴榮臉色,有些欲言又止。
    畢竟他不是禦醫,皇帝身體健康狀況,也輪不到他來指指點點。
    隻是,就病情本身來說,沒有具體病症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禦醫已經判斷出柴榮體內經絡淤堵,據朱秀所知,淤堵一詞在當下的語境下,極有可能就是說身體血液循環、肝髒代謝、消化運轉這些方麵出現大問題。
    放在後世而言,這些病症往往是重大疾病的先兆,朱秀心頭愈發沉重起來。
    柴榮振作精神,笑道:“行啦,朕尚且隻有三十五歲,正值壯年,就算身體有些小毛病,想來也不至於致命。
    你小子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反倒讓朕覺得自己怕是得了絕症。”
    朱秀渾身一哆嗦,急忙苦著臉道:“臣萬萬沒有這個意思,陛下可千萬不要誤會!臣寧願陛下一切病痛都轉移到臣身上,由臣代為受之!”
    柴榮搖搖頭,輕歎道:“病痛可以用醫術治療,但心中傷痛隻能由時間來撫平。”
    朱秀嘴唇囁嚅,雙眼泛紅:“陛下,節哀!”
    大殿裏沉默了片刻,柴榮強自一笑:“皇後走時很安詳,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訓兒
    朕打算等訓兒再長大些,就交由你教導,將來不說像你一樣文武全才,做個仁善寬宏的守成之君,朕也就知足了”
    朱秀心中一凜,隻覺得柴榮這話裏似乎別有深意。
    感傷了會,柴榮振作精神,笑道:“楚州究竟怎麽回事,你給朕好好說說。”
    朱秀作揖道:“涇國公突遭橫禍,臣心中一時激憤,下令處決了那三千降卒,還有唐軍將領林仁瀚、鄭彥化。
    臣悲痛於史節帥之死,一時處置失當,請陛下責罰!”
    柴榮道:“朕怎麽覺得你是有意為之?還把三千顆人頭送往江寧,嚇唬李璟老兒?
    江南國主?哈哈你小子嘴可真夠損的,李璟兩次求和,第一次妄稱大唐皇帝,第二次降為南唐國主,人家可還沒承認自己是江南國主,你就提前把名號都起好了?”
    朱秀笑道:“臣敢和陛下打賭,李璟第三次求和,就會心甘情願接受這江南國主的稱號。”
    “嗬嗬,南唐垂死掙紮,李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朕估計,怎麽也得拖上一兩年,這老小子才會甘心讓出淮南十四州。”
    朱秀心裏直呼佩服,柴榮對大局的把控絕對一流,一次親征就把江南的虛實摸得清清楚楚。
    連帶著把李璟的軟弱也看得透徹。
    柴榮皺眉道:“不過淮南一戰,也讓朕知道,南唐雖弱,也絕非輕易可取之。
    壽春劉仁瞻,就讓朕差點栽個大跟頭。
    劉仁瞻並非個例,江南割據已曆四十餘年,要想讓江南百姓認可中原朝廷,還需恩威並重。
    一味武力討伐,隻會適得其反,激起江南群情洶洶,群起而反抗,得不償失。”
    朱秀笑道:“陛下所言極是。故而臣在楚州處決那三千俘虜以後,轉念一想,殺都殺了,不如就送到江寧去,讓江南臣民好好感受一下前方戰事的慘烈,和我大周軍威的可怕之處。”
    柴榮莞爾道:“你該不會想自己唱白臉,讓朕唱紅臉,給江南臣民來個恩威並行?”
    “臣這點小心思,果然還是瞞不過陛下!”朱秀嘿嘿一笑。
    柴榮笑道:“你有什麽想法,說說看?”
    朱秀道:“江南百姓最厭惡者,莫過於那些大肆兼並土地的豪族。如今我軍已攻占泗、楚、除、濠、揚、光六州之地,再加上大半個壽州和廬州,不如就明發詔令,免除這些州縣一到三年賦稅,獎勵開墾耕種,為廣大失地百姓重新劃分田地。
    再拿一批惡名累累的鄉紳地主當作典型,公開審判處決,收繳其土地,分給流民百姓,開放州縣倉儲,賑濟災民,如此一來,定可收攬淮南民心。
    消息傳到江南,百姓們都會稱頌我大周天子恩慈。”
    柴榮聽得連連點頭:“好辦法,朕這就派王溥趕赴淮南,全權主持免稅分田之事!”
    朱秀笑道:“臣再舉薦江寧降臣李德明輔左王相公料理此事。他出身江南,對江淮民情地勢最為熟悉。”
    “也好,正好李穀來信,稱病請辭,朕打算讓他回京安養,就命王溥知淮南行府事,李德明為淮南按察使,二人共同主持淮南民政!”
    柴榮果斷決定道。
    朱秀忙提醒道:“此舉雖有利於俘獲淮南民心,但也極有可能引起當地鄉紳地主不滿,臣擔心的是有些人會暗中與江寧勾結,江寧朝廷也順勢反撲,引發動蕩。”
    柴榮沉吟片刻,朱秀說的不錯,這項舉措有利於鞏固大周在淮南的統治,施恩於百姓,但勢必會得罪一批鄉紳地主。
    處理不好,引起地方動蕩,唐軍極有可能抓住時機反攻。
    “先讓王溥和李德明趕去淮南,朕最遲三月就會再度親征,到時候會親自主持此事。”
    權衡利弊之下,柴榮還是決定照此推行。
    得罪一小撮士紳地主,換來更廣大的民心支持,這筆賬怎麽算都是劃算的。
    “你先回府好好歇息,等上元節之後再入朝議政。”柴榮笑道。
    “多謝陛下,臣告退!”
    奉還此前柴榮賜給的提調淮北諸州兵馬密詔,朱秀退出大殿出宮回府。
    至於除州處決韓重贇等十一軍將之事,柴榮自始至終都沒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