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六章 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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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岱正很是詫異,隻跟著走了幾步,抬頭看見一個高大威猛的男子,身穿紅色的大氅,隱隱約約露出裏麵的鐵甲來,顯然是軍中地位頗高的將官。

    那將軍見了魯王都未曾下馬,更讓張岱詫異,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那將軍見了張岱,卻顯得很是禮貌,拱手抱拳說道:“閣下便是張岱獻先生麽?”

    張岱連忙回禮道:“正是在下,敢問將軍?”

    “有請。”那將軍並不願意多言,隻是讓張岱跟著魯王。

    “這是在下堂弟,不知道能否唐突貴主。”張岱見堂弟有些尷尬,連忙問道。

    那將軍看了眼說道:“無妨,且隨行。”

    四人並行,周圍很快就圍上了一圈精銳悍卒。其步伐一致,踏地有聲,竟然無交頭接耳,咳嗽出聲,實在是讓張岱大開眼界。

    等到了一旁山崗上,見有一亭,亭中有二人。

    一站一坐,都是身穿青色棉布道袍,像是尋常士子出來遊冶。然而亭子四周乃至頂上,都布滿了暗哨,不經意間露出個人臉來,著實嚇人。

    張岱到這一步自然知道了此間主人的身份,不敢大意,上前就要跪拜。

    “張岱先生,不必多禮,且坐下吃肉。”徐梁遙遙招手,讓他上前。

    張岱雖然免了跪拜,卻不敢如此大咧咧坐在皇帝對麵,一躬到底,也不敢胡亂稱呼。

    “不必客氣,大明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這天下雖然有所波折,但大明終究是大明。”徐梁笑道。

    張岱聞言,嚇得寒毛盡豎,不跪也得跪了。

    “你要這般跪拜就沒趣了。”徐梁調弄著燒烤,取了一支肉串遞給身邊站立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看了張岱一眼,笑著放入口中,示意張岱不要拘謹。

    張岱原本就是個富貴浪蕩子,並不知道拘謹。隻是人終究為世俗所傾,得見陛下之顏,哪裏還能撐得住?

    就連豪興著稱的堂弟,此時也如霜打過的茄子,蔫搭著腦袋。

    “我是讀過你的文章,尤其喜歡那種肆無忌憚欺男霸女的文字,這才停下等你一等。”徐梁笑道:“你若是這般待我,我也隻好早點回去了。”

    張岱連忙起身,上前又施一禮道:“劣作有辱聖目,真是惶恐。”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這種金石之聲,我朝已經罕有了。”徐梁遞了肉串給他,微微一笑。

    張岱總算放下了心,接過肉串便吃。

    “你這回到天津,是要入京麽?”徐梁渾然沒有管身邊的魯王和張萼,隻跟張岱說話。

    “張某不才,此番是隨魯王殿下入京增長見聞。”張岱道。

    徐梁看著魯藩笑了笑:“魯藩已至於此了麽?”

    魯王朱以海嚇了一跳,口中支吾,良久方才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魯王朱以海本有文名,因其長史張耀芳的緣故,與張岱這樣的大才子相交深厚也是題中之義。然而要是真以為他與張岱進京玩耍,那皇帝也不用在朝堂上打滾了。

    “魯藩幾次聞詔不至,其罪非小,找張先生一同入京,無非是借張氏餘澤,找人幫著開脫罷了。”徐梁一語道破。

    朱以海驚嚇得跪在地上,涕淚迸出,啞聲道:“陛下,臣實在是在浙江水土不服,久病榻上,是以未能奉召啊!求殿下明鑒。”

    張岱也是惶恐不安,不知道為何陛下知道他能為魯王轉圜。這事雖然說出去很有麵子,但被高位者所知,總是忌諱。

    “張先生入京,無非是找家中故人。然而官場上人走茶涼,令叔雖有蔡澤之才,看似周遊權宦之門,終究還是少了點根基。”徐梁轉向張岱道。

    張岱欠身稱了“受教”,心中已如擂鼓,暗道:這陛下,竟然知道我是要去找三叔的門徑,果真是如傳聞所言非聖則妖!

    “你為何不直接來求我呢,我非但不收你銀子,總比那些文官靠得住,好歹也是半個自家人啊。”

    “陛下!”朱以海當即跪伏在徐梁身前,哭道:“千言萬語,盡在此中也!”

    徐梁打量了魯王半響,心道這終究算是個聰明人,比圍繞在朱慈烺身邊兒那些宗室強太多了,微笑道:“起來吧。今日你帶張岱先生來,正好有事與你們商量。”

    朱以海見自己有用,這才顫顫巍巍站起身,挨著張岱坐了。張岱也是正襟危坐,汗不敢出。

    “是這,江南書價幾何?”徐梁問道。

    張岱對此再是熟悉不過。連忙應道:“書價依書類不同而有差異。尋常來說,傳奇小說要貴一些,諸如《封神演義》要賣到五兩一部;四書經論要便宜許多,大約在數分到一兩銀子之間;又有前人古籍,也都是一兩、二兩居多;唐善本可以賣到數十金,宋元刻本也能賣十數金。若是碰上孤本或是罕見的善本。則千金難求,全看買賣雙方的意思了。”

    徐梁點頭道:“那尋常士子,在購書上可能寬裕?”

    徐梁問完發現張岱有些異色,立刻明白自己問得偏門了。張岱這樣的純種富家子弟,與尋常士子哪裏會有交際?至於寬裕……一擲千金的人,知道什麽叫寬裕和拮據麽?

    “我恐怕並非每個讀書人都能買得起書。”徐梁自己道:“國家要將米價控製在二兩一石,這我都已經嫌高了。一部《封神演義》就要五兩,尋常小康之家哪裏買得起?”

    “殿下,閑書未必人人要買。經文、時文。這些都還算便宜的。”張岱道:“浙江許多不錯的時文集子,隻值三、五分。”

    “我倒覺得那些書沒甚意思。”徐梁道:“四書五經多少字?一個人隻看那麽點東西,就算吃得再透,不能觸類旁通,終究成就有限。據說令尊大人幼年隻讀古文,而立之後才讀的時文,舉了鄉貢。隻以令尊老先生來看,君以為讀書是該廣博些。還是精專些?”

    張耀芳年幼時身體不好,所以張汝霖不叫他讀書上進。親自輔導古人學問。這種不在科舉出題範圍內的經書,無論是《孫子兵法》還是《藝文類聚》,都歸入古文之中。事實證明,張耀芳雖然在科舉道路上舉步維艱,四十過了才中副榜,但性格脾氣和學識廣博在張氏一族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而且北宋時米價約為書價的三倍。而如今國朝米價與書價約莫相當,這豈不是說國朝文教不如宋人麽?”徐梁笑道。

    “然則國朝書肆刊印之書目遠勝宋時。”張岱不免要為國朝說話。

    徐梁抬了抬手:“我想世間並非隻有士子需要讀書。讀書使人明世理,也未必就隻在聖人經論之中。但能勸人向善、懂禮的書,都該讓人讀一讀。商賈、農夫,但有書讀總是好的。”

    張岱陪笑道:“程頤著《易傳》中。釋‘未濟,男之窮也’,以‘三陽皆失其位’鞭策入裏,正是用了一個篾桶匠的原話。每每念及此處,著實令人不能釋懷。”

    程頤受教於桶匠的逸聞流傳甚廣,故而有了“篾首醬翁”這一成語,是說蓬篙之人亦不能輕視。

    換個角度而言,人能不以當官上進為首務,寧居賤業而醉心學術,正是天下太平,文教昌明的表現。若是百姓亟亟於穀,隻以讀書為敲門磚,一朝飯碗在手再不肯開卷修身,那也是文明黯淡的末世。

    “之前國變乃是勢窮之際,如今國家既定,並不該就此懈怠,更要三反其身,以免再入窘迫之境。”徐梁道:“我以為,文教當為第一。想來先生在江南也聽說了女丁科這種公職人員考試之事。”

    張岱突然振奮起來:“綱常人倫何嚐有男尊女卑之謬論?古人為何以妻名婦?乃是妻者齊也!殿下能開女子之科,使女子一並有用於國家,此直透‘有教無類’之旨!既能彰顯才能於科場,出來任官報國又有何不可?”

    徐梁沒想到張岱竟然是自己政策的擁護者,當下也不知真假。不過以張岱那種離經叛道的思想而言,也未必不可能。

    “陛下,隻是女丁科門檻過低,甚至您推行的公職人員考試,要求也不高,日後怕有冗員冗官之慮。”

    “這事不用操心。”徐梁笑道:“拿了文憑隻是敲門磚,要想為官還是得優中選優。日後拿了文憑者越多,可供選材的人自然也就更多。”

    張岱頗有些失望:“那豈非又回到了科舉選官的舊路?”

    徐梁微微搖頭,國家掄才大典不是說廢就能廢的。清末以為興新學,廢科舉是一種進步,但實際上民國時代的官員要麽是清朝遺老,要麽是起點較高,很輕易地進入國內外的大學深造。最後選出來的人,說好聽些是學貫中西,說白了其實還是傳統教育出來的一類。

    到了紅朝變法之後,公務員考試逐年升溫,千中取一遂成常態,這不是科舉的借屍還魂麽?

    目前徐梁能做的隻能是微調。科舉仍舊要辦,隻是選出的進士不能直接任官,必須進行政學院學習,名為“習政”。然後分派六部,按照傳統“觀政”製度進行實習,最後考評優秀者才能得官。而之前行政學院肄業就能分派各縣為官為吏的情況,也會因為人數增加,實缺減少而有所改變。

    “選官之事可以慢議。先生若思有所得,大可寫成文章,投稿於《皇明通報》。”徐梁笑道,再次將話題拉回自己的軌道:“找先生的緣故,是想請先生主持國家圖書館。”

    “圖書館?”

    “匯集天下之書,供天下百姓借閱。”

    張岱吸了口氣,渾身寒毛炸了開來,隻覺得眼前這年不及弱冠的皇帝,登時淵渟嶽峙,令人仰止。

    古來修書的帝王、太子不少。古有昭明太子的《文選》,國朝有成祖皇帝的《永樂大典》。然而立誌興辦一處巨大的圖書館舍,供天下人匯聚其中,各取借閱,這是何等高潔的誌向,又是何等龐大的胸襟!

    “江南有好藏書之家,多自建,便是親朋欲往一觀,也頗多詰難。殿下若是真能成就此文教盛事,岱願以餘生,盡付其間!”張岱斂容拜道。

    徐梁道:“我先說說這圖書館規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