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六章 請裁撤金陵陪都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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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程賢奏:“我皇明自太祖始,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得國之正,實乃古之未曾有也。

    成祖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受朝命入貢者殆三十國。幅員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然天道不昭,自甲申之亂始,京師失守,先皇崩於萬歲山。

    李自成、多爾袞等魑魅之輩,占我神都,天下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白骨不絕。

    正可謂,江山有倒懸之危,民族有絕種之險。

    陛下禦極,率國朝文武,披荊斬棘,血染疆場,曆經數載,方有今日國朝之再統,大明之中興。

    今有佞臣,心懷悖逆,以金陵為巢穴,窩據陪都,欺壓百姓,對抗聖主,名為明臣,實為明賊。

    本欲即刻南下侍君,聆聽聖訓,然則遼東韃虜未平,邊疆不穩,關係國家一統,生民所係,不敢輕動。

    故臣與眾閣臣商議,奏請聖天下裁撤大明三百年兩京製度,以金陵為行在,撤南京南京部寺製度;以南直隸轄地為安(慶)徽(州)、江(寧)蘇(州)兩省,設立三司,銓選牧民官吏,皆歸北京六部所轄……”

    昆山濟留倉引發的江南官場地震,無論由南京大佬還是浙江使司來承擔責任,都會被人以“奸黨構陷”為由扯不清楚。隻有徐梁站出來,才能將“黨爭”這個帽子摘掉,回歸原旨:吏治不清。

    承擔責任就要提出解決辦法。

    既然南京這個攤子爛了,何不來個快到斬亂麻,直接搗毀他們的巢穴呢?讓北京是唯一的政治中心,南直隸分成兩個省份,由北京派官直轄。

    這樣做,看你們還鬧個雞兒。

    ……

    “北地燕京的文武果然是陪今上南征北戰的凶狠人物,一招釜底抽薪徹底斷了金陵的退路。陛下性類太祖,處事果決,以光複天下的威勢,天下無人能當,今日程賢等閣臣的奏疏,無非是迎合今上罷了。南京六部,各寺、院、署,一應裁撤下來的官員恐怕要有兩千名之多。”

    皓首白須的古稀老人坐在官帽椅上,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緩緩說道。

    坐在老人上首的便是如今督師湖廣的史可法。他從南京兵部尚書位置上調任湖廣總督,明著是平調,實則卻是謫官。

    到了武昌之後。史可法越發覺得政務難行,一方麵是楚鎮散兵未能肅清,許多地方已經形成了割據縣城的匪幫。另一方麵是湖南更有苗僮夷族,不服教化,時順時亂。若是要發兵清剿,卻苦於無兵。

    山地師主力就在兩湖,平日裏也能尊重地方牧守之官,但師長李化鯨事事以兵部文移為準,根本不理會總督旗牌。史可法的性子也做不到洪承疇、袁崇煥那般殺將如殺雞的決絕,隻好本著相安無事之心。慢慢消耗。

    雖然本地公務不行,但史可法也沒有忘記南京和天下大事。他的這位幕僚姓姚名康,博古通今,仿佛有王佐之才,是以他隻稱“浮雲先生”,以師禮待之。沒有絲毫倨傲。

    浮雲先生,本是修道之人,適逢天下亂世當道,走出道觀,追隨史可法,意圖匡扶社稷。

    “若是北京真的撤了南京,對陛下而言豈非一刀換一刀?”史可法道:“有南京這個架子撐著,終究比分立兩省要容易統攝。”

    “老夫卻不這麽看。”浮雲先生常年養性,此刻清楚感覺到自己精神繃緊。他小心道:

    “南京上下傾向陛下之人少之又少,不過幾個五六品的給事中。真要撤了南京製度。對他而言反倒權力越發集中,可以直接授命給南直兩省的三司。”

    “這新省三司總還要向北京匯報,不如直接指揮南直便利啊。”史可法不以為然。

    “恐怕南方士林都低估了這位陛下對朝政的控製之強。”浮雲先生悠悠道:“內閣之中,程賢知遲遲不走,隻是因為方書琦要總裁今年的會試。

    等方書琦收了這批門生。程賢也就該致仕了。

    細細數來,閣臣皆是陛下從山東起的追隨者,他為何要擔心北京對他會有掣肘?”

    史可法心中還是有些不信。方書琦和程賢都是老成能吏,總不會一味順著陛下的意思行事。

    所謂伴君如伴虎,他們這樣的老成人,與辦事激進的陛下之間怎麽可能沒有摩擦?

    浮雲先生又道:“其實南京那邊是太狠了一些,逼得陛下出此絕戶之計。”

    史可法道:“士林一向以刀筆鋒銳自以為能。誰能想到,報紙之為物,竟能發動起如此浩大的聲勢。說起來,報紙也是陛下推行的新政啊。”

    浮雲先生搖頭道:“口誅筆伐是一者,辭官求去又是一者。這兩者分明就是陛下那邊蓄力以待,讓眾人擺明車馬,亮出刀槍,然後借力回擊。明公且試想:江南士林若是沒有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沒有如此眾誌成城,陛下要撤除兩京製度,豈能如此輕易?”

    史可法順著浮雲先生的思路想去,也不免感歎:“如今江南宛如殊域,怕是京師的大人們,也都盼著裁撤了南京吧。”

    “正是,防的不是陛下,實則是江南自成一統啊。”浮雲先生說著搖了搖頭,將橘子放入口中含暖。

    橘子本來不能久存,張岱的四叔張燁芳發明了一種存法,便是用黃砂缸籍以金城稻草或燥鬆毛收之。過得十日,草有潤氣則更換之。如此可藏至三月盡,甘脆如新采者。

    雖然奢侈,卻為江南勢家大戶所喜用。

    史可法固然清廉,但這種生活必須的開支卻也不苛責自己。何況浮雲先生也是嗜吃橘子,自然要保證供應。

    “此文一出,江南不知如何應對。”史可法問道。

    浮雲先生道:“老夫子們無非就會說‘祖製’兩字。”

    史可法默然。

    祖製是最鋒銳的利器,但也是最無力的辯駁。而且以南京為祖製本身也有些站不住腳,因為大家都知道太祖高皇帝其實並不滿意南京這個首都。他一度以開封為北京,設北平府,後來複為開封府。洪武二十四年,派陛下標巡撫陝西,考察遷都關中之事。

    從永樂到正統年間,北京和南京的京師地位也幾經轉折,或是以北京為行在,或是以南京為行在,一直到正統六年才最終確定了南北兩京製度。

    這要是再吵起來,又是好一番口水仗,而且南京多半要落在下風。

    “若是誅心而論,老夫幾乎覺得這一切是陛下挑起來的。”浮雲先生突然道:“若是南直分成二省,歸於六部,則江南士林原本以南、浙為砥柱的體製,就成了三省爭立。照陛下劃的安徽、江蘇兩省而論,前者有錢,後者有才。一旦分立兩省,其人分論鄉黨,豈非給了陛下各個擊破的機會?”

    史可法猶疑道:“陛下恐怕還不足以操縱人心一至於此吧?”

    浮雲先生笑而不語。

    “先生以為,江南該如何應對?”史可法又問道。他知道自己雖然離開了江南,但那邊肯定會有人來信詢問他的看法,正好先打個底子。

    “江南富庶天下知聞,要是肯給陛下分一杯羹,或許什麽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浮雲先生笑道。

    “分潤?陛下?這天下都是他家的……”

    “明公自己信麽?”浮雲先生揮手打斷了史可法:“這天下名義上是朱家的,可皇帝穿著破衣,而江南豪富之家卻連奴仆都有幾身替換的綾羅綢緞。若是沒有國變,或許這情形還能維持幾十年。經曆了甲申之變,陛下抄家養軍已然食髓知味,還會對江南膏腴之地視而不見麽?”

    “陛下胃納終究有限,也要顧忌身前生後之名,若是江南勢家能夠分潤一些出來,倒還罷了。若是鐵了心要吃獨食,怕是難得善了。”浮雲先生歎道:“隻可惜人為財死啊!”

    史可法搖了搖頭,他聽說內閣早在討論《稅法》,因為程閣老的一力阻礙,始終無法達成合議。如果能夠在江南先行達成此法,無疑是陛下最喜聞樂見的事了。

    暫且放開江南的事,史可法又道:“我湖廣的事也是繁雜,本官一力推行新朝新政,卻阻礙重重,收效極微。正想上疏,卻又擔心被陛下誤會我在聲援江南,攻擊新法。唉。”

    “明公之慮誠不為過。”浮雲先生道:“湖廣之難治,在於沒有肯下狠手的官員。他們一個個都想著進名宦祠,哪裏願意得罪地方?”

    “他們倒不怕陛下拿他們發落……”史可法歎道。

    “怕什麽?不還有上麵的官兒頂著麽?”浮雲先生笑道。

    “我卻不想為他們撐著。”史可法麵露厭惡,他對於那些庸蠹之輩本就沒甚好感。

    “這倒簡單,”浮雲先生道,“逼著各地將正稅補齊,隻要能交出糧食,就是對陛下的最大支撐。明公既不指望進名宦祠,在乎什麽?”

    “這……”

    “然後收集一些下官們苛虐百姓的證據,交給陛下就是了。”

    浮雲先生三言兩語說了應對之策,吃完了手裏最後幾瓣橘瓤,拍手告辭。

    史可法哭笑不得地送浮雲先生出去,想了想還是先寫了一封湖廣奴變大平的喜慶文字,讓幕僚謄真送發。論說起來,奴變最多也就是搞點亂子出來,隻要不豎反旗,短則五七日,長則十餘日,自己就平息了。

    更何況陛下已經發下“自陳脫籍視作凡人”的令旨,等於變相否定了所有身券文契,那些以“討要身券”為名、打劫報複為實的亂奴,也就無從聚攏更多的人馬。

    之所以不直接廢除蓄奴製度,則是因為有許多奴仆本身站在反對奴變的立場上,他們忠心耿耿要為主家世代為奴,陛下自然不值得為此冒更大的政治風險。

    史可法一念及此,也不免感歎:這陛下還真是個心細如發的細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