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吳美麗看了眼身後的相公和孩子，改口道，“給我定家庭套房吧！還勞您給碗熱水。”她摸出六十文枚磨得發亮的銅錢遞給掌櫃的。
    掌櫃的接過銅板，見吳美麗一行人穿著沒有補丁，寒暄道，“幾位是生麵孔，是來我們北陽郡做生意的吧！”
    “掌櫃的眼力見兒真的毒辣，我們夫妻就是來北陽做生意的。我們初來乍到，還希望掌櫃指點指點北陽的規矩。”
    吳美麗會說話，掌櫃更加樂意和她交談，“夫人運氣好，前些日子我們北陽才頒布了新規，歡迎各地商人來我們北陽做生意。”
    從掌櫃這裏，吳美麗大致了解了北陽郡的經商環境。她打算先在平安客棧安頓下來，然後再找合適的房子和鋪麵。
    他們這次是將全身家當都帶出來了，不在外麵闖出一片天地，他們是不會回去的。
    “掌櫃的，來碗水！”
    吳美麗忽然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笑聲。一位穿丁香色夾襖的婦人走進來，鬢邊茉莉絹花隨步子輕顫——是二十年前染坊裏常見的式樣。
    “哎呀，這北陽郡就是不一樣了，進個城規矩都這麽多，還好我在浮雲山莊見識過一些，不然就和那些人一樣堵在那裏了。”
    江寡婦忽然轉頭，絹花上的銀絲墜子晃出細碎的光。
    兩雙眼睛隔著翻湧的塵土相遇。
    吳美麗掌心的粗餅子突然墜地，骨碌碌滾到對方石榴裙下。
    她恍惚看見十六歲的吳新月提著染缸踏過青石板，裙擺掃過自己晾在院裏的粗布衣裳。
    “美麗？”江寡婦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還能看到吳美麗。
    “新月？”
    掌櫃的咳嗽聲驚醒了兩尊泥塑。
    吳美麗彎腰撿餅子時，瞥見對方裙角磨出的毛邊。
    吳新月攏了攏起毛的灰鼠皮領子，看到吳美麗的包袱，突然說：“你們也是剛到的北陽郡？”
    暮色漫進門檻，吳美麗這才看清門外停著的破舊騾車。以前那個半大的孩子擠在車轅上啃冷饃，有個瘸腿老兵正在卸貨。她喉嚨發緊——當年吳新月被趕出鎮子時，騾車上隻有口薄棺。
    吳新月見吳美麗盯著門口的人，趕忙解釋道，“這是我相公，老吳頭，是個瘸腿的老兵，另外一個是我兒子的同窗，是個秀才老爺呢！
    哦，對了，你很久沒看到過我兒子了吧，有才，快過來，看看你吳姨，這可是我年輕時最好的朋友。”
    吳美麗見吳新月說的儻蕩，會心一笑，“是，是很久沒看到了，這是有才啊，真的是一表人才，長得真好。”
    吳新月見吳美麗誇獎自己的兒子，十分開心，“你的兩個兒子才是長得好呢，越來越壯了！”
    江有才被自己母親叫過來的時候還有些愣神，現在看母親這麽開心，內心觸動不已。
    自從那日他們說開之後，他發現他母親與老吳頭並不是簡簡單單是恩客的關係，老吳頭是真的對他母親好，也不介意他母親過去的種種，還願意放棄西北的一切，跟著他們來北陽郡，他也就同意母親和老吳頭在一起了。
    母親好像也因此暢懷了不少。母親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苦難自己的女子，也從不會在任何事情、任何人身上委屈自己，除了與他有關的事情和他這個人。
    北陽郡就飄著細雪，吳美麗和江新月嗬著白氣將“姐妹繡莊”的布幌子掛正。
    斜對麵綢緞莊的夥計故意將洗銅盆的髒水潑在她們門前，冰棱子混著爛菜葉粘在青磚縫裏。
    “第七回了。”吳美麗把凍僵的手塞進袖籠，看著對麵描金匾額冷笑：“隆昌號東家是崔家的小舅子，昨兒連繡娘都被高價挖走了。”
    江新月默默將最後幾方帕子攤在掉漆的條案上。帕角繡的並蒂蓮浸了雪水，粉線暈染成病懨懨的灰紫色。
    “兩位娘子，該交地租了。”牙行管事踩著吉祥紋棉靴踏雪而來，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隆昌號出三倍價要這個攤位......”
    吳美麗突然拽著江新月鑽進窄巷，牆頭冰錐子啪嗒砸在她們方才站的地方。“去城南！”她喘著氣從懷裏掏出油紙包，掰開冷硬的炊餅，“我打聽過，那邊書院多，讀書人的娘子裏興許能賣繡樣。”
    暮色染藍窗紙時，江新月盯著賬本上朱砂畫的叉，忽然聽見吳美麗對著銅鏡嘀咕：“我們還是去找大郎媳婦吧！”鏡麵映出她正往發間插一支鎏金蝴蝶簪。
    這北陽郡做生意的競爭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各行各業都蓬勃發展，她們吳氏繡莊毫無出挑之處，根本就競爭不過。
    “大郎媳婦？”江新月挑亮燈芯，火光躍上牆角堆著的褪色繡架。
    吳美麗染著蔻丹的指尖頓在半空。瓦罐裏醃菜咕嘟冒了個泡，混著外頭更夫沙啞的梆子聲。“就......毛頭村的王維維呀！”
    她突然壓低聲音，“秦大郎外出打戰沒死，如今封了異姓王，這北洲都是他的封地，王維維已經是北城王妃了，不過北城自從改名北陽之後，也被人叫做北陽王妃。”
    吳美麗見江新月一無所知的表情，繼續說道，“現在浮雲山莊也被改成了兩個縣城，我們毛頭村歸到了新化縣。別說，你現在回去那裏也能領到田地和宅基地呢！”
    燈花爆響，江新月手背濺上滾燙的蠟油。她想起王維維教他們辨識草藥時她的嘴臉。
    她頓時麵色慘白，羞愧和暗悔接連不斷。她當初怎麽就不知道交好王維維呢，現在去，她怕被人趕出門......
    “大郎他娘呢，他娘在不在北陽郡？”
    吳美麗見江新月這扭捏樣，就知道她也找過王維維的麻煩，惋惜道，“大郎他娘不在，就王維維和她的孩子們來了北陽郡生活，其他的都留在京城！”
    江新月暗道可惜，要是大郎他娘在就好了，她和王維維沒什麽交情，和大娘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忽然，她眼睛突然睜大，剛剛還暗悔的神情瞬間被明悟取代，“你可以讓大炮去啊，王維維她兒子不是在嗎？你大炮小時候可是經常跟在王維維幾個孩子身後玩的！”
    吳美麗搖了搖頭，“大炮那孩子倔，不肯去，二炮倒是想去，但是二炮那小子從小就嘴賤，跟二娃他們玩不到一起去。”
    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窗欞，江新月突然按住她手腕：“明兒我們自己去，總歸是一個村裏出來的，還是會看幾分薄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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