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七章 此般獵犬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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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君如伴虎,在此時的金陵勳貴看來,行宮之中漫步的君主,就是一頭隨時可能會吃人的猛虎。

    這些勳貴出身不凡,隨便拎一個出來,其先祖都是在明史裏立下赫赫功勳之輩。

    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輩留給他們也隻剩下榮華富貴和往日的榮耀,權柄早就成為了過去的故事。

    這一次,金陵的事情,朝堂、江湖都鬧得沸沸揚揚,文官圖窮匕見,肆意的抨擊新皇朝政,而這群人則並未盡到勳貴應盡的義務,拱衛皇室,而是選擇了沉默。

    很多時候,勳貴之所以可以坐享榮華,因為他們祖先留下的遺澤,叫與國同休,君主善待他們,是因為他們是皇室最忠誠的走狗。

    如今似乎形勢徹底變了。

    新皇驅除韃辱,平定中原,用的是新軍事貴族,用的是新式文官。

    他們這群人顯得無比礙眼。

    但這群人似乎被先祖往日的榮耀迷失了眼睛,亦或是受文官影響太久了,真的忘記了誰才是他們的主子,所以哪怕是預料到皇帝對他們可能有所不滿,依然想著幫著那些倒黴的文官來說項一二,卻渾然忘記了,他們也是皇帝以及皇帝身邊兒人隨時可能吞噬的肥肉。

    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考量,一旦金陵失去其政治地位,文官失去勢力不說,他們也失去養分的供養,成為無水之萍,隻能慢慢的在皇帝的暴曬之下枯萎而死。

    “你們何必趟這一趟渾水呢?”徐梁忽然開口道。

    見皇帝情緒有些怏怏,勳貴當下便有些打退堂鼓,不過依然有人咬著牙上前道:“陛下,三百年的組製豈能說廢掉就廢掉,沒有了金陵,這大半個南國誰來治理?若是再有倭寇,邊患又有誰來組製兵馬?”

    “說的好!”方書琦素來有內相之稱。隻是此內相不似明朝之前閹人,而是內朝之相的意思。

    此次朝廷意圖裁撤陪都,京師自然會派遣有影響力的大佬南下,方書琦自徐梁登機之前,就開始為他出謀劃策,是故內閣一直認可他來伴駕。

    來之前,方書琦就料到了皇帝麵對的局麵,或許有些艱難,不然皇帝不會起了裁撤金陵陪都之心。

    隻是當見到,這群該替皇帝狂吠的勳貴,都開始給文官搖尾乞憐,絲毫沒有武勳該有的尊嚴的時候,心裏氣憤的同時,也忍不住在心裏輕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當下厲聲說道:“汝言金陵陪都何其重要,那本官且問你,國朝動蕩之時,你們金陵做了什麽?是派遣一兵一卒北上評判,還是給京師輸送過物資?既然起不到應有的作用,還浪費國帑做什麽?”

    被方書琦這般質問,一群武勳一時不敢開口。

    莫看他們敢與君主犬吠,但是真的在內閣執政大臣麵前,卻軟的像是軟蝦一樣。

    實在是君主想要滅他們需要考慮代價,傷了武勳之心這天下將來如何拱衛?

    可是這些文臣,剁起人來卻絲毫不考慮代價的。

    比如前宋嶽飛,狄青,這般有著為國家立下赫赫功勳的大佬,不是說撲街就撲街了。

    近的說一下熊蠻子,給大明擦了多少次屁股,那可真的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人物,可是結果呢?

    傳首九邊。

    有功勞,有能力的人物,在這些文人的操弄下,說涼就涼了。

    更不要說,一向是為他們所嫌棄的米蟲了。

    徐梁見這些武勳緘口不言,頓時對這些人失去了興趣,心道:“一群連骨頭都沒有的廢物。”

    “先不說金陵裁撤與否,朕隻想知道,爾等身為皇權爪牙,不想著替朕如何守這江山,為何要替那些文官張目?”徐梁不想將這些人一網打盡,是故又給了他們一次機會。

    “陛下,非是吾等想要替那些文官張目。實在是因為這些文官在報紙上胡言亂語,就裁撤陪都,與防民之口有何區別?陛下若是想以正視聽,臣等願意出資,籌辦報紙,為陛下鼓吹,我們在道義的製高點上戰勝他們便是了,何至於連祖製都不要了?”

    “閉嘴!”徐梁出口訓斥,他非常惱火這群人,動不動便是祖製。朕雖然承襲大明的江山,但是說到底認不認大明的祖宗,還要另說。

    “朕再問一遍,你們都反對裁撤陪都嗎?”徐梁目光逡巡看向眾人。

    眾人目光雖然有所躲閃,卻沒有人後退。

    “朕明白你們這些與國同休的勳貴的意思了。隻是朕想說的是,你們不與朕一條心,朕有如何與你們同富貴呢?”徐梁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言語卻讓眾人感覺到森森的含義。

    但凡有人在原曆史劇本上留下了忠貞之名,徐梁也不會用如此極端一網打盡的法子。

    可在徐梁前世的曆史書上,正是這些勳戚與南京留守文官集體賣城,沒有半點抵抗,拱手將江南交給了韃虜,助紂為虐。釀成江南數十起大屠殺。

    人不能為他們尚未做過的事負責,但這些人愚昧和貪婪的原罪並沒有因此而減弱一分。

    “陛下這是何意?臣等皆是皇家的忠臣!”勳貴代表小心翼翼地陪道。抬眼間看到邵一峰捧著厚厚一堆簿冊走了過來,低眉順眼站在皇帝身後,微微躬身。

    “要我說實話麽?”徐梁聲音一冷:“先皇最困難時,收羅宮中所有金銀器,也才湊了七八萬兩銀子。你們各家家產有少於這個數目的麽?有麽!”

    眾勳貴身子微微發顫,閉口不言。

    第十一代魏國公徐文爵上前道:“陛下。都說江南富庶,其實真的論起家產來,各家也不過七萬兩不到,哪有真的家財萬貫之說?”

    作為南京第一勳戚的魏國公出頭,其他諸如靈璧侯等人紛紛附和。

    “唔。那看來是我冤枉了你們?”徐梁突然笑道:“邵一峰,給他們準備筆墨,讓他們將家產一一寫出來,果然少於七萬兩的,我便認了這個冤枉勳臣之罪。”

    這裏勳戚二三十家,麵麵相覷,隻見女官們,紛紛捧著筆墨矮幾出來,排成數列,複又退了下去。原本守衛皇帝兩側的近衛親兵,紛紛上前,在皇帝麵前組成一道人牆。各個手按刀柄,一臉殺氣。

    這態勢有些像是拷問,魏國公正要說話,突然聽到悶雷一般的炮號聲響,隱隱是從城外傳來。

    徐梁拍了拍手掌,花園之中頓時響起一聲高亢的哨音。

    哨音未落,一隊隊身著鐵甲的新二師團將士從門洞中魚貫而出,各個手持長刀,將花園中的勳戚圍成一團,足足有上百人的規模。

    “陛下,這是何意啊?”忻城伯上前,麵露哭腔,道:“我等皆是大明開國以來的功勳之家,世代鐵券,又不曾違犯國法……如何以刀兵對我等?”

    魏國公見了刀兵,猥瑣一團,不敢再說話,隻讓忻城伯上前求情。忻城伯如今領著南京京營,正是這一輪坐莊的勳戚,合該出頭。

    “爾等以為我沒見過世券?”徐梁氣得笑了:“誰家世券上寫了免九世死罪的,拿出來讓我開開眼界!”

    眾人啞口無言。

    一時都說子孫免死,說得久了自己都信了。

    從大明開國時起,隻免本人非謀反罪二死,其子免一死。所謂免死金牌,到了孫子一輩就已經不存在了。如今這些勳戚,即便得爵再晚,也不可能在免死範疇之內。

    “真是不知道你們腦子裏怎麽想的……快寫,等我沒耐性跟你們耗著的時候,你們再哭就來不及了。”徐梁指了指了那些案幾。

    朱國弼看了一眼邵一峰,後者正朝他點了點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隻是呈報家產!”撫寧侯朱國弼雖然站在隊列之末,但此刻第一個走向矮幾,倒是顯得器宇軒昂。

    他在入宮的時候已經得了邵一峰的暗示,讓他一切都順著皇帝的心意。當時朱國弼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是想想這種事難道能逃得脫麽?索性硬起頭皮跟著進來,看皇帝擺的什麽鴻門宴。

    誰知道皇帝這邊隻有“鴻門”沒有“宴”,也虧得有邵一峰的提前預警,讓他有了心理準備。

    雖然有了這樣的準備,但走到了案幾前麵,朱國弼還是有些膽怯。自家的家產到底有多少,他並非不知道,但是全都寫下來麽?若是皇帝按圖索驥,豈不是一窩端了?

    不過皇帝終究是一國之君,總不會做出這等明火執仗的事來吧。

    “爾等當好生寫全嘍,切莫做出欺君罔上的事來。”邵一峰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圈子裏,對幾個跟朱國弼一起服軟的貴戚說著。旋即又看了一眼那些呆呆站在原地,隻是哭喊不肯動彈的貴戚。

    徐梁朝邵一峰招了招手。

    邵一峰快步上前,附耳過去。

    “魏國公站在那邊,其他人勢必是不會動的。”徐梁低聲道:“宣布他的罪狀吧。”

    邵一峰躬了躬身,從自己捧來的簿冊上取過一本,翻開之後卻是魏國公全族觸犯國法的記錄。

    其中證據最為詳實的並非欺男霸女——以徐家的家勢,也的確無須做這種事——而是高利借貸,盤剝小民。

    正是這回的江南之行,讓徐梁發現了另一個自己長久以來的誤區。

    因為曆史課本的教育,徐梁相信土地兼並以及地主將搜刮來的銀兩再次投入土地,這才是明朝未能發育出資本主義的主要原因。

    實際上真的切入這個社會之後,他卻發現土地兼並的問題隻是國家財政受到損失,百姓其實是獲利的——否則也就沒人肯詭寄別人名下了。正是因為朝廷正稅、賦役的壓力比投名詭寄要重太多,才造成了這種非法兼並。

    真正影響社會生產發展的卻是高利貸。

    明朝並沒有專門的放貸機構,至於傳說中的票號,那是顧炎武和傅山為了反清籌款才發明出來的商業模式。

    目前放貸多是聲譽顯著的大商戶和大家族,他們將獲取的利潤投入貸款市場,以高息收回,本身沒有進行生產工具的改造,對生產力沒有推動,同時又剝削了其借貸者的再生產能力。

    《大明律》規定民間放貸利息不過三分,同時是不論年月,隻能一本一利,利息不能計入本金再取利息。而後來富家借貸,多取複利,所謂“利滾利”者。再後來朝廷為了禁止這種複利盤削,規定“不拘年月,利息不得逾本金之半”,但這種缺乏金融控製力的法例顯然沒能發揮作用。

    若有人按照月息三分,也就是百分之三的利率放貸,已經是悲天憫人的大善人了。絕大多數高利貸者都超過了“三分”這個限度,蘇州甚至出現過兩石本金,而月息就取了一石的超高利率。

    而明朝高利貸的普及程度之廣,卻是從官員到百姓無有不涉及的。這次所有被東廠查出觸犯國法的勳戚,無一不在這高利盤削問題上犯有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