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溯回鏡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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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真是不懂你們這些人的自以為是。”澤清冷冷的嘲弄道,“你們輕易替她做下了決定,卻從未想過,那些你打著保護的名義,想要抹去她的所有記憶的行為,對她來說,是否真的是值得用以後隻有一個人的自由的生活去換取的。”

    身側長澤舉杯抿茶的動作一顫,澤清別有深意的話,依照她想要看到的那樣,準確的表露著,即使他很快就讓自恢複了過來,但是他輕抿茶水的動作,卻是那樣的生硬。

    “塵世而已,浮生而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過往已經是過往了,她既然同樣認為當初自己選錯了,那既不回頭,又何必繼續掛牽,忘記了,也隻是用一段毫無意義的過往,去換取一個讓她可以活的更加的自在長樂的未來,那又有何不可,當然值得我去付出一切。”

    “好,很好,你這番比較,我倒是也無話可說了。”澤清無奈的點點頭,“就依你的要求,我會喚醒溯回鏡,至於她的記憶,我也會試著抹去,至於究竟效果怎樣,你在有數就行。”澤清說著又不忘補充道,“還有你可以放心,由你信任的妖王的庇護,我們不會主動去找溯回鏡,打擾她的生活,至於那些她該承受的使命,我還在呢,天就塌不下來。”

    澤清說完,就感覺幾案之下,自己手上一緊,上弦不知道什麽時候放下了茶杯,那隻握著澤清的手,又像是覺察到了冒犯一樣,很快就移開了,但是上弦殷切的目光,卻是始終停留在澤清的臉上。

    “好,請您說到做到。”西歸最後想要得出一個確定的承諾,澤清很快就給了他一個更加讓人安心地回答。

    “我以靈族之名起誓,今日與西歸約定下的一切,必當說到做到。”

    西歸也不再多言,閉目精心,心口一抹幽幽的綠光噴湧而出,一個通道呈現著小小的禪房之內。

    “小靈使,橫渠和祭靈司的人,我不能不去救,至於溯回鏡,她既然有了自己的意識,有了自己的牽絆,那她就和最普通的人族一樣,應該受到我的保護,而我就更不能再去強求結束掉她拚命想要留住的一切,至於那些壓下來的天命,我來承受吧,總歸還會,再有辦法的。”

    上弦認真地聽著澤清的懇切之言,她用著最平和的心態說著,手不住的攀上了他的手臂,明澈的一雙眼睛撲閃著最明亮的光芒,鋒利和溫柔,一時間聚集在她一個人的身上,讓他無法再說出任何反駁她的話,不管有什麽後果,要承擔,有他陪她一起。

    “靈聖大人放心,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你要承擔的,我也不會後退半步,你要救他們,我就做你的馬前卒,去救他們回來見你,你的選擇不管是什麽?對我來說,你的方向,就是我絕不旋踵的前路。”

    “好,我就在這裏等著你帶他們回來。”他此時光芒太盛,逼的澤清隻能移開自己的眼睛,“小靈使,一會兒你進去之後,會看到很多很多的場景,他們的過往,更可能還有你自己的過往,呆的越久,你自己的過往就會顯現的越清楚,凡是進入夢境的人,你們看到的一切,都可能是你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曾經,其中會有痛苦絕望更有快樂和歡愉,有那些逝去之後你拚了命也想要找回來的曾經,你想要再去感受的過往,但我希望你不要迷失其間,你要一直記得,我就在這裏,在等著你回來。”

    刻骨銘心的輪回記憶和雲淡風輕的一眼驚鴻,究竟哪一種,才是神對世人最大的懲罰?

    澤清飲盡杯中的最後一口茶,望著上弦消失的地方,那個通往現實與過往的時光之門,消弭了她最後的光暈,關閉了命運之倫私藏的一切。

    “靈聖大人,真的就放心你這位小靈使一個人去?”西歸問道。

    澤清卻是不為所動,“不放心又能如何,你也知道,我現在啊,精力不濟,怕是闖不了那些曲折離奇的悲歡離合了。”

    西歸聽罷,卻是別有深意的一笑,“是嗎?從前溯回也總是對著我這般的假裝聽話乖巧,但其實我苦心嘮叨的那些讓她別去冒險的話,她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待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早就已經帶著她的另一個別有用心的目的瞞著我獨自出發了。不知道靈聖大人是否也是如此啊?”

    哈哈,倒還真不愧是一脈之傳,澤清自己給自己重新斟上了一杯茶水等待著變的溫熱,噙著滿眼狡黠的笑意隨手抄起幾案之上的一本經書翻閱了起來,被西歸和尚拆穿之後,倒是又對這和尚另眼相看了幾分。

    “可惜啊,小和尚,我家小靈使倒是比你要好哄的多。”

    上弦向這片陌生又虛幻的世界的最深處走去,越往裏麵走,周遭原本模糊的一切都會隨著他的靠近而變得更加清楚起來。

    上弦在一片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之上漫步而行,清泉淙淙,牛羊成群,風吹草低,天地蒼茫,四野茫茫無際,仿佛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仿佛這裏是這個世界的一切。

    這裏所有的場景都可能是祭靈司的眾人的任何一世,是他們之間糾葛的開始,是他們每一世輪回道上都要回頭望一望的難以放下的症結,放不下,所以才會讓他們的開始的緣分開花結果,有了下一個來世的重逢機緣。

    正在上弦猜測自己是行走在誰的過往之中的時候,原本毫無邊界可言的草原的盡頭,突然變得喧嘩熱鬧起來,在一個眨眼,腳下的平原綠草地倏的就變成了一片平坦整齊的市坊街道,周圍人來人往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來往之間人群如織,個個摩肩接踵,就連乍然吹起的風,都裹挾著濃濃的酒香。

    上弦仔細的觀察著周遭人的衣著以及市坊的分布特點,想要判斷出這屬於哪個朝代,又是祭靈司內誰的一世幻境,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快的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祭靈司的人再怎樣特殊,終究還是人族,若是這幾個人在幻境之中停留的時間太長的話,怕是就會徹底迷失在前世今生的現實和虛幻之間,到時候就很難出來了。

    這尚不知名的都城倒真是繁華熱鬧,其間不止有中土之人,更多的是來自外邦的商人前來進行互市貿易。

    上弦剛進來這個世界不久,他的身影現在列入人群之間,還是一個毫不顯眼的存在,甚至他可以靠著自己的一念之間,和這個夢境的主人進行著某種特殊的聯係,又因為這裏出現的一切的場景都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自己打造出來的記憶的畫麵,並不算是真實客觀,但是正因為如此,對於突然貿然意外闖入的上弦,除了這個世界的主人會留意到,其他的人都隻是一個陪襯一般的存在罷了,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優勢,上弦現在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趕緊看到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祭靈司中任何一個人的麵孔,把他們趕緊從他們的前世夢境之中喚醒,離開這個地方。

    澤清還在外麵等著他們,這讓他歸心更甚。再加之他也明白,正如澤清說的那樣,自己若是在這裏停留的久了,怕是自己的那些過往也會被溯回鏡連帶著呈現出來,即使是瞞不到最後,那也是他最不想回首於人前的。

    上弦動用靈力閉眼觀賞著這座都城的全貌。仿佛他的視野瞬間臨空了一般,他身子立在人群之中,街道之上,但是他卻可以憑借一念之動,俯瞰盡整座都城。

    這裏依山傍水,河運很是便利,城內城外,河流縱橫,與之相連的便是大運河,內外之間構成了一副極為龐大的水運網絡,再往外看去,這座都城建立在錢塘江和西湖之間的一塊小平原上,平麵近乎就是一個長方形,山脈交織相連,該是屬於更南方的都城。

    上弦睜開眼睛,慢慢繼續往都城裏麵走去,鱗鱗萬瓦,屋宇充滿,寸尺無空,巷陌壅塞。城中商業及其繁華,沿街街坊,勾欄瓦肆,紡織,印刷,造紙,更有造船作坊的興起。

    能有如此的經濟規模和商業包容性的朝代並不多,盛唐和兩宋是最為顯著的代表。

    但是這裏的人所著服侍卻是很明顯的宋製。宋製與更加開放的唐製完全不同。受理學思想的影響,宋朝上層的思想更加的古板和苛刻化,所以這時候的服飾雖然寬鬆但是必須要遮住全身,更不能袒胸。唐朝的服製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種具有獨特包容性的華麗和多樣,即使是一個唐人穿著胡衣,但是他骨子裏的唐人依舊會讓他身上的胡服也顯現出獨具唐人的色彩,而宋朝的服製卻是更素雅娟秀,內斂古著,多以綾紗為主,刺繡花邊延邊。

    北宋都城在汴梁,而南宋則在臨安,也就是今天的江浙一帶,這裏的商貿發達,更像是集散之地,應該就是南宋的都城臨安沒錯了。

    上弦在這片人族的土地之上獨身遊離了許久,他冷眼旁觀了更多的東西,有些王朝的命運從開始就注定了衰亡,沒有不滅的霸業,沒有不亡的江山,天下大勢如此,向來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烏衣巷究竟是姓王還是姓謝,終究隻是一曲戲詞唱盡之後,一樽濁酒飲吧,不管你是滿腔的不甘,還是一腔的豪情不滅,都會盡化作煙雲,隨風而散罷了。

    這是文人風月場的筆墨紙硯,寫盡天下,也是武將的折戟沉沙,枯骨白發。

    “來,咱們兄弟今日就喝個痛快,喝他個酣暢淋漓,喝他個不醉不歸。”

    一個豪邁而酣暢的聲音自一個酒肆的二樓響徹而起,“咱們兄弟啊,今天再難登上那昔日七十二家酒樓之首的樊樓,做不了那繁塔之上高飛的大雁,更看不到那東京清明道,但是,咱們一樣的,在這小小的登仙樓,一樣可以喝個痛快淋漓,喝個你死我活,喝出個大白日,哈哈哈。”

    一陣大笑響起,驚得四下之人一陣慌張躲閃和竊竊私議,一個人的獨角戲,一個人的自在和瘋狂,被這個高舉酒壺站在酒肆二樓正中央的男人,唱盡了喝酒該有的豪情壯烈,二樓之上的諸位看客此時早已經紛紛著急退散開來。

    有的直接甩手離開了這個叫做登仙樓的酒肆,有的還想看下去,轉到一樓再叫上一桌繼續向上不住觀望著,有的卻是就像文人騷客一般的弱質書生模樣的文人,卻是早已經在綸巾之下偷偷垂淚,拿出自己身上最後的銀兩,也向店小二打了幾口酒來,抒發抒發滿腔的壯誌難酬。

    外邊看起來實在是不能再普通的登仙樓,本來在這繁華的臨安城中並不起眼,但是他家的精釀改造的而成的名酒玉練槌卻是這整個臨安城的獨一份,深受這些烈性豪情的武者名士的喜愛追捧,因此慢慢的也就有了聲名,而這份聲名就是主要來自於眼前這個在樓上且醉且歌,且樂且哭的瘋子身上。

    四下去觀望環伺,這人來人往的酒肆之中,有哪裏有他口中的那些陪他一醉方休的兄弟們的身影。

    第一次來嚐個鮮的客人不明所以的以為自己遇見了一個瘋子,見酒肆主人也不可以驅逐,隻能無奈的趕緊付錢走人,一眾小二也不攔著,要走的,就不住的陪個笑臉,說著招待不周之類的客套話,而那些未走的,繼續留下來湊個熱鬧觀望的,小二也是熱情之至,重新上酒上菜,收錢也隻是收了一般的錢。

    於是,一段千載不遇的奇景就這樣展現在上弦的麵前,飄香的酒肆之間,一樓的客人擁擠的坐在一起,享受著並不過於出眾的美食,他們有的在小口小口地抿著那燒灼喉嚨的烈酒,有的幹脆就直接一臉愁容難發的紅淚偷垂,酒飲一杯,便開始吟誦起自己的一些酒後詩篇,一人一態,各不相同,但唯一相同的就是,他們都在不時地向二樓之上的那個瘋子看去。

    那瘋子似乎是有說不完的話,敘不完的舊,隻有他一個人的二樓之上,他一個人也能且歌且舞的吆喝個痛快,仿佛他的身邊真的有一大幫在陪著他喝酒的好友知己一樣。

    “我說,掌櫃的,這個人是瘋了嗎?”一直站在櫃台後麵低著頭沉默的擦拭著酒盞茶盤的掌櫃還是走了出來,終於有人忍不住發問了,“在這酒肆裏麵發酒瘋,你們倒是也不管管。”

    “不管,我們可不能管啊。”酒肆掌櫃也是一個爽快人,聲音很大的瀟灑宣布道,“眾位客官,實在是對不住了,你們若是想走的,今日這飯食酒水小店就收一半的錢,同樣的,今日諸位凡是想像那個瘋子一樣,在我這小店裏狂醉一場的,我這店裏的玉練槌,今日免費管夠,諸位若是受得了這烈酒,盡管開懷暢飲。”

    此話一出,酒肆滿座的一樓,瞬間就沸騰了起來,一種抱怨之言,像是一粒粒微微揚起的沙塵,在這片鼎沸的歡呼之下,重新被踩了下去。

    於是,接下來,在這臨安城小的除了在這整個大宋來說最容易過時的酒便毫無特色可言的登仙樓裏,形形色色,從各處而來,擁有著不用的背景的人們開始了一場和那個瘋子一樣的狂歡。

    幾個偶然進來的書生在小半杯玉練槌烈酒的作用下,心性大開的像是終於遇見了他們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開始了他們自己的詩酒知音,詩詞唱和,華麗的詞句之間,盡是他們對時代的歌頌,對時代的心傷,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失望,為高層者紙醉金迷,不思重光的絕望。

    他們舉酒碰杯,喝著灼心的烈酒,在終於咳嗽出了淚花之後,終於狂蕩的大笑了起來。

    可是在座的識得詩書禮樂者,又有幾個,他們不過是這個朝代下隻能隨波逐流的粗人一個,他們讀書人的唱和,他們融不進入,陽春白雪,也得容得下曲高和寡不是。

    “年輕人,你們書讀得多,未來的路還很長,與我們不一樣,你們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呢,你們一定要好好地用你們這對詩句的才氣,救救咱們的大宋啊,你們還年輕,你們一定要救救咱們的大宋啊,咱們再這樣下去,連臨安都要沒了呀。”

    一位看著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身形晃晃悠悠地大聲說著他的寄托,他已經布滿溝壑的蒼老的臉上,不時流下的濁流就掛著那溝壑之上,像是一個最脆弱的依附,終究還是會被舍棄破碎。

    “好好好,好得很啊,少年俠氣,怕個甚來,咱們那位早已經久經沙場,戰無不勝的少年將軍辛白,不也是我們這個年歲,以後他在沙場立功守疆,我就考個功名,在朝廷之上,做個死諫的文臣,和他一並,挽大廈之將傾,解百姓之倒懸,來日,定能重振我大宋昔日的榮光。”自信和張狂的話仿佛即刻點燃了所有人的豪情和希望,他們歡呼著,碰杯著,喝彩著,也想象著,希冀著。

    “好,好小子,有誌氣。來,我先來敬你一杯。”幾個漢子大氣的讚歎著走上前去,拿起大酒壺,和這些文人的小酒杯碰撞著。

    “好。”突然,一生幾位厚重的聲音刺透著鼎沸的人聲,“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這個聲音悠悠的吟誦著,似是他就是那同遊的少年之一,恣意輕狂,追鷹逐犬,一腔報國之誌,熱血騰騰。

    喧鬧的人群再次靜了下來。人們尋聲看去,竟是剛才二樓那個還在發瘋的瘋子,他此刻獨倚欄杆,手提酒壺,高聲吟誦,人們這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酒氣熏得他的臉上泛起酡紅一片,他此時肅立在那裏,眉宇之間,吟誦著最俠氣的詩句,但是卻有擋不住的肅殺和陰鷙,站在那裏就不怒自威,哪裏還有半分剛才肆意狂歡的樣子,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邪魅冷視著下麵的眾人,竟也是一個氣蓋蒼梧雲的張狂少年郎。

    “公子,敢問何名?”下麵一個書生有心結交,拱手問道。

    可那少年卻是仰頭猛灌了自己幾口酒來,不消多時,一壺酒飲盡,他摔碎自己手中的乘酒的酒壇,髒亂的衣袖一會,擦去自己嘴邊殘餘的酒水。

    “我名不足提,幾位讀書人,我這粗人一個,可是對不上你們那些華麗麗的詩詞句子,就不下去和你們參合了,我這,照樣有一大幫兄弟等著我喝酒呢。”

    眼看這人說話間又瘋了起來,下麵飲酒引得半醉的幾個糙漢子卻是坐不住了,抬頭指著上麵的那個還是少年模樣的人都有了更多的底氣。

    “我說,你這可是說錯了,你看我們這些舉酒碰杯的,那些是可以對上來那酸溜溜的詩文的人,這喝酒嘛,圖的就是一個痛快,你管自己讀沒讀過書呢,你自己寫不出來,總歸咱們先人的那些好聽的,你也能背上來幾句吧,啊?”

    這位大哥酒後的憤然指責倒是讓剛才那幾個抱怨著這個年紀輕輕的瘋子擾了他們酒興的幾個男子也跟著起了哄,今日難得得此盡興時刻,他們每個人都懷著最俱懷逸興的豪情笑看一切。

    “對啊,年輕人,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一個男人上前很自然的勾上了那第一個開口問那年輕瘋子話的書生。

    “哦,是說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你說你這年紀輕輕的,國未報,壯未酬的,在這虛耗什麽光陰,有過不去的事兒啊,你就說,自己在那自言自語的可沒有意識。”說完還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不知道為何,他這話倒是引得一向少言少語的酒肆掌櫃不住大笑了起來,眾人先是一愣,隨就竟也是不明就裏的跟著笑了起來。

    “哎,都別笑,我先給你們起個頭。”人群中有一個人拎著酒壺跌跌宕宕的走過來,狂傲的伸出手指指著上麵二樓的年輕瘋子,那瘋子雖然看著凶了點兒,但是卻是也不生氣,幹脆就重新拿上一壺酒,坐在欄杆之上,坦蕩的看著下麵的鬧劇。

    那醉酒之人竟也是說出了他的千古名句。

    “有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何,雅不雅。”說完他就獲得了周圍醉漢的一陣叫好聲和喝彩聲,所有人都被鼓舞著,說著他們半輩子都藏在心底的那些與他們毫不搭邊的名句詩詞。

    “我來接。”一個人站了過來,“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又是一陣喝彩聲,為了他詩句中英勇無畏的豪情壯誌。

    “那就有了,十萬貔貅出羽林,橫空殺氣結層陰。”

    “好,這個好,這個最妙。”聽到這樣的讚賞和雷霆一般的掌聲,更多的人坐不住了。

    “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

    “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

    如此氣勢,那自然也少不了那句俠客行。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那也不能留下白居易了,“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直到最後,“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一人落寞掩蓋了歡醉接到,“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應未閑。”

    “哈哈,最可憐的,莫不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聲啊。”

    “那更有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哈哈哈,喝多了,喝多了。”

    那人笑著抹去自己眼角的淚花,大宋啊,他們的世世代代的故土,如何就成了今日這般的模樣。

    “唉,你們這是幹什麽?不要怕啊,咱們不是還有辛將軍呢嗎?他雖是少年,但是子承父誌,必定會守住咱們的大宋的。”

    一個人卻是受不住這樣突然就冷了下來的氛圍,他們狂醉著,歡騰著,舞蹈著,唱和著,卻終究抵不過一句樂匆匆。

    而那二樓的瘋子卻是收起了和善,起身拿了什麽東西就要匆匆轉身下樓。

    “這就走了嗎?”那酒肆掌櫃在他下到一樓的時候,竟是立馬迎了上去,手上連忙招呼著店小二送來兩壇還未啟封的玉練槌。

    “今日喝酒和兄弟們喝的盡興,就不多打擾你做生意了。”那人竟是毫不客氣的接過去兩壇讓眾人眼紅的玉練槌抬腳就走,那掌櫃眼中泛起了淚花,竟是有了挽留之意,但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一瘸一拐的緊禁地跟著那少年大步流星的動作,其間因為地上隨意扔下的空酒壇,就此都要跌倒,可那少年卻好像次次都能料到一樣,立馬就能及時止下自己的步子,穩穩的扶住那瘸腿的掌櫃,也是同樣的一句話都沒多說,繼續走著自己的路。

    他走進人群裏麵,眾人才發現,他的身後背著一張很漂亮的弓箭,隻是那上弦原本刻著的花紋卻已經是傷痕累累,一道道痕跡竟是就要掩去了原本的紋路,那弓箭之一塊及其精致的桃木弓,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那弓箭是跟著她的主人上過戰場的,即使是現在這樣傷痕累累的模樣,依舊是難掩她通身肅穆的重重殺氣。

    “唉,可惜啊,弓弦斷了,不然啊,肯定也是一件通了靈的殺器啊。”

    “老鬼,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吧,胡說什麽呢?這弓箭怎麽可能通靈啊?”

    “你還別不信,萬物皆有自己的靈識,這弓箭殺氣騰騰,定時久經沙場的,向來也是救過自己的主人的性命的,早就有了自己的靈性,你再把這弓箭給被人使使,一定不會再有人像她的主人那樣用的更加的趁手嫻熟,隻可惜啊,如今弦斷弓張,這裏麵的弓箭之靈,也跟著死了,這說明啊,她的主人離死也不遠了。”

    “老頭兒,老子讓你在這裏喝酒不是讓你酒後胡說八道的。”那跛腳的掌櫃的竟是停下了步子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今日竟是發了大火,卻反而引得眾人更加的好奇那張弓箭和她的主人來。

    “好了,辛時,小事而已,你現在可是在臨安都城,可別把自己的脾氣一時收不住,又拿到了台麵上來了,到時候真惹了什麽不得了的人,我還得費心去救你。”

    那瘋子倒是穩重了許多,嘴上調侃著轉了身,拍上那掌櫃的還在因著發怒不住顫抖的肩頭,他原本就跛腳,此時也是受了少年的力,才勉強站穩了步子。

    “辛時,我以後,大概不會再來了,你記得得空了配兄弟幾個喝喝酒,聊聊天,大家常見著,也不至於覺得太憋屈了。”

    掌櫃的慌忙張口想要看著少年想要喊些什麽,但終究嘴巴張了閉上,閉上又張開,又是什麽都沒有說。

    那少年倏爾一笑,見是變得親近了起來,“好了,瘸子,以後,你可要照顧好你這條傷腿,可是再沒人在你喊疼的時候陪著你喝酒了,你就是再鬧,在發脾氣,以後也得給我收著,兄弟幾個還靠著你活著呢,你還在,他們就在。”

    少年反手摸上了自己身後的那一張弓箭,眼中帶著決然的惆悵和堅定,似是注定要化水的冰雪,依舊還是堅定地暴露在太陽下麵。

    “若是我能找到修複半掬的辦法,或許我黃泉路上不會太孤單,不會來世無所寄,若是找不到,那也就罷了,誰還會突然期待著來世呢?你隻要記得,替我把半掬帶回來就好了。”

    “諸位,今日有諸位相陪,我和我的兄弟們甚是開心盡興,這兩壇還未啟封的玉練槌,就當是我送與諸位的謝禮了。”

    少年說完,很幹脆的把那兩壇玉練槌烈酒重重的砸在了桌上,不再留戀半分的轉身走出了這登仙樓,門外是另一個世界,那少年是迎著門外的薄暮的夕陽走的,一個單薄的身影,一把殘破的弓箭,卻好像是他們共同決絕的踏上了一段永不回頭的絕路征途。

    “半掬?是半掬弓,是,是辛白小將軍啊。”人群中的一個書生率先反應了過來,引來一陣的質疑和騷動。

    “什麽?辛白小將軍。”一個人不敢相信的質問道,“我說讀書的,這話可不能亂說啊,這辛白小將軍怎麽會在這臨安城了呢?”

    他的質問引來眾人一陣討論的唏噓興歎,最後不知道又是誰的聲音弱弱的響了起來,“可是我聽說,咱們這皇帝,派人把辛老將軍帶回了臨安城,好像是,好像是說辛老將軍勾結金人,通敵求榮,導致前方大敗,不日之後,就要問斬了,這辛白小將軍這時候回來,怕不是,怕不是。”

    “大敗?哦,對了,與金山一役。我們同村的有一個從辛將軍那裏退下來的兵士,與金山一役,據說辛白小將軍帶領親信盡出,卻中了金人的埋伏,全軍覆沒,幸虧辛白老將軍及時趕到,把小將軍從生死關頭給拉了回來,但是全軍之中回來的隻有兩個人,這之後,就是辛白老將軍被召回臨安。”

    “嗬,倒真是可笑啊,什麽人勾結外邦倒是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和兒子的親信部下都給坑進去了,咱麽這朝上的奸臣,還真是生怕有人比他們厲害,咱們的陛下,倒是也信。”

    “哎哎,這話可不要亂說,萬一被有心之人聽進去了,一句話告了上去,那咱們這不是又給辛白小將軍添了麻煩嗎?”

    “我倒是要看看站在這裏的誰敢長個長舌頭。”那人黑了臉來,“皇帝不像皇帝,大臣不像大臣,不想著為百姓謀生計,為朝廷守疆土,天天就知道湊到皇帝跟前搖尾乞憐表忠心,倒是不知道他那忠心上秤稱上一稱,又能值個幾斤幾兩。”

    “可是,話說回來,今日咱們見到著辛白小將軍,還是這個樣子,怕是以後。”

    “你們盡可放心,辛白將軍回來,隻是為了悼念戰死在前線還無辜被扣上汙名的護衛兄弟將士罷了,他等著替自己的父親收完屍,就會重新回到前線,繼續帶領辛家軍守疆護國,直到他自己有一天,也流進自己的最後一滴血。”掌櫃的發了話,打斷了所有人嘰嘰喳喳的揣測,說完就又重新恢複到了他向來沉默地樣子,一瘸一拐的回到了自己的店裏,站在櫃台後麵,一下下的擦拭著不知道擦了多少遍的地酒壇子。

    店裏的一幫人也跟著沉默了下來,剛才的一切就像是黃粱一夢,夢醒了之後,就是一種更沉重的絕望,那兩壇未啟封的玉練槌,恐怕永遠都不會啟封了,這兩壇烈酒,隻為那個少年而留。

    上弦卻沒有時間再去看這一代名將的隕落,興衰更迭之下,誰不是犧牲者。

    他意念一動,周遭的一切都跟著靜止了起來。轉眼之間,他就站到了尺銘的麵前。

    隻是他現在並不知道,這個夢境,究竟是尺銘的,還是那半掬弓靈的,或者,是他們這兩個一人一靈所共有的。

    “尺銘,半掬,醒醒,這都是假的,你們是陷入幻境了,快醒醒。”上弦輕喚著眼前的人,周遭的一切都徹底的靜止了下來,定格成個一張張曆史書上才會見到毫無生機的畫麵。

    “假的嗎?可是,這明明是真的,即使是過了那麽久,這件事還是成為我最深切的遺恨。”半掬化作一個長裙女子的形態顯現在上弦的麵前,宋製的衣裙,素雅的暗紅色上繡著點點的小花,仿佛是被賤上去的點點血跡,久遠的哀痛,長發披散而下,那大概是她在這一世沉睡之前,最後的樣子了。

    “我好恨,很我那時候竟然斷了弓弦,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好他,讓他死在了戰場之上,屍骨都沒人去收,為我謂烏,且未客嚎。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半掬抬手撫上曲深靜止下來的神態,他的臉上還是那樣的明媚幹淨,就像是他少時第一次被自己的父親逼著拿起半掬弓射殺兔子一樣,他總會溫暖而堅韌的,他第一次執弓,就好像和半掬意念相合一樣,想要故意射偏的箭,偏偏就隨著他的心意留下了那兔子的一條命,他不願意殺生,故而也從不把半掬當做是一個武器來看待,可是誰能想得到,那個溫柔善良,從來想的都是恣意而活的少年,後來竟是立身沙場,守疆護土的少將軍了。

    “我護著他,在沙場之上幾進幾出,來往征伐,絕不後退。可是我還記得他第一次用我殺人的時候,他的手都是抖得,他的眼睛隨了他的父親,天生自帶騰騰殺氣,所以除了我沒有人看得出來他的恐懼,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他首戰凱旋之後,拒絕的所有人的慶賀,抱著我躲在那荒涼的山頭上哭著笑著相處一個晚上,他和我說了一個晚上的話,不是對沙場之上白骨累累的恐懼,也不是對自己需要一直拚殺下去的未來的逃避,更不是他對自己所要承擔的責任的哀傷怨懟,他說的,盡是自己在汴梁短暫的一段過往的韻事趣事,是自己的朝廷昔日的榮光,他說著自己昔日的風光和恣意,說著自己昔日也是一個翩翩公子,可是我那時候,並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在那樣的時刻悲涼的時刻說著那些過往的歡暢,天一亮,當第一縷太陽的光芒照下來的時候,他隻是底底的哀歎一聲,拍了拍我,說了句,半掬,以後,麻煩你了,他回去,重新披上了自己厚重的鎧甲,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過半分的畏懼。”

    “你還是護住了他不是嗎,至少,拚盡了你的全力。”

    “可是,我卻沒能陪他走到最後。”半掬哀歎道,她很認真的看著曲深的樣子,看著他呆滯的眼睛正在悠悠的煥發著生氣,很快,他就會醒過來,這段夢境是半掬的前世症結,記憶之殤,但是,對曲深來說,怕是不會記得的吧。

    “還好,我經過千年的沉睡,醒來之後,睜開眼睛,竟然還是找到了他,幸好,他現在生活的很快樂,幸好,他不用再去背著沉重的包袱了,幸好,他終於還是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了下去。”

    “幸好,我家的半掬,還是又重新來到了我的麵前。”曲深底啞的聲音響起,他的周身,在他重新清醒過來的一瞬間,頓時化作飛灰,隨風散盡,他們的眼前,隻留下了最真實永恒的彼此。

    “主,主人。”半掬有些遲疑的喊道,她沒有想到,曲深醒來之後,竟然會認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她花了千年的時間來讓自己重新蘇醒,為了能夠保護他,他從未在他的眼前耗費靈力化出過自己的女子之形,更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去怎樣麵對他,她讓她死的那樣的淒涼,她並未盡到自己說的要保護他的諾言。

    曲深看著半掬遲疑猶豫,又是自責悲切的樣子,上前一步,輕擁住了她的身子。

    “半掬,你可是又說錯了,不是你睜開眼睛就找到了我,而是因為我是刻意為你而去的,我即使是經曆過了世世的輪回,但是隻要我家的半掬離我很近很近,我依舊會感覺到你的存在的,這是我們宿命的牽絆,就像現在的這場虛幻的溯回之境,不止是你自己世世的糾結,更是我的,我們誰都逃不掉的。”

    “是,是這樣的。”半掬試著靠在曲深堅實溫暖的肩頭,那是她思念了千年的一個擁抱,她的聲音在哽咽,但是她卻無法像一個普通人族一樣,落下幾滴淚來。

    “主人,你放心,半掬依舊會一直保護你的,即使你入了輪回,我也總會找得到你,生生世世。”

    半掬不會哭,曲深可是會的,而且,他向來還是一個極為感性的人族小年輕。

    “半掬,你可別哭,一會兒把我的肩頭哭濕了,以後,可就要穿厚一點兒再讓你靠了。”

    “我,我哭了嗎?”

    “嗯,哭了。”曲深認真而堅定的答道,又低了低頭,湊近懷裏這千年還是小姑娘心性的半掬器靈,“我感覺到了,是你的心在哭呢。”

    曲深無比大氣的放開了半掬,擦拭著她幹幹的眼角,認真可憐的模樣,好像半掬真的落下了淚來。

    “好了,既然我是你的主人,那以後你難過了想哭了,當然還要來找我了。”曲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著說,“這裏啊,隨時為我家半掬留著呢。”

    “主人,謝謝。”半掬十分感動的看著曲深雲淡風輕的樣子,眼角最多就是憋了個通紅出來。

    “好了,你要是想謝我啊,就像答應我一件事情。”

    “嗯,主人請說,半掬一定辦到。”

    “你這身為器靈,也是出了攻擊防禦啥的,也會些變來變去的靈術吧?”

    “嗯,會的,但是,不多。”半掬有些疑惑的看著還是一臉嚴肅認真的曲深,但是這人的嚴肅維持不了多久,隨即竟又是換上了一臉明朗的笑臉出來。

    “那就趕緊的吧,把你這一生髒兮兮的衣裙換下來,青色的,粉色的,藍色的,那樣不比這樣暗紅色的好看啊,就像是咱們家靈聖大人穿的那樣也可以啊,低調又好看,一看就是個有些年齡在身上的人穿的,看著很貴卻又不張揚,這要是沒點架勢在身上的女孩子啊,那都穿不起來。”

    說著看著半掬若有所思的乖乖點了頭,曲深才滿意的笑著。

    “好了,下麵還不一定發生什麽事情,半掬,省著你的靈力,先回來。”

    曲深收好半掬弓箭,徑直走向等候在那裏的上弦,臉上就是嚴肅的樣子,也讓人覺得,他還是那樣的無所謂的雲淡風輕一般。

    “靈使大人,承蒙不棄啊,你竟然先遇見的是我。但是咱們還是快走吧,再不去找老大和萬染,怕是祭靈司就要剩下我這一個獨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