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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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榮原定三月同諸路兵馬一起出發前往滄州,沒想到三月中,宰相王樸病故。
王樸和柴榮在澶州共事多年,早已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他的死令柴榮備受打擊。
柴榮病情原本趨於穩定,受噩耗影響,又有舊疾複發的征兆。
無奈,柴榮隻能令朱秀和趙匡胤先行率領兵馬啟程。
到了四月初,柴榮感到自身病情有所好轉,不顧眾臣阻攔,和張永德率領一支內殿禁軍乘船走永濟渠前往滄州,與大軍匯合。
臨行前,柴榮下了一道旨意,加三司使、東京留守張美為同平章事,進入宰相班列。
四月中,柴榮在滄州正式誓師北伐,水路大軍齊頭並進。
水路都部署趙匡胤率領兩萬水軍乘船沿永濟渠直抵寧州河北青縣,寧州刺史王洪開城投降。
陸路都部署朱秀率軍直撲瀛洲,趙匡胤則繼續率軍往益津關河北霸州進發。
五月初,周軍圍瀛洲城,三日後,刺史高彥暉開城投降。
益津關守將終延暉獻關投降。
柴榮親自領軍攻打瓦橋關河北雄縣西南,張永德隨駕護衛。
五月底,瓦橋關守將姚內斌開關投降。
周軍占領瓦橋關時,在瓦橋關以北發現一支千餘人的契丹騎兵。
柴榮命殿前副都指揮使、先鋒都指揮使韓令坤,先鋒副都指揮使張藏英出擊,將其擊潰,斬殺數百契丹兵。
韓令坤率軍一路追擊,跨過拒馬河殺入涿州地界,一鼓作氣攻下守備空虛的固安縣。
周軍拿下瓦橋關後,莫州刺史劉楚信、易州刺史李在欽相繼來降。
柴榮惱怒於李在欽望風駛舵,等到契丹殘餘兵馬倉惶撤回涿州,迫於無奈才投降,將其斬首示眾。
至此,北伐戰事初告大捷,收複寧州、瀛洲、莫州、易州、瓦橋關、益津關,共計十七座縣城,一萬八千三百六十戶人口。
柴榮下旨,以瓦橋關為雄州,以益津關為霸州,又在霸州東邊築於口關,與雄州、霸州互為犄角,合稱關南之地。
升寧州為節鎮,置乾寧軍,治所青縣,轄製瀛洲、莫州、易州、霸州、雄州軍政防務。
柴榮一邊征調各州民夫修繕霸州、雄州,於口關,一邊收攏兵馬,準備繼續向北進兵。
雄縣城北,一支騎軍出城後一路向北疾馳。
身披輕甲的柴榮一馬當先,衝上一處綠草如茵的高崗,人馬駐足,直躍長嘶。
朱秀、趙匡胤緊隨其後。
石守信率親騎駐守坡下。
柴榮馬鞭遙指北方,遠眺望去,拒馬河波光粼粼的河麵倒映出幽燕風光。
“此地距離燕山北口還有近千裏,如此廣袤山河,自古以來便是我漢家疆土。
而今,卻落入契丹人之手,一轉眼,已有近三十年了。
你們說,不把契丹人逐出此地,我漢人江山如何得保太平?”柴榮迎著山風呼嘯大喝,聲音裏充滿不甘。
繼續向北進軍的計劃,受到了幾乎所有將領的反對。
連續兩日的禦前軍事會議,柴榮和諸多將領僵持不下。
煩悶之下,他才騎馬奔出雄縣,一路往北縱馬奔馳,隨行隻有石守信帶領一隊親騎護佑。
石守信哪敢放任陛下單獨出城,趕緊派人通知朱秀,朱秀這才和趙匡胤追來。
“陛下,北伐戰事進行到此,順利奪下關南故地,將河北防線推進至拒馬河沿岸,與涿州隔河相望,已是不世功勳。不如見好就收,先以鞏固關南防務為主。
臣收到消息,大遼幽州節度使蕭思溫,已在幽州集結重兵,一旦我大軍跨過拒馬河,必定與遼軍主力迎頭相撞。
涿州無險可守,遼軍背倚幽州,必定拚死一戰,勝負難料。
一旦戰事失利,我軍損兵折將不說,連剛剛收複的關南之地,也會再度落入契丹人之手。”
趙匡胤苦口婆心地勸諫著。
柴榮憤怒道:“難不成要把幽燕之地永久送給契丹人?”
趙匡胤硬著頭皮道:“來日方長,等關南防線構築完備,我軍兵馬糧草準備充分,再找機會北伐不遲!”
柴榮瘦削麵頰呈現病態殷紅:“契丹人能等,可朕還有幾年可等?朕登基六年,大小戰事無往不利,可在朕眼裏,都比不過堂堂正正戰勝一次契丹人!咳咳咳”
山風吹拂,柴榮一頓劇烈咳嗽,微白的鬢發和髯須隨風輕揚。
那枯瘦的身子半趴在馬背上,神情十分痛苦。
趙匡胤仰頭無聲歎口氣,扭過頭瞪著朱秀,低喝道:“趙國公還不趕快勸勸陛下?”
朱秀瞥他一眼,沒有吭聲。
柴榮抹抹嘴角,平息燥熱陣痛的胸腔,馬鞭一指朱秀:“你說,朕該不該繼續向幽州進軍?”
朱秀默然片刻,搖搖頭道:“陛下,退兵吧,眾將士擔心的不是打不過契丹人,而是陛下龍體實在難以支持繼續北伐。”
趙匡胤苦笑了下,朱秀把話說的倒是直白。
柴榮滿臉不甘地道:“可你們知不知道,朕一旦退兵,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踏足此地?不能親手收複幽燕,朕死不瞑目啊!”
趙匡胤嚇得滾落下馬,單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千秋無期,待日後養好身子,再親征不遲!”
朱秀神情平靜,坐在馬背上,輕聲道:“人生在世,本就有許多未竟之功,陛下又何必執著於此,不妨看開些,與自己和解,有些事,不妨留待後人做。”
趙匡胤苦笑連連,朱秀還真是敢說。
“與自己和解”柴榮喃喃念叨著,沉默了好一會,仰天長歎一聲。
“蒼天何薄於我啊”
柴榮閉了閉眼,朱秀清楚看到,他的眼角滑落濁淚。
一抹夕陽餘暉落在柴榮身上,他回頭凝目遠望拒馬河以北,似乎看見了巍峨的燕山輪廓。
他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般的微笑,緩緩闔眼,身子朝一側傾倒。
“陛下!”趙匡胤和朱秀齊聲驚呼,趙匡胤更是一個箭步衝上前,把柴榮攙扶下馬。
二人喚來石守信,護送柴榮返回雄縣。
當夜,柴榮醒轉後第一件事,在病榻前召集眾將,下令撤軍回京。
曆時兩個多月,北伐大軍在取得關南故地後,奉駕返回開封。
天子病重的消息,還是無可避免地流傳開。
大周軍隊,上至將領,下至兵士,一時間人心惶惶。
開封朝廷每日都會派快馬往返大軍行營和京城,北伐大軍走到哪,朝廷快馬就跟到哪,確保第一時間獲悉天子境況。
走到魏州時,天雄軍節度使、衛王符彥卿,永清軍兼靜安軍節度使史彥超趕來覲見。
當時柴榮陷入昏迷,每日隻有兩三個時辰清醒,朱秀、張永德、趙匡胤商量後,決定以陛下身子不適為由,拒絕外鎮節帥朝見,一邊傳話安撫,一邊傳令全軍,火速趕回開封。
可如此一來,有關天子病情的流言蜚語更是傳得滿天飛。
走到濮州時,淮南李重進、亳州向訓、河陽王彥超、潞州李筠這些藩鎮節帥,紛紛遣人趕來問詢,人馬一撥接一撥,卻始終無法見到柴榮。
六月初,聖駕抵達澶州。
自打進入澶州城,柴榮的病情竟然奇跡般有所好轉,整個人的精神勁頭有明顯恢複。
柴榮設澶州節度府為行營,升堂召集眾將官員,下令北伐大軍就地解散,由韓令坤、王審琦、高懷德等將領先行帶回開封。
柴榮卻以養病為由,下旨暫時留駐澶州,朱秀、張永德、趙匡胤三人隨駕。
一場簡單的朝會散去,天子病情有所康複的消息也隨之擴散開,一時間使得人心大定。
節度府後衙,內殿直都虞候石守信率領親軍日夜守衛。
朱秀、趙匡胤、張永德三人奉命前來拜見。
“陛下請趙國公先行入內,宋國公和駙馬到隔壁偏廳稍候。”石守信拱手沉聲道,抬頭瞬間,不經意地和朱秀交換眼神。
朱秀微一頷首:“有勞。”
趙匡胤和張永德相視一眼,在內殿軍士的帶領下到隔壁偏廳等候。
朱秀推門跨入後衙堂屋,光線有些昏暗,一張寬大桌桉後,柴榮的身影有些模湖。
“臣朱秀,拜見陛下。”朱秀躬身揖禮。
抬頭瞟了眼,柴榮神情平靜得嚇人,臉色依然病懨,一雙眼睛卻流露出攝人心魄的精芒。
“這段時日,似乎有不少人關心朕病情如何,打著遞送軍報的幌子,一波一波派人來詢問,好不熱鬧。”
柴榮說話聲平澹,朱秀卻聽出一絲絲震怒和殺氣。
朱秀沉聲道:“確實如此,東京留守吳延祚、宰相張美前後派出二十七撥快馬,基本上每日一問,理由是奉貴妃懿旨代表朝廷問詢陛下近況。
其他的,淮南、亳州、河陽、西京各有快馬前來打探。”
柴榮難掩怒色:“吳延祚、張美等人倒是跑得勤快,還有底下這些藩鎮節帥,消息倒也靈通,隻怕早就使人安插在朝廷,隨時刺探朕的病情。
難道他們忘了,朕有不止一個兒子,即便朕駕崩,還有皇長子可以即位,朕日後自會留下遺詔,天下君臣奉新君即位便可,為何還要處心積慮來打探朕的病情?
朕的死活,他們就真的如此關心?”
屋中沉默了好一會,朱秀才道:“陛下可想聽真話?”
柴榮銳利的目光緊盯他:“說!”
朱秀麵色不改,拱拱手道:“隻因天下未定,朝廷根基空虛,不論京城還是藩鎮,都擔心一旦陛下有失,在皇長子年幼的情形下,無法維持國家一統,天下會再度陷入分崩離析之境。
倒不是說四方節鎮有不臣之心,他們關心陛下安危自然是出自真心,因為陛下安危關係朝廷安穩,朝廷是否安穩,則關係到他們各自的身家富貴。
若是中央朝廷崩塌,這些藩鎮諸侯自然也要另尋出路。
同理,開封朝廷之上,諸多朝臣也是同樣的心思。”
柴榮沉默良久,歎口氣:“沒想到,我大周的根基竟然如此脆弱。”
朱秀誠懇道:“天下亂世太久,臣民們都對江山更替、政權交接習以為常,或許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會處於一個長治久安的王朝。
這意味著,皇統按照宗法禮製傳承的製度尚未形成,中央朝廷的集權還有待完善。”
柴榮古怪地盯著朱秀,好半晌才道:“沒想到你會當著朕的麵,把話說得如此直白!
朕知道你的意思,安重榮當年那句‘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豪言壯語影響深遠,成了不少人暗中信奉的箴言。
或許在天下臣民看來,我大周也終將如亂世以來的曆代王朝一樣,短暫如流星。
朕現在想知道的是,你對此是何看法?將來,又會怎麽做?”
朱秀默然片刻,目光平和地看著柴榮:
“臣會竭盡所能,維護國家一統!亂世太久,是時候該結束了!”
柴榮沒有說話,眼睛不眨地看著他,目光裏漸漸湧出些複雜神色,甚至隱隱夾雜些許狠厲。
朱秀鎮定自若,在這一刻,他的腰板挺得無比硬直。
柴榮忽地澹笑道:“其實,朕還有一個方法,可以維護國家安穩。”
朱秀咧嘴露出滿口白牙:“臣也知道,那個法子陛下絕不會用!”
“為何?”柴榮笑了。
朱秀理所應當地道:“因為陛下乃千古聖君,胸懷黎民蒼生,絕不會為一己私欲棄天下於不顧!”
柴榮哈哈大笑,又捂著胸口一頓劇烈咳嗽,麵色有些不正常的殷紅。
朱秀擔憂地望著他。
“你小子表麵上奉承朕,實際上則是在鼓吹自己。
照你的意思,沒有你,這黎民蒼生就會陷入水火之中不成?”柴榮笑道。
朱秀坦然點頭:“倒也不至於重回亂世,但總歸過的不算太好。”
“咳咳大言不慚!”柴榮搖搖頭,笑罵一聲。
屋中安靜了片刻,柴榮氣息有些濃重,低低地道:“朕會傳位給皇長子宗訓,以你為顧命大臣。朕別無所求,隻希望將來你能保全我柴氏一門。”
朱秀下拜,叩首:“臣領旨!臣與陛下乃永世的君臣,若有來生,臣還願意追隨陛下左右,鞍前馬後,盡忠效死!”
朱秀重重磕頭,說話聲有些發顫,豆大的淚珠止不住地滴落。
柴榮望著他,幽幽道:“趙匡胤素有野心,朕能降服他,你恐怕不行。朕會讓他離京,留任鄆州。
駙馬是厚道人,不要讓他夾在你二人中間,朕會免去他殿前司職務,留任澶州。”
朱秀鄭重道:“駙馬乃國家柱石,天下想要太平,離不了他。”
“至於重進,朕會留書一封,由你親手交給他。”柴榮咳嗽了一陣,喘著粗氣。
朱秀忙道:“陛下還請早些歇息,等回開封再慢慢囑托不遲。”
柴榮苦笑了下,他知道自己或許撐不到回開封了。
“退下吧,請駙馬進來。”柴榮虛弱地擺擺手。
“臣告退!”朱秀再度拜首,深深看了眼倚靠在寬大椅子上的柴榮。
看得出,他極力保持著一個帝王的儀態和威嚴,但疾病的痛楚讓他忍耐得相當痛苦。
朱秀歎息一聲,剛要打開屋門離去,身後傳來一聲低呼:“朱秀!”
“陛下?”朱秀回身揖禮。
柴榮枯槁的麵容充滿落寞、不甘、遺憾,又夾雜深深期許,輕聲道:“善待百姓。”
朱秀深深吸口氣,躬身揖禮:“臣當不負陛下,不負百姓!”
柴榮如釋重負般露出一絲笑意。
屋門輕輕合攏,朱秀立於簷下,仰麵歎息一聲。
絲絲雨線落至麵龐,一陣清清涼涼的感覺襲遍全身。
朱秀渾身一哆嗦,這才猛然驚覺,自己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朱秀自問是聰明人,但同時,他也知道世上不隻他一個聰明人。
以柴榮的精明,就算這一年多來身體病重,他也能覺察到朝局變化。
宰相班列裏,範質、王溥與朱秀交好,陶穀更不用說,能當上宰相全憑朱秀抬舉。
樞密使魏仁浦是朱秀故交,吏部尚書薛居正為人正直,連皇帝都極少奉承,但每每談及朱秀,卻總是交口稱讚。
石守信、安審琦、高懷德、安守忠這些主要禁軍將領,跟朱秀交情匪淺。
朱秀自己提拔的心腹就占據了殿前司一大半重要職位,另一半則歸屬趙匡胤集團。
藩鎮勢力裏,李重進和朱秀情義深厚,向訓、王彥超、史彥超這些人和朱秀關係也不錯。
就連王著、曹翰這些早早打上皇帝親信標簽的寵臣,也和朱秀稱兄道弟。
另一邊,則是以三司使張美,宣徽南院使吳延祚、宣徽北院使昝居潤為代表的另一大朝廷勢力,和趙匡胤為首的一部分殿前司集團交好。
近一年多來,開封朝廷迅速劃分出兩大陣營。
柴榮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
在今日踏入屋門前,朱秀就決定向柴榮袒露心跡,唯有如此,或許才能避免一場提前上演的軍事政變,保全君臣情義。
他相信柴榮明白,大周江山全靠柴榮這位年長君王自身威望維係,一旦麵臨皇權交接的局麵,年僅六歲的柴宗訓不可能撐起這份重擔。
若是一廂情願,天下終將陷入動蕩,而柴氏子孫的下場可想而知。
所以不管為了子孫後代,還是為了天下百姓,他都不會為了皇位傳承而大開殺戒。
而朱秀也有把握,在這種最不願麵對的情況下保全自身。
所以他決定賭一把,表露心聲,用最坦然的態度麵對這位生命走到末尾的君王,亦是朋友。
結果證明他賭對了,柴榮最終選擇信任他。
也或許是,柴榮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朱秀仰麵閉眼,任由雨絲滴落麵龐。
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朱秀頭也不回,澹澹道:“請駙馬入室麵見陛下。”
石守信躬身抱拳,深深看了眼朱秀背影,恭敬退下。
他明白,從朱秀安穩走出那間屋子起,這大周的江山,或許很快就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