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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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即空蕩的大殿裏響起了曹叡滿是玩味和好奇的聲調。

    “朕記得,你以前也是和溪兒一樣,有著如溪兒那般的性子的。張揚恣意,攬盡明月。怎麽現在,倒是這般俯首甘馴,鋒芒盡斂了?”

    曹叡就像是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毛嫵就那樣靜靜的凝視著他,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出一些她還在期待的東西出來,可是他把自己隱藏在一片的晦暗之中,除了他略帶著玩味的映著燭光的眸子,毛嫵什麽都看不清楚。

    “......嗬嗬嗬......”毛嫵不消片刻突然輕笑出聲,那樣集聚著她滿腔的悲涼和諷刺的譏笑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來回盤旋著。

    “陛下,臣妾就算是以前再是張揚任性,如今見識了陛下的手段之後,也是不敢不臣服了。臣妾明白,在陛下的麵前,最好還是聽話一些比較好,畢竟,能讓陛下在如此失控一般的模樣之下,還能夠無限縱容的,也隻有皇後娘娘一個人而已,隻是,臣妾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讓陛下也能夠如此對待的。”

    “手段......”曹叡再次重重的重複了一遍毛夫人的這兩個字,“什麽手段?利用欺瞞了溪兒的手段嗎?”

    曹叡聲音低沉抑製,他這次很輕易的被挑動了情緒,似乎是帶著幾分的難以消磨的憤然和他自己也一時難以分清的情緒,似乎是......自責和懊惱。

    在他的認知裏麵,人與人之間的利用和欺瞞好像是一件理所應當的相處的模式,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別人,而那些無數的別人,又都為了追逐自己想要的利益而去欺瞞和利用別的人。

    這是一個至死難解的循環,在這個循環裏麵,比的,就是誰的心可以更狠罷了。

    可是當他發現他竟然把這些複雜肮髒的心思竟然用到了自己最愛的溪兒身上的時候,他們竟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曹叡心底不自覺的還在一遍遍的浮現著自己昏迷之時的感受,他雖然無法醒過來,但是他能感知到清溪緊緊的握住他的手的溫暖有力的感覺,甚至於清溪在她那樣埋怨和惱怒著自己的時候,還是甘願那樣耐心的安慰著自己的不安時,自己的心底浮現出的更加強烈的對自己計劃的堅定。

    他能夠感知到自己或是自己布下的一切謀局,按照既定的計劃無可阻擋的逼迫著清溪時她那時候的無助痛苦甚至是絕望,他也知道當自己感受到清溪的手在自己手心裏的顫抖和糾結時,自己同樣隻多不少的心痛和疼惜,但是他那時候的無力感就像是他同樣不會回頭的心境一般,雖然他會有對自己所為的厭惡,但是他卻從不會後悔。

    他對清溪的利用和欺瞞......就這一次,他隻會這樣對她一次。

    曹叡冷冷的抬起自己尚且沉重的眼睛瞪向毛嫵,想要用這樣的寒光去遮蓋住他心底的那一些他不想讓任何的外人看到的猶豫和怯懦的情緒,哪怕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瞬間,他在任何人的眼睛和心裏麵,都必須是他想讓別人看到的狠厲和果決,他不能有任何的軟弱。

    “......回去,回你自己的地方去。”曹叡伸出那一隻被清溪緊緊地握的通紅未退的手,指向承政殿被燭火映照的正是亮堂的殿門,隻是殿門之外,卻是茫茫不見的濃重漆黑。

    “以後,守好你自己的本分,不要再輕易地出現在朕和溪兒的麵前,最好,也能一直像今天這樣,懂得聽話閉嘴,保全自身,不然,朕保證,你一定連和朕談條件的機會都沒有。”

    曹叡的的聲音低沉而冷冽,他著急的想要擺脫掉毛嫵口中的利用和手段這四個字,他不想讓清溪再聽到關於今天以及他和毛嫵之間的一切。

    可是毛嫵似乎是要執意的挑戰著曹叡的耐性,她的眼底掛上了一些不甘心流下的淚水,就那樣固執而深切的望著披灑上了一層冷寒月光的曹叡,他的一半身體浸在月光裏,另一半則是被殿內的點點燭火籠罩著,他並不躲閃毛嫵看向他的眼神,甚至毫無以往的哪怕是裝出來的愛意的半分。

    “陛下......”毛嫵終於還是通紅了眼角,一滴清淚伴著她嘴角硬生生的扯出來的一抹故作淡然的卑懦的淺笑落了下來。

    “陛下,你可曾,記得我?”

    “......什麽?”曹叡被毛嫵毫無來由的話問的一頭霧水,但仍是耐著性子配合著她的欲言又止問詢著,“你若是還有任何的問題,盡可以和朕說清楚,朕一定盡可能的滿足你。”

    他自覺毛嫵也不過是一個被利用的可憐人罷了,她也曾像溪兒一般的好動明媚,但是到底還是自己不擇手段一般的沒有及時讓她回頭,而是選擇了順水推舟害了她,所以,他會給毛嫵留下最後的尊嚴和高傲的餘地。

    毛嫵看著這樣的曹叡,心下不由得更是覺得諷刺至極,從來都是她妄想了,他留給自己的這位毛夫人的耐心,從來都是有著自己的原因和目的的。但是即使如此,她也要最後問一問自己懷揣了十幾年的秘密的答案。

    “陛下,在您留在郭貴嬪宮裏的那幾年,可曾記得......”

    “朕,不想再提以前的事情,尤其,是有郭貴嬪這三個字的。你應當明白,郭貴嬪,郭太後,這樣的稱呼在朕這裏,一直都是禁區。”

    曹叡低聲打斷了毛夫人帶有幾分期待的話,舊事而已,他不想再聽到或是被任何的人提起。

    “朕在告訴你朕的整個計劃的時候就答應過你,會盡可能的保全你的,現在,也會給予你該有的尊嚴,現在,也一樣,除了你要親自撫養自己的條件,你再說其他的,朕也一定會一一滿足的。”

    曹叡一字一句的說著,顯然不想再和毛嫵多做糾纏,隻是他沒有想到,毛嫵竟是如同撲火的飛蛾一般,走到了這樣的一刻,她甚至還是想要固執的找到可以打消自己十幾年的執迷的理由。

    “陛下,你可還記得那個在那段時間裏,除了皇後娘娘以外的其他的人嗎,也是和皇後同歲,陛下,你可還記得有這樣的孩子嗎?”

    “朕,不記得。”曹叡在毛嫵話音剛落的同時就直截了當的接下了她毫無意義的期待的腔調,多餘的情分,他並沒有,也從不會有。

    “那段時日,是我最昏暗的時日,所以朕不會記得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往事而已,也不喜歡再提及。”

    “哦......這樣啊,無關緊要的東西......不記得了,”毛嫵一遍一遍的輕聲重複著曹叡的話,隻是此時她的笑竟是那樣的悲愴和哀婉遺憾。

    “那臣妾,就恭祝陛下,九五高位,一生,得償所願。”

    毛嫵交疊著行禮的手,向著曹叡肅然冷靜的磕了三個頭,這是她為自己留下的最後一分的尊嚴。

    毛嫵終於還是緩緩的站起了身子,抬步轉身,走出承政殿。

    她最終還是忍不住最後一次看向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就又開始轉頭望著窗外的曹叡,他此時被月亮映照著的眼底的彷徨,和期待的焦灼,毛嫵最能夠體會。

    她每走一步,心底就涼下了一分,每一步都像是在在最尖銳的冰尖上跳舞一般,終究隻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年少綺夢罷了,究竟為什麽,如此的放不下呢,明明自己也已經得到了那個人的答案,他好像,連自己的影子都不曾記得半分。

    毛嫵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在這時候徹底墜入了冰窟一般,以往明明知道自己和他之間隻是利用和作戲而已,但還是不可控製的懷著幾分的期待,那時她的心,隻墜落不沉底。

    可是現在她終於從曹叡毫不偽裝的冰冷的話語裏終於見到了冰窟的盡頭。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徹底的輸了,也終於到了清醒的時候了。她這時候才明白,自己愛的或許隻是曹叡那樣的,在自己的暴戾之外,隻對一人溫柔以對的深情,可是,這份深情,從來都不會是屬於她,而且,她永遠也不可能憑借著自己的任何手段得到半分。

    可是她卻突然很想,再說一些什麽,是為了自己,也算是為還了清溪與自己相識一場的緣分,以後,她與他們,互不相欠罷了。

    毛嫵突然停下了自己有些微晃的腳步,轉過身去,看著曹叡望向窗外的側臉,還是那樣的棱角分明,剛毅的側臉就像是他涼薄的從不肯心軟半分的執拗一樣。

    “陛下,臣妾在宮裏的這段時間,得皇後娘娘的頗多照顧,她作為大魏的皇後,真的很合格,所以,臣妾最後,想要再為皇後娘娘奉勸陛下幾句。”

    毛嫵的話平靜的像是秋後飄零枯槁的落葉一般,死寂的毫無波瀾。

    曹叡並不打斷或是阻止,隻是依舊像是一座巋然不動的山石一般,定定的望著窗外的明月,孤絕的背影,看得毛嫵心中還是難免酸澀不已。

    “陛下,您對皇後娘娘,不管是利用也好,欺騙也罷,最好,隻此一次吧,我也希望,陛下您可以做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在這之後,可以真正做到保護好皇後娘娘,她雖看似溫柔親厚,不露鋒芒,但是她對於自己堅持的,從來都不會輕易的低頭或是放棄。”

    毛嫵說到這裏,她注意到曹叡原本一副頹然姿態的背影一僵,他又何曾會對自己如此失了自信呢?大概也隻有關於他的皇後的時候吧。

    “陛下,你仗著她對你的愛,和她的父親一起把她逼到了如今這一步,她當然會因為對你的愛意和寬容而不願去傷害你,甚至會本能的保護你,但是,你就不怕她會傷害了自己嗎?”

    “溪兒不會的......”曹叡怒吼而出,猛地轉過身來,怒不可遏的瞪著毛嫵說的一派坦然的模樣,可毛嫵卻是不會因著他此時的惱怒而褪去半分自己的堅持,至少她很確定,曹叡此時,是害怕了。

    “陛下,您應該比我還要了解皇後娘娘的性子,她從不是一個甘願做他人手中刀柄的女子,你和仲達公如此所為,不是在逼著對方出錯,而是在逼著皇後娘娘做出摧心一般的抉擇,你們並未多考慮你們之間的對抗會置她於何地,陛下,你就不怕她猜出了一切,明白自己或許會被自己的夫君和家人同時利用甚至是舍棄,她會當如何想?若真到了她自傷以救你們的那一天,陛下悔之晚矣,你餘生所要承受的痛苦,比之現在尚還在外飄零的皇後,隻多不少,隻長不短。”

    “......哈哈哈...哈哈...”曹叡突然癲狂一般的大笑了起來,看著毛嫵的眼神滿是他心底藏了許久的黑暗和邪惡。

    “朕此時不會殺司馬懿,就像司馬懿同樣不會愚蠢的在這時候對朕,對這大魏有異心一樣,可是,朕也和司馬懿一樣,我們怕的都是以後,溪兒太重感情,張郃之死,朕若是不在這時候加以利用,那麽也必定會被司馬一家捷足先登,既然不能共存的那一天早晚回來,溪兒若是不在這時候做出自己的選擇,那麽朕就很再把握住她的心了,朕就是要她跨出這一步,中毒也好,用你做宮中的內應也罷,朕必須要讓溪兒看清她父親真正的麵孔。”

    曹叡依然幽幽的笑著,滿是心機城府的神情狡猾至極又詭異至極,他緩緩的踱步至毛嫵的麵前,身形因為剛剛醒來尚未恢複的緣故而微微的晃動著。

    “朕很了解司馬懿,就像他同樣十分了解朕一樣,這才是最有趣的,他明白朕利用溪兒的試探,但他也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他的心裏從來都藏著一把刀,一把可以由他自己掌握的刀,朕不讓司馬懿在溪兒的麵前親口展露出他的掩飾了大半輩子的野心,溪兒是絕對不會允許朕去傷害她的家人的,畢竟,司馬懿啊,他多像一個忠臣良將啊,而司馬懿也一定會按照朕的預想進行著,他會大膽的表露著自己的野心,以及這份野心之下不得已的苦衷,這正是我們想要的,張郃的事情很容易過去,但是這之後,朕卻可以從中再次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