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火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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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騙了江慎,我並非餘鍾,真正的餘鍾,在百年前就已經死了。”

    一襲紅衣同樣在心火石餘鍾的眼底盛開,向著包括江慎在內的眾人,訴說著百年的恩怨情仇。

    繁榮熱鬧的北京城裏,隨處都能聽見咿咿呀呀的唱詞,各色各樣的故事小說被口口相傳著,陽春白雪終於還是要雅俗共賞。

    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蕩氣回腸的英雄末路。如果可以,餘鍾願意把這些故事唱一輩子。

    作為備受壓迫的漢人,這些虛幻的精神棲息地,不管是對生不逢時,難入仕途的文人士子,還是歌舞樓台,一生注定的平凡男女,都算是最後的安慰。

    廊榭清風回旋,扣著屋簷下的懸鈴,發出叮叮咚咚的清音。

    化名紅衣的心火石一襲粉紅衣衫站在院中的梨花樹下,數著梨花樹新發的嫩芽,盼著年尾初雪的到來。

    “紅衣,別站著了,快回屋,姐姐給你帶了五色齋你最愛的糕點。”

    餘鍾拎著大大小小的東西,看著站在梨樹下不知今日又數了幾遍新枝的小丫頭,笑著叫到。

    “五色齋的芋泥糕和桃花酥嗎,姐姐最好了。”紅衣蹦跳著接過餘鍾手裏的幾樣東西,讓她騰出一隻手來,再任餘鍾牽著自己的手走進屋裏。

    “姐姐,你沒有給自己買東西嗎?”紅衣不停地翻著那一堆東西,有她愛吃的糕點,有給江慎做衣物的布料,再有就是一些七零八碎的生活用物。

    平日裏兩姐妹同進同出,紅衣性子跳脫,衣物總是淡淡的青色粉色藍色。餘鍾性子溫柔冷淡,但卻素來愛穿一身紅衣,可這麽多東西裏麵,硬是半片紅布都沒有。

    “璽雲台最近的生意不好,就這樣班主還照顧多給了呢,買完這些剩下的還要供著日常花銷呢。”

    餘鍾知道這小丫頭的性子,初見時對自己的並非凡人的身份就隱瞞的漏洞百出的,自己說要認她做妹妹時,竟就那樣全說出來。

    十萬年的靈器心火石嘛,竟也真的沒有仗著年紀要做自己的小祖宗。

    餘鍾低聲哄著安慰著。“好啦,你再不趕緊吃一會兒江郎來了,可是要跟你搶的。”

    見她還是不說話也不想著吃糕點,雖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但這任性的樣子還是讓餘鍾覺得哭笑不得,說出她的年紀,倒還真不會有人相信。餘鍾無奈的歎口氣,拉起紅衣坐在梳妝台前,又把兩樣糕點打開,放到妝台上,給她梳著發髻。

    “今夜還要去璽雲台,江郎要想拜入達官門下爭個仕途前程,咱們還得多給他準備些扣門禮錢。”

    紅衣拿起一塊芋泥糕抬手送到身後餘鍾的嘴邊讓她先咬一口,才開口說道,

    “唱過這麽多出戲,《漢宮秋》、《牆頭馬上》,多得是才子配佳人,最不缺的也是蘭因絮果。姐姐,你家江郎,可是心比天高。”

    “你這個丫頭,跟著姐姐唱幾出戲,倒是把紅塵姻緣看破了。”

    餘鍾嗔笑道。“而今漢人不易,你看那些寫話本子的哪個不是才高無雙卻又生不逢時的。江郎誌高,這是好事,大男兒當如是。”

    紅衣良久不語,隻埋頭一口一口的咬著糕點。屋外簷鈴清音不是盤旋而來,風也蕭蕭肅肅。

    “姐姐,你放心吧。”似是下定了決心,紅衣放下糕點轉過身來抓住餘鍾的手腕。

    “江慎是你喜歡的人,看在他對你也有幾分真心地份上,我會幫他的。不過,來日他若是有負於你,我一定讓他世世受自己的心火欲求驅使,在輪回道上都不得安寧。”

    “傻丫頭,你好端端的瞎說什麽呢”餘鍾語氣裏多了責怪,“上次動用靈力幫姐姐和江郎傷了前來抓人的匪徒,自己卻因此受到反噬變成了冒火的石頭,幾個月才恢複人形的樣子你忘啦?不是說你不能傷害人族的嗎?”

    “倒也是這樣。”紅衣不由得頹然,要不是那個帶她出靈柱又扔到神山裏的,帶著靈族紫晶石的神秘人封了她的一身本源靈力,她怎麽會對付幾個小人兒都會這麽狼狽。就現在這一身靈力,還是她在神山修煉得來的呢,不然她哪有底氣輕易涉足人界。

    “不過姐姐,你放心。我身份特殊,本就是上古靈器,雖出了靈柱,卻仍擔著守護之責,於這天地,也算是半個功臣,保護姐姐,還是綽綽有餘的。”

    餘鍾聽完紅衣的話不由得朗聲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尖。“好,那姐姐倒是要謝謝你這小丫頭啦。”

    餘鍾望向屋外院子裏的梨樹,說道“今年咱們細呷春酒時,院中的梨花也該抽了新枝,有了花苞了。咱們可以取出去年冬天藏下的雪水,采擷花苞,姐姐親自給你煎茶喝。剩下的便隻待盛開,給你做成糕點吃。”

    餘鍾的聲音依然輕輕柔柔的,手裏還輕輕地一下一下梳理著妹妹的一頭長發,最後細細挽起,梨花玉簪點綴,黃色的花蕊在發間盛開著,煞是嬌俏可愛,彼此,她們對那一天隻是等待著,就是連承諾都說不上的事,最後竟真的變成了無法兌現的承諾。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祭靈司內,紅衣黯然念道。“當我走到了清朝,第一次讀到了當世才子納蘭性德的這句詩時,想到的就是和姐姐一起煮酒煎茶,走過年年歲歲的約定。隻是,當時隻道是尋常。”

    燈火黯淡,紅衣黯然苦笑。她述說的很平靜,完全沒有璽雲台殺江慎時的瘋魔癲狂。也許是這段故事太過歲月靜好,真的可以聊以慰藉吧。

    璽雲台,依舊是眾多看客的首選之地。

    餘鍾演繹的旦角,水袖起落,身段嫋娜。三尺戲台之上,唱腔婉轉,演至情濃處,氣息若遊絲,繞梁不墜。是京城裏的名角,因此許多新的戲本子都讓她先來試戲。

    紅衣今日並不上台,隻為她彈琴伴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替她等候已離開月餘的江慎。

    紅衣和著唱詞,談著歡快的曲調。今日這出戲是江慎親手寫就。

    尾生抱柱之盟,橋邊紅藥之約,最後才子功成名就,佳人嫁的好郎君。三尺戲台,萬事如歌。唱的來悲離,也唱的來歡愉。

    紅衣借著念白,手下暫停,剛準備退回後台,就看見江慎歡天喜地的跑了進來,看了眼台上的聽餘鍾,便直入後台。

    餘鍾並沒有因江慎亂了唱腔步態,隻是示意紅衣。

    “我說江慎,你倒是找得到回來的路啊。”紅衣嘴上嘲諷著,手上還是給江慎倒了杯茶水遞給他。

    “紅衣,台上唱到哪裏了?”江慎問問心神,一杯茶一口飲下。

    “唱到才子功成名就,就要迎娶佳人,宜其室家了。”

    “哈哈,唱得好。”江慎又給自己倒了杯茶,再次一飲而下。“唱的應景。”

    “好啊,那你一定不要辜負了姐姐啊。”紅衣並沒有什麽過度的驚喜,對這個結果,她早就料到了。

    在江慎臨走求官之際,她偷偷把控心術施在了他的文章之上。那天數新枝時受反噬吐血時,她就知道江慎的願望達成了。

    “好,一定,我保證。”江慎激動極了,並沒有注意到紅衣的不妥。自顧說著話。

    “紅衣,你放心,以後姐夫定會好好地待你姐姐的,咱們以後就住在高門大宅之中。你愛吃糕點,姐夫讓你每天都能吃到五色齋的糕點。什麽芋泥糕,桃花酥,秋梨餅,你隨便吃。”

    “......我就這麽點出息嗎?你呀,好好對待我姐姐就行啦?不然,你就是把五色齋給我買來我也不饒你。”

    “紅衣,又對江郎無理了。”餘鍾還未換下戲服就趕了過來。

    “無事無事,這丫頭,你慣出來的嘛。”江慎快步走向餘鍾,把她拉近自己。

    “阿鍾,我成功了,以後我就是當今太傅麾下謀士了。”說著鬆開餘鍾在屋裏大步走著,說著他的一番抱負,並沒有去注意餘鍾的欲言又止。

    “當今朝堂,重武輕文,我漢家有識兒郎備受歧視盤剝。隻能充任下級官吏或幹脆不入仕途,寫這些戲曲唱詞來發泄心中憤懣,充當戲中才子來填補懷才不遇。”

    江慎轉而踱步窗前,望著天上的一輪圓月,仿佛他就是那天河裏的燦爛星辰之一。

    “什麽門第卑微,職位不振。試問這天下,誰願空作昂藏一丈夫。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遊帝都。今日我隻作為小小謀士站在這裏,來日我便是輔臣。”

    “等我再站至明堂高處,手握一方權柄,我定要為我漢家才子廣開仕途,阿鍾,到時候,少不得你也要唱唱我的故事。”

    看著江慎意氣風發的模樣,餘鍾不忍心打斷再提其他,走到他身邊,輕挽著他的手臂,璽雲台高樓之上,與他俯仰星河與眾生。

    紅衣端坐在他們的身後,不發一言,神情卻凝重。

    那人確實有著淩雲壯誌,勘社稷,重振文人風骨。

    縱是朝代更迭如零星紛繁,單憑他的一番廟堂野心,若是在鼎重輝煌,風骨恒存的秦漢,在四方賓服,萬方來朝的大唐,甚至於在文治高遠的南北兩宋,他都一定可以憑著這一腔才情和抱負,出將入相,明堂高殿,隨他來去。

    可偏偏,這卻並非漢家天下。他雖有匡扶社稷的雄心,但卻一定會步步殺機。

    而餘鍾所求的,隻是安穩平靜的生活。夫妻兩相攜手,舉案齊眉。

    但是卻因為江慎對權勢的追求和抱負,把他的所求,也當做了自己的所求。

    回首再看,今夜的當真是可笑至極。

    一身戲服,喜怒哀樂盡藏於粉墨油彩之下的餘鍾,掩蓋住所有的不安和彷徨,因著江郎的意氣風發,滿腔抱負,付出的幾許真情,當真可惜可悲可歎。

    而那身邊的布衣寒士,卻是壓著滿心的算計,燃著一腔對權勢的欲求,唱著比戲文還要精彩動人的真情。

    “誰人不在戲中啊。”橫渠感歎道。“上弦兄,你這雖隻是個靈使,但也倒算是得了個自在。我們人族啊,當真是複雜的很,偏偏人心這東西,也是最難測的。”

    橫渠說著,就意有所指的踱步到坐在一旁的江慎身邊,把手拍在了他的肩頭上。

    可江慎卻是在魂遊天外,根本連眼睛都沒抬起來,弄得橫渠隻得尷尬的收回手。

    “今日我唱他人,來日他人唱我。這天地間,最難的不是對自己心火欲求的苦苦追求,而是最是難解的情之一字。”上弦坐在一個最是昏暗不起眼的地方,光影下的他竟是突然多出了幾分感同身受的哀痛。他的眼睛在澤清的身上停留了極為短暫的片刻,便很快移開重新垂回陰影裏,就連眼底的情緒都是稍縱即逝。

    “紅衣,後來呢?江慎可是做了戲文裏的深情才子,出將入相不忘糟糠之妻?”曲深對橫渠和上弦的感慨和感傷並不敢興趣,這段幾世輪回的糾纏才是他最感興趣的。

    “你笨啊,要真是像戲文裏那樣圓滿,餘鍾怎麽會死啊,又怎麽會有紅衣這樣執著幾百年的。”萬染不耐煩的罵著。

    “有一個問題,元朝中期,皇位更迭頻繁,政權紊亂,政治也始終沒有走向正軌。即使這個時候江慎是以謀士的身份去輔弼太子的,但想來那位太傅也不會去選擇重用一個漢人去接近權力中樞吧?”尺銘說道。

    “可是,那位太傅接受了呀,而且江慎說了,他也確實是謀士的身份。”曲深聽了尺銘對當時政權形勢的解釋,這才覺得有什麽不對。

    “我想,是控心術吧。你冒著被反噬的風險,使用控心術幫江慎達成所願。”

    “......是,主人英明。確實是控心術。”紅衣望著澤清的眸子,早已不是十萬年前的模樣,更多了一份洞察人心的銳利和鋒芒。

    但又好像一汪可見砥石的清泉,可以包容下所有的汙穢和不堪。

    紅衣感受到了江慎投過來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一時間,所有的情緒湧上心頭,強烈的刺激著她,她隻能緊緊地抓著身上的紅色衣裙,尋求著最後的一份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