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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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雲台是有著幾百年曆史的老地方了。
經曆過朝代更迭,戰火烽煙,可他卻是屹立不倒,甚至有人傳是這老樓是有唱戲的祖師爺庇佑。
這裏仍舊是古老樣式的建築,在白天顯得與這個處處高樓車流的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在夜晚卻褪去了死氣,成為許多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尚有幾分情懷的人的聚集地。
澤清和上弦跟在橫渠的身後,樓裏隨處可見一盞盞造型別致的燈盞,即使是剛從外麵的夜色中脫離進來,也覺得這裏的光線甚至有些昏暗,但對於早已經入座等待的看客來說,卻是氣氛恰到好處。
“江局,真是失禮失禮,讓您久等了。”橫渠滿臉賠笑的向著二樓正對著戲台坐下的中年男子一路小跑著。
上弦則似是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隻是對著澤清點頭示意,始終在她半步之後走著。
“橫渠司長,客氣了。我也知道你這工作特殊,咱們也不是直接的領導關係,倒是不用你對我多這些客套。”
看著明明是滿臉堆著笑討好,卻仍是自顧入座的橫渠,江慎並沒有太多的情緒。隻是再看向緩步走來的上弦和澤清,眼裏閃過一絲的寒意,卻在昏暗的燈光下掩藏的不動聲色。
“上弦大師也來了,之前幾次邀請你都不賞光,今天怎麽有這般雅興了。”江慎放鬆的靠著椅背上,手上拿著盞蓋一下一下的的撫著茶盞裏浮起的茶葉。
麵上雖是帶著笑,話裏卻滿是另一層深意。
“近日難得空閑,正好橫渠兄托我給江局刻的玉石印章也完成了,便想著一起來叨擾江局,也一道聽聽餘鍾先生的戲。”
上弦麵上掛著笑,語氣卻平淡到像是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依舊站在澤清的身側,絲毫沒有想要再上前的意思。
江慎並不在接話,看向一旁麵色有些不善的澤清。
此時的她掩去了一身的靈力,原本淡紫色的瞳孔也變成了與常人別無二致的黑色。
素雅的天青色繡花長裙曳至腳踝處,裙擺飄逸微蕩。
長發編了幾股好看精巧的發辮,利落的披散著。
耳邊的碎發用一隻珍珠蝴蝶側邊夾發飾裝飾,蝶翼由極其難得的蓮花絲線細細編就而成,繡著精致的暗紋。一顆顆珍珠恰到好處的點綴其上。
這個發飾,江慎曾在靈軒台見過,本來還想要買下送給那人,畢竟褪去奪目的頭麵,也隻有這樣的發飾才能與她相配。
卻怎奈上弦怎麽也不肯出手,如今,卻被這位姑娘就這樣輕易戴在了頭上,通身氣質竟是不落俗世凡塵,遊於六合之外一般。
且她周身的氣息讓江慎覺得很不尋常,甚至有幾分熟悉的感覺。
“這位是?”
“江局,這位是我妹妹。”橫渠接道,他注意到江慎的眼神一直在澤清身上遊走,深邃不見底。
“江局,我家小妹也是想來聽聽餘鍾先生的戲,咱們還是先看看上弦這位玉石大師給江局您準備的玉刻吧。”
橫渠並不想讓江慎的注意力過多的集中在澤清身上,對著這位隻有三十幾歲卻是官場老手,老成難測的上司,橫渠麵上敬重,實則卻是疏而遠之。
橫渠打開錦盒剛準備開口,卻不見上弦過來。一回頭,卻見上弦仍是站在澤清的身側,從他的角度看,那半步的距離格外明顯。
看著一臉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澤清,還有一臉無所謂,陪澤清站在一旁的上弦,橫渠殺人的心都有。
合著這些心氣比天還高的靈族,是真的不懂人界的民生疾苦啊。這打圓場,討好上司的活兒全讓他來了。
“上弦大師,你不過來給江局介紹介紹嗎?”橫渠掛著憤然的假笑,使勁的對著那兩位使著眼色。“小妹,過來坐吧,咱江局很和藹的?”他最不缺的就是職場假話和眼力見了。
澤清收回了思緒,奇怪,這人身上竟有一種不屬於人族的氣息。
而且明明和這個人族的領導是第一次見麵,但是澤清卻覺得自己對他天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抵製,甚至是恨意。
“不用了,我不喜歡這裏,還是去一樓坐吧。”澤清說的很強硬,說話時一直回望著江慎的目光,深邃不見底,帶著慣有的笑意,澤清卻隻覺得寒冷虛偽。
“這裏有些遠,我想看的,看不清楚。”澤清又轉而帶著半真半假的笑看著橫渠,算是自己對他拒絕的安慰。
“我陪你去吧。”上弦直接忽略掉橫渠使勁遞過來的眼色。
“這裏你第一次來,還不熟悉,讓我和你一起吧。”語氣裏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一種請求。
澤清聽著這樣的語氣,並不打算拒絕,像是上弦這樣一副耿直的端方君子的模樣,怕也是不喜歡這樣的阿諛逢迎的場合的吧。
好吧,雖然是在人族待久了,但也畢竟是自家的小靈使,就救救他吧。
“好啊,正好我有很多不懂的,你可以講給我聽。”說完上前一步,向著江局和橫渠微微頷首致意。
一旁的上弦也跟著她的樣子,向著二人頷首致意,頗有禮貌說著告辭的話,“橫渠兄,江局,失陪了。”
說完就快步跟上頭也不回直下一樓的澤清,在一個空位上落座。
“上弦......”
“嗯?”上弦手裏剝著一個蜜橘,耐心的等著澤清的下文。
“很奇怪,我不喜歡那個江慎,不僅不喜歡,還感覺有些厭惡,還有一種我自己都說不上來的情緒.......”
“人與人之間並不是不認識就會互相保持著基本的禮節,相敬如賓的,或許是有一些你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原因或羈絆,在無聲地牽動著你的態度和情緒,但既然一時找不到答案,”
上弦和緩的語氣頓了頓,一雙手修長好看,熟練地把蜜橘上扯下來的橘絡仔細的放在剝下的橘子皮上,看了一眼一直盯著他手上的動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澤清,輕咳一聲,繼續說道:
“那不如就先看戲吧。”看著台上鑼鼓驟起,蓮步而出的餘鍾,上弦的聲音壓得很低,卻並不被周遭的聲音掩蓋分毫。
“千年更迭,一腔愛恨,滿身嗔癡,都可以短暫停留在這一出出的鏗鏘興亡的粉墨唱詞之中,”
澤清無意識的吃著上弦不時遞過來的橘瓣,一麵被上弦輕緩平和的聲音撫慰著疑慮,一麵竟是被台上的光華流轉徹底吸引住,看得癡了起來。
滿頭珠玉翠釵在幽暗的光影下尚能流轉著幽幽的光華,秀滿了刺繡的戲服隨著台上的角色翻轉騰飛,華麗裏的婉約,光輝裏的晦暗,咿咿呀呀的唱腔起承轉合都別有一番風采,一直到一幕終了,滿座衣冠拍手叫好的聲音蓋過了台上的喧天鑼鼓,澤清才回過神來。
“上弦,這出戲叫什麽,好生精彩。不過,好似結局悲傷了些,連謝幕的琴曲都聞之感泣。”澤清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因為激動,緊緊地抓著上弦手腕的手,隻是自顧自的說著。
“哦......”上弦不敢有任何的動作,良久回神過來。“這出戲叫春閨夢,講的是一個新嫁娘送夫君出征,整日深閨翹首相待,最後卻和戰死沙場的丈夫夢中相見的故事。”
“夢中嗎?那這女子醒來若隻願意把夢當做夢,豈非是要再苦苦等待一生了?”
“昨日送君勘社稷,今朝隻得夢中會。有時候,心裏還有所期待,總還是一件幸事。”
“幸什麽幸啊,就是個傻子。”橫渠走過來坐在了小桌後中間的那把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水就開始大口喝了起來。“明明知曉結局,明明可以分辨對錯,卻還是選擇自欺欺人,去妄求咱們頭頂上那位可以分些慈悲和恩澤。”
“怎麽,不在領導麵前獻殷勤啦?”上弦沒好氣的說道。
“江局去後台找餘鍾了。”橫渠放下茶杯,整個人懶懶的靠在椅子上,這是他沉思時一貫有的姿態。
“這江局平日不近女色的,三十幾歲了也沒有成家,怎麽偏偏對餘鍾這麽感興趣呢。還發乎情止乎禮的,你們是沒見剛才謝幕之後他著急離開的樣子。”
“餘鍾很有唱戲的天賦,雖然被陵城的人熟知也就短短十餘年,可是年紀輕輕就被尊先生二字,可見其技藝精絕啊。”澤清看著上弦說起餘鍾來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嘴角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並不真心地接道:
“你倒是很少說這麽多話,誇人也很有水準嘛。”
“餘鍾塵世漂浮,卻能始終不易初心,這一點,很珍貴。”上弦有些感歎的說道,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兩個人臉上表情的變化。
忽然,一股極具壓迫感的靈族氣息瞬間撐滿了整個璽雲台。
隨著這股氣息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烈,本源的力量帶來的熟悉感讓澤清體內極力掩蓋的兩種力量開始互相衝撞著,翻騰不息。
“澤清,平複心境,把翻騰的第二種力量壓下去。”看出澤清異狀的上弦先橫渠開口道。
“這是?......心火石。”
澤清微閉著的雙眼突然睜開,瞳孔因為靈力的翻湧再次變成了紫色,紫色甚至比剛剛臨世祭靈司時還要深。
“沒錯,這就是心火石的氣息。”澤清再次確定的說道。
心火石由她的一身精血煉就而成,這股血脈裏的力量,她當然熟悉。
“哼,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橫渠邊說邊站起身來打電話到祭靈司讓萬染和曲深趕來。
上弦動用靈力麵上不動聲色地壓住這些橫衝直撞的氣息,避免傷害到一些還未離去的人族。
澤清竭力壓製住體內來自九淵深處的第二股邪靈濁氣的力量,同時把這些來自心火石的靈氣收歸體內。
三人解決完大堂的隱患趕到後台時,卻見剛才還在戲台上粉墨咿呀的餘鍾,此時正一點點抽取著已經倒在地上的江慎身體裏的魂靈和屬於心火石的氣息。
“快住手,殺了人族,你也會受反噬的。”上弦把橫渠和澤清擋在身後,麵上沒有絲毫的慌亂,語氣淡的隻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站在餘鍾的對麵不遠處,四散而來的靈力直直的繞過他,最後聚在澤清的掌心。
橫渠看出了二人的意圖,靈族不能在人族輕易動用攻擊的靈力,此時若自己貿然出手說不定會加快江慎的死亡。
況且餘鍾是心火石所化,不能輕易傷之。
“反噬又如何?”餘鍾的臉上還畫著厚重的粉墨,手上的動作稍停,眼睛望向了澤清,深深地,帶著幾百年難以傾訴而出的衷腸,仿若長久地等待終於要有了結果。
“他今日既知真相,那就該知道是他該死,也是他自己求死。”
話音剛落,江慎身上的魂魄精血竟是消散的更快了,已經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他就那樣直直的倒在地上,看著站在一旁居高臨下看著他的餘鍾,竟是露出了笑來。
這一笑,卻惹得餘鍾手上一滯,就是這片刻,還尚未反應過來,就被趕來的曲深用震天弓幻化出的半掬羽箭切斷了自己手下的靈力。
萬染用匕首佯裝攻擊,趁著餘鍾防禦之時搶過了江慎。
曲深剛想上前,餘鍾卻瞬間幻化逃離,周遭氣息隨著一起消散開來。
澤清隨即手掌化靈,竟不是原本清透的紫色,而是濃重的墨色,直入地底。
接著,一聲仿佛可以直入地府的寒冷凝重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
“九淵,帶她來見我。”
緊接著一陣來自地心的震顫,每個人的腳下登時都生出一股透骨的寒意,即使即刻便消散,可那瞬間的感覺竟是久久不散。
百鬼盡出,他們是三族之外的遊魂散勇,卻被這位靈族靈聖輕易驅使。
“你們說聖器之一心火石就是璽雲台的餘鍾?”祭靈司內,尺銘滿臉的不可置信,可看著沙發上奄奄一息的江慎,卻又不得不信了。
誰都知道,江慎最愛的就是聽餘鍾唱戲,也因此許多大商顯貴想要借餘鍾來巴結江慎,可奇怪的是,誰都沒有見過餘鍾幕後的樣子。甚至那些璽雲台的演員都和餘鍾少有往來。
澤清慢慢的把在璽雲台集聚的屬於江慎的靈氣重新渡到他的身體裏。江慎麵色逐漸紅潤起來,恢複了並不多的生氣。
“她不是餘鍾。”
“江局,說笑了不是,我們可都親眼見過了。”橫渠半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位早已經失了幾分昔日風采的領導。
“我和餘鍾早在戲曲最成熟繁盛的朝代就已經認識了,但現在的餘鍾,卻不是餘鍾。”
“戲曲最成熟繁盛的時候?”尺銘斂了神色,璽雲台幾百年久盛不衰,當然有可能。
“你和餘鍾,在元明時期就認識,對嗎?”
江慎抬眼看著眼前的祭靈司眾人,他們並沒有對尺銘的話有更多的質疑,全都不發一言的消化著在他這一世看來都覺得難以置信的信息。
“哈哈哈......”江慎底底地笑了起來,聲音透著詭異的氣息,仿佛命途的輪回已經折磨了他幾百年,現在終於可以結束了。
祭靈司外突然響起高低起伏的撞門聲,隨著澤清的一個手勢瞬間安靜下來,百鬼重回地底九淵。
眾人看著這樣的澤清,神色複雜。但隻有上弦,有著了然一切的深重哀痛和悲憫。
九淵地底,長封十萬年。擔人世萬千罪惡化靈侵身之痛,受百鬼吞噬相欺之苦,卻還要以不消散的靈身繼續祭著天地四柱。
原本受天地庇護,擁有最純澈靈力的靈女,而今,卻是半明半晦的靈聖,靈力,鬼力集於一身,天神,你敢說你不殘忍?
澤清並無波瀾,負手站立,眼神透著冰冷的寒意。她此刻站在那裏,仿若一座遺世獨立的孤山,天地華宇壓下,她也能承受的住。
萬鬼之力又如何,十萬年的光陰,四柱靈源不斷竭,這些惡鬼亦有功勞於這天地。
澤清眸若清泉,轉身看向門口方向,靜靜注視著麵前的一襲紅衣孤絕的站立著,似是最後的倔強。
心火石,她回來了。
十萬載的光陰磋磨,這塊昔日裏被封在天地靈柱之內的石頭,而今,竟也是有了自己的故事和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