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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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腦海中突然就跳出來了她自回府當天,司馬昭對他的那樣冷漠而疏離怨怪的態度,以及他的那些意味深長的話語。

    “謀反嗎?未嚐不可一試。”

    “我已經找到了皇帝的軟肋,這塊軟肋,若是我們抓住了,可以輕易的打破皇帝的一切固執的堅硬,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碰一個足夠強大的人物的逆鱗啊......”

    “司馬清溪,不要忘記了,你是司馬家的女兒......”

    清溪似是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語的重複著她記憶裏的這些一直困擾著她,甚至於一度的成為了她的噩夢的話,一步一步的,一句一句的,終於,她靠近了那塊石頭旁。

    清溪輕蔑的笑了,拿起那一塊玉墜仔細的端詳著,可不出片刻,她突然把手中的那一塊玉墜重重的丟到了池水裏麵。

    看著池水被玉墜濺起了層層的水浪,咕咚一聲,終於再次的死水一般的沉寂了下去,清溪眼中突然收了所有的邪魅的不屬於她的笑意,呈現出了驚慌失措和難以理解。

    她終於覺察出了自己此時的不對勁,她好像整個人都開始變得失控起來,這樣的她像極了那天失控暈倒的曹叡,隻是,清溪卻隻是在自己的精神層麵的。

    有黑色的棋子在和她博弈著,她心中的那一局一眼分明的棋盤之上,白子,一退再退,窮途末路。

    等清溪再次恢複了幾絲難得的清明之後,她卻已經走到了那一塊大石邊上,甚至一隻腳都已將邁了上去,清溪實在是想不透,這究竟是為什麽,她在心底拚命的抵製著隨之襲來的巨大的絕望和窒息,她甚至於就想這樣放棄了自己也好,至少,自己也算就此盡了身為司馬家之女的責任。

    可是當她再次抬腳時 ,曹叡的影子就會浮現在水麵上,浮現在清溪的眼前,想要那樣強硬的拉她一把,但是清溪心中想的,卻隻有解脫二字,她發現,自己已經很難控製住自己的想法了。

    清溪艱難地想要縮回自己探出的步子,她終於想起了司馬家,那個千裏之外的的父母和兄長。

    但那一份記憶之外,還有耳邊的那個帝王發了雷霆之怒的模樣以及他哀聲的請求自己不要離他而去的模樣,每一樣,都那樣柔軟沉重的砸在清溪的心口上。

    終於,不知道是清溪的錯覺還是那就是一切的真實的感受,就在清溪猶豫躊躇之際,她覺得有人在自己的身後一推,替她決斷了她自己所有的猶豫,她竟然很感激那背後的突然發力,等她再次有了反應之後,她已經整個人都下沉了那一潭寒冷徹骨的飲暖池之中了。

    清澈透明的池水之中,還揮灑了幾束晨曦的光影,清溪悠悠蕩蕩的下沉著,越是下沉,她就越覺得徹骨的冰寒和絕望,胸腔之中,沉重的壓迫讓她喘不過氣來,疼痛的窒息感,讓她本能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點什麽,可是她無助伸出的手指邊,除了一條條俶爾遠去的遊魚,就是漂浮在水麵之上的那一道冷漠的影子。

    那個影子,好像是在向她招手輕笑著責備,叫她快去洗手吃飯;又好像是那個雖然嚴厲但是對她卻是極盡偏愛的父親;好像是總喜歡打著她的名號互相鬥嘴賭氣的兩個哥哥;好像是還戴著早被她丟進池水中的玉佩的毛夫人。

    直到最後,曹叡的樣子浮現在了那一片清澈的池水之上,他腰間掛著的鑒心玉,此時還在閃爍著十分強烈耀眼的碧色光芒,橫衝直撞的潛進冰冷的池水之中,想要拉住清溪下墜的身影,可是光影畢竟隻是光影,偶有遊魚飄過,打碎成了重疊交錯的無數影子,但是每一點,都是曹叡。

    清溪難以忍受那樣無根一般的浮沉遊蕩,她的每一處都是那樣的疼痛,窒息的感覺讓她幾欲死去,曹叡那一點點被驚碎的光點影子,讓她徹底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絕望之中。

    她說過會選擇阿叡的,可是自己如今就這樣離他而去了,他餘生又該如何過活,她又何談選擇的是他?清溪的心底一遍遍的無聲的喊著阿叡,她祈求者他還能夠有現在這樣的手段和強硬,或許她死了,魏臣還是魏臣,君主還是君主,她是平衡他們的棋子,也是保全他們的理由。

    在曹叡和司馬家的棋盤之上,清溪是最重要也是最不重要的籌碼和棋子,他們的勝負爭鬥博弈,清溪一直都難以看得到全局,甚至於各自的下一步的凜冽手段,也從來都是棋盤之上的對手各執一棋,互相對峙著,棋盤之外,誰又能真正的看得懂這兩方超群智者的博弈。

    但是現在,清溪卻是看到了自己的棋盤,那一局簡單的不需要任何手段就可以輕易看透破解的布棋,或許以前乃至於現在,他都是模仿著曹叡和司馬家被動的下著自己破解之法,可是如今,清溪看清了,自己的棋盤之上,黑白已分,勝負已明。

    今日之後,她已經完成了她作為棋子的所有的價值,而她,也就此失去了她繼續掙紮下去的所有的理由。

    可是她卻是唯一對不起了自己的君主,對不起自己的愛人,對不起自己的夫君,若是還能活下去,那麽她怕是隻能用這樣殘破而絕望的餘生來麵對著曹叡了,她在他的麵前,又怎敢提愛這個字。

    她用了曹叡最珍視的她自己,來換取安撫了她家族的最後價值,也用自己生命的代價,深深的傷害和背叛了曹叡。

    “阿叡......阿叡。”清溪一遍遍的斷斷續續輕喚著,她終於能夠發出聲音來了,她得救了,在自己昏迷了整整的三日之後,終於能夠再次親口喊出自己直到最後還在心心念念的名字,不管是出於自己的留戀還是自責。

    可是所有的愧疚和痛苦都在糾纏著她,她被拋棄著,也在被人重新的捧起著。

    對那位在她徹底的崩塌絕望之前及時拉住她的人,她隻有一遍遍的留戀和對不起。

    “阿叡,對不起,對不起......咳咳.......”清溪的喉嚨像是火燒的一般,她不住的咳嗽更是一把利刃一般,每說出一個字,就被灼燒的疼痛傷的遍體鱗傷。

    還下沉在冰冷的池水裏的清溪和還在曹叡的眼前昏睡著的清溪同時在底底哭喊著,可對不起三個字卻就那樣被曹叡理所當然一般的無視和忽略掉。

    “阿叡......咳咳.......對,對不起,阿叡,對不起......”

    清溪拚盡全力,不顧一切的低喚著,喃喃著,她太痛苦了,為她掉進了池水之後的解脫和感激,為了她想要就此拋下一切,脫離浮生苦海的懦弱,也為著此時耳邊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曹叡的祈求哽咽的聲音,他終究還是為她低了頭嗎?

    可是他們已經不再是那兩個小孩子了,曹叡對她的忍讓和低頭,可以是因為小時候的一顆蜜餞,一個遊戲,一篇詩文,可是她明明也知道,身為帝王的他早已經不需要再因為任何的事情向她低頭,遷就她了。

    可是此時耳邊的這個那麽委屈,那麽恐懼,那麽低聲下氣,那麽惴惴不安,又怎麽會是那個決然狠厲的帝王呢?

    清溪不想去相信,她見不到這樣的曹叡,這會讓她更加的自責和痛苦,內心的糾結才是最折磨人的。

    “溪兒,溪兒別怕,我在你身邊呢,不要再怕了。”

    真實的聲音,真實的感覺,真的是曹叡,他聲音都帶著斷斷續續的低聲哽咽,清溪從那樣緊張擔憂的聲音之中都能看到曹叡此時緊緊皺著眉心的表情。

    他的兩隻手緊緊的包裹著清溪的手,想要把自己的溫暖傳遞給她,可是她卻好像是捂不熱一樣,始終都是那樣的冰涼。

    曹叡此時的心一半在因為清溪的沉睡緊張害怕的燒灼著,而另一半又因為手心裏麵的冰冷而冰凍三尺,春日難化。

    這樣的感受讓他感到經久的窒息和難言的恐懼,他看著這樣的清溪,甚至再次想到了自己的那位被一杯毒酒賜死的母親甄太後,想到了曾經的那個同樣無能為力的自己,他絕對不允許那樣絕望的失去,再次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直到他切身的感受過這三日來的痛苦和掙紮,看著心愛的人一身傷痛的昏睡在床榻之上,逐漸凋零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從前那些不顧一切的以傷害她為代價的追逐,究竟有多麽的荒唐,他甚至,有些理解了自己的父親。

    若是無她相伴,山河永寂。

    “溪兒,睜開眼睛看看我啊,我是阿叡啊,你別丟下我好不好,別丟下我,我在等你醒過來呢,別再和我開玩笑了,我錯了好不好,以後我再也不會欺瞞你,利用你了,我錯了,你聽到了嗎溪兒,我知道我做錯了,你別再躲著我,和我故意賭氣了......”

    曹叡的聲音帶著他再也難以抑製的委屈和驚懼,他緊緊的抓著清溪的手,有眼睜睜的看著清溪枕側的鑒心玉的碧色光芒竟是越來越黯淡了下去,直到她徹底的恢複了平常的那般模樣,徹底的安靜了下來,消失了所有光芒之後的安靜,平常的讓人心驚,曹叡徹底的慌了。

    “溪兒,你別......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會一直陪著我的,我以後不會再逼你了,一定不會了,以後你不想讓我做的,我一定不會再去執念,隻要你醒過來,你別嚇我啊溪兒,你別嚇我,我就在你的身邊呢,你看看我啊......”

    曹叡大概是不安恐懼極了,他絲毫沒有顧及身邊跪了一整個大殿的太醫婢仆,聲音啜啜,不敢鬆下半分握著清溪的手,那塊鑒心玉依舊是那樣清潤的碧色,涼涼的玉石光澤,讓人無端的更覺得寒徹心底。

    同樣覺得心裏瞬間變冷的還有那位在皇帝的威壓之側跪了半天的老太醫,他早就聽說過司馬府的司馬小姐的那一塊靈玉鑒心玉的傳聞,今日目睹了這塊玉石的神奇,也想和上天賭上一把,可是直到那不尋常的靈澤幽芒再次消失,徹底恢複了平靜之後,看著除了那幾句終於有了反應的喃喃哭喊,就再無任何回音的皇後娘娘,老太醫的心同樣隨著身側那位無助哭喊的帝王一樣,如墜冰窟。

    “溪兒......”

    “......阿叡。”

    突然,一聲十分遙遠的輕喚似是穿透了天地之間所有的生與死,悠悠遠遠,再看真切,四目相對,兩人就在彼此的咫尺之間,離得那樣的近,好似連同時都變得安靜和微弱下來的呼吸都交纏到了一起。

    曹叡似是不敢相信此刻突然到來的驚喜,激動和若狂的欣喜讓他反而怔怔的愣在了那裏,

    他似是不知道該怎樣的表達了,不停的微微張合著自己的嘴巴,卻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剛才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仿佛不是他。

    清溪大概是久病初醒的原因,她的眼中少了平日裏那樣明亮好看的清澈和光澤,變得黑沉和寂靜起來,那樣的感覺,就像是從前最是善良耀眼的星星,卻是突然墜入了無盡的地底,慢慢把自己打磨成了一顆再無靈氣和純澈的黑曜石,不覺遺憾,隻覺得心痛。

    “溪兒......溪兒?”曹叡似乎是不敢清溪就這樣醒來了,小心翼翼的低聲輕喚著,試探著。

    此時他就像是在無盡下墜之中突然看到了一絲的光亮一般,他當然想趕緊拚命的抓住,可是他卻又開始害怕就連那一絲的光亮都是他絕望之下的一絲苦澀的遐想,他隻敢一點點的去試探著,怕是驚碎了這樣美麗的夢一般,隻敢苦苦的等待著光亮的靠近。

    清溪所有的感覺都是那樣的朦朧,她就像是一個無根的孤魂野鬼一般的飄飄蕩蕩,渾身都是那樣的重,又是那樣的輕,眼前的所有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的曹叡,他與她深切的凝望著的,滿懷著期待和易碎的眼神,那樣的真實,那樣的讓人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