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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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扶淵今年十六歲,再怎麽談也談不到什麽再少,因為他正當少年時。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扶淵從十二歲那年,就已經“死了”。
他受了很重的傷,陰毒深入血脈,身上的經脈幾乎全部斷裂,雙腳的腳筋也全斷了,再無恢複的可能。
於是陛下把他從帝都送到沁水靜養,在世人看來,那個曾經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已經死了。
但他畢竟沒有真正的死了,或者說,還未死透。
他一直在想辦法,讓自己重新活過來。說的實際一些,九重天,或說陛下,沒有義務去養一個廢人。
所以說,這次機會,對於扶淵來說,並非再少,而是再生。
即使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也隻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扶淵像往常一樣,半躺在河畔的躺椅上,看著緩緩西流,難得的沒有喝酒。
他在想怎麽和天帝去說這件事情,怎樣才能征得他的同意。
因為如果失敗了,他有可能真的會死。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這都是一場冒險。
但他願意冒險。機會不多了,不在沉默中爆發,那就在沉默中滅亡吧。
不過毫無懸念的是,當抱著視死如歸的信念的少年,麵對著不知已經在天地間遨遊了幾萬年的天帝時,換來的隻有不知是憤怒多些還是嚴厲多些的質問與責罵。
“你才多大?!就不想活了?!”鍾離乾拂袖,“還有你,周二!多大的人了也跟一個孩子作弄鬧騰?不想幹了就該滾哪滾哪去!”
扶淵腿腳不便,故而靠在榻上,周二爺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言語。
“也沒說不活了。”扶淵亦低著頭,看著自己緊攥衣擺指節已經發白的手,“不是還有四五成機會麽?”
“上神,少說幾句。”二爺低聲。
“四五成?!你知道這多危險嗎?!”天帝被扶淵氣得頭暈目眩,險些栽倒,“萬一失敗了怎麽辦?輕則重傷重則身死,你是聽不明白嗎?!”
“我明白。”扶淵倏的抬頭,緊盯著天帝,眼角已經紅了,“可我現在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對我來說,這不是有五六成可能去死,而是有四五成機會活著!”
言罷,扶淵扶著榻起身,二爺去扶,被扶淵輕輕推開。他艱難的走了兩步,整理衣袍,端正的長跪於天帝身前。
“求陛下成全。”
“朕不允!”天帝拂袖轉身,不再看那個跪在他腳邊的少年。早春的陽光從窗外迸進來,照亮天帝青筋暴起的額角。
周二爺看著扶淵麵上出奇的平靜,總覺得要出什麽不好的事情。
扶淵稽首。
“小淵失敬,有些事情想請教陛下。
“四年前,太醫院院判劉惠東劉大人不告而別——”二爺眉頭擰得更緊,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很可能就隱藏著事實的一角——甚至事實本身。
“是不是因為,他發現了治好我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的重塑肌骨。他去稟報您,您不同意,他卻執意如此——於是,您便讓二爺來頂替他。”
天帝不語,因為這個孩子的猜測,十之八九都是對的。
“為什麽?”扶淵見天帝沉默了,權當他默認,“僅僅是因為怕失敗,便讓我連知道的機會都沒有,讓我在這裏白白荒廢了三年麽?可這副身體畢竟是我的……”
“上神!”周二爺低吼,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說了。
天帝轉身,看著扶淵仍保持著叩首的姿勢,眉峰不由湊得更緊,卻強壓著心中的怒火,沉聲道:“你難道不知道麽,這重塑肌骨,可是要給你重塑身體,連血脈都會換掉!到那時,你這個天地靈胎當如何自處?!”
“這陰毒早已深入骨髓,有什麽可珍惜的?!什麽天地靈胎,我也舍得下!”扶淵梗著脖子,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你舍得下我舍不下!”天帝看著扶淵,簡直想一腳踹上去,“你給我起來說話!”
“我就不起!”扶淵的擰脾氣也上來了,仰頭看著天帝,“這血脈對您來說有什麽用?!您知道毒發時我有多疼嗎?我夜裏被它折磨的根本睡不了覺!您知道嗎?!!”
“你……!”天帝被氣得不輕,眼前陣陣發昏,向後踉蹌了幾步。他當然知道,卻總是騙自己不知道。二爺見了,前趨幾步扶住天帝:“陛下息怒,大動肝火,最是傷——”卻被天帝一把甩開:“還不都是讓你氣的!”
……難道不是因為上神麽。周二自討沒趣,退到一邊站著。
“陛下,”扶淵再叩首,“您和舅舅的養育之恩,小淵無以為報。若是成了,自然是來日方長;若是不成……您就將我煉化,雖不及這十幾年來萬一,但好歹也是還上一點了。求陛下恩準。”
二爺聽了這話,心有所感,也走近了,一撩衣擺,跪在扶淵身邊:“求陛下恩準。”
“你……你們!你們這是在逼朕!”鍾離乾被這二人氣得胸悶氣短,聲音都小了些許,“什麽還不還的,朕不準!”說罷,便要拂袖而去。
“陛下!”扶淵拖住鍾離乾的腳,不讓他離開。
鍾離乾氣急,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耍無賴。他抬腳,一腳踹在扶淵肋上。
“哼。”扶淵悶哼出聲,鬆了手。
“關起來!”
直到天帝徹底離開,隨從們的吵嚷聲漸漸消失,二爺才緩過神來,把扶淵從地上架起來,扶回榻上。
已是金烏銜山,日光暗淡。二人相顧無言。
周家二爺突然覺得,自己在天帝麵前,還很嫩。
四年前,巽寮回京述職,回沁水的路上突然暴斃。
他倉促上任,也覺此事蹊蹺,而陛下卻囑咐他不可對扶淵提起,怕年幼的扶淵傷心,便沒有說實話。但他心裏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直至今日扶淵提起此事。
若不是自己姓周,若不是自己是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能抑製扶淵體內毒素的人,他今日可能也會像巽寮那樣,死得不明不白。
可是陛下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麽呢?且不說當年扶淵還未出生時,九重天為了爭奪扶淵的撫養權,做了多大的努力;就說方才二人這般爭吵,扶淵屢次出言不遜,陛下也是極力忍耐,就連最後那一腳,也是瞅準了地方,不輕不重地來一腳。疼,卻又不會真的傷了他。
明明是很疼愛,甚至是縱容這個孩子的啊。
但是……話已經說明了,上神這個情況,除了重塑肌骨,就沒別的法子能治,古往今來,最大的成功幾率也不過四五成而已。換句話說,扶淵要麽這麽苟延殘喘的活下去,直到體內的陰毒再也無法壓製毒發而亡,要麽要麽重塑肌骨,尚有一半生機。
“生命隻要好,不要長。”
周二爺是因為扶淵這句話,才決意幫他的。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有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那人他沒留住,那便留住這個有幾分像她的孩子吧。
陛下為什麽不同意呢?二爺捏著扶淵的手腕,緊蹙著眉。難道真的是因為他的血脈?可周二爺一個醫癡,真的想不出來扶淵的血除了入藥,還能做些什麽。
“別動手動腳的,老不正經。”扶淵掙開二爺的手,“你說我的血,有什麽可珍貴的?”
“唔……你可是集天地靈氣而生,可活死人肉白骨,專治疑難雜症。”周二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能不能正經點?陛下真龍天子,有什麽疑難雜症需要我治?”扶淵橫他一眼。
“話雖如此……其實你的血和陛下的還不一樣,龍血霸道無雙,普通人喝了甚至會爆體而亡,而天地靈胎則要溫潤許多,老少皆宜。”二爺仍是老不正經。
……若不是他二人都被關在了這裏,扶淵一定會先滾出去,離他越遠越好。
“等吧。“最後扶淵道,“他不可能一直關著咱們。”
“嗯。”二爺應允,起身去給扶淵找藥。
二人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
“我現在終於明白,”扶淵翹著二郎腿,坐在窗戶旁,曬太陽,嗑瓜子——即使平日裏他並不愛吃,案上擺了幾本幾乎已經倒背如流的書,“為什麽那邊村兒裏的老大爺天天拎著鳥籠牽著狗鏈出來遛彎兒。他們說這鳥長時間不帶出來溜溜,就悶死了,我當時不信,以為他們誆我,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了那些鳥兒狗兒的心情。”
“我現在就希望,有人能帶我出去溜溜。”
“唉,上神,”二爺在外麵廳裏支了個小鍋熬藥,“咱剛被關起來的時候我就想過,那個老不死的就是關我一百年我也不會屈服,但是說實話,五天我就受不了了。”
“沒出息的。”扶淵嘟囔一句,又伸手去拿案上的書。
然後,聖旨就到了。
扶淵看著周二爺跪在地上虔誠無比的接旨的畫麵,心裏又罵了句沒出息。
“陛下怎的就突然同意了?”扶淵放下書本,看起來要比二爺淡定不少。
“嗨,聖意上神您都揣摩不透,咱家又哪能明白呢?”送旨的是天帝身邊的鄭大太監,裝腔作勢的,扶淵打小就不喜歡他。
“公公言重了,您在陛下身邊伺候多年,功勞自然是一等一的,哪裏是小神可以比的。”卻還是笑著,給那大太監送了些沁水的名貴特產,“公公別嫌棄。”
兩人互相推讓幾句,大太監笑著收下,又恭維了幾句,他便領著人告辭了。
“二爺,那就勞煩您準備東西,我隨時都可以開始。”扶淵收了聖旨,道。
這場脫胎換骨是在三日後舉行的,天帝與習洛書都來了。這三日二爺並沒有全部用來準備——因為實在沒什麽好準備的。之所以等了三天,是因為他堅持認為三天後是一個良辰吉日,也覺得話本裏但凡有什麽大事都會在三日之後。不過這三天他倒也沒閑著,每日帶著扶淵沐浴焚香,搞起了封建迷信。
那天具體是個什麽天氣,他記不清了。隻記得,真的是很疼很疼。
扶淵忽然覺得眼睛酸澀,要有眼淚浸潤一下才好。
嗯?不對啊,重塑肌骨的時候,他眼睛沒有不舒服。
“你怎麽哭了?”
扶淵倏地睜開眼睛,一個白裙的小姑娘伏在他床邊,擔憂的看著他。
“木公子,你不要害怕,昨天你昏迷了,我和父君就把你帶回了宮裏。這是我宮裏的偏殿,雖然沒人住,但平日裏也打掃德很幹淨。方才禦醫來過了,說你沒什麽大礙。”女孩聲音猶如碧玉琅璫。
那小姑娘很美,她說話的時候,扶淵就偏過頭去,靜靜地欣賞著她的臉。
“原來你會好好說話啊,我以為你隻會瞎嚷嚷。”扶淵笑著,閉了眼睛。眼睛還是酸澀的難受,眼淚止不住的流,“我不害怕,隻是眼睛難受得緊。”
秦代雙見他麵色平靜,也不像是情緒不好:“那我給你請禦醫過來?什麽叫我不會好好說話……真是的。”
“不用,過會兒就好了。”扶淵回應著,撐著床起了身。他還沒有從方才的夢裏徹底清醒過來,但昨日的記憶也漸漸回到了自己的腦海裏。然後,看著自己衣衫不整的前襟,他突然意識到——“呃,殿下,這是你的寢宮?”
“是、是啊。”小公主也不好意思起來,“父君說你我早晚是要成親的,便讓你住在這裏了。”
“誒呦喂。”扶淵突然感覺一陣腹痛,連眼睛的不適都被衝淡不少。讓他一個年輕男子就這麽大搖大擺的住進公主殿,別說秦代雙,他這張老臉也沒處放。不過,秦代雙還小,自己就當是和個孩子住一塊兒了——剛過誌學之年的扶淵如是想。
扶淵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道:“那什麽,殿下,我外衣呢?”他就穿了件精白的中衣,那件黑色的外衣早已不知所蹤。
“拿去洗了。”秦代雙去了外間,托了個木盤進來,“給你拿了件新的。”
“謝謝。”扶淵接過,是一件比他那件精致很多的玄色衣袍。
“不客氣,等我加了香,你再穿衣服吧。用叫人來幫你嗎?”秦代雙很是貼心,
“不用,多謝。”扶淵看見秦代雙打開廳裏一座博山爐的蓋子,用一把精致的銅箸撥弄著裏麵縞色的粉末,“這是什麽香?”
“這是父君專門為我調製的安神香。”小姑娘的語氣是掩不住的驕傲。
“君上送的?”扶淵覺得自己眼睛更是酸澀難忍,便揉了揉眼。
“那是當然!”小姑娘收好香粉,又拿起了香箸。抬頭看了扶淵一眼,便驚訝道,“呀!木蕭……你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你……你怎麽又哭了……”小姑娘訥訥的。
“……”扶淵抬手,果然臉上濕乎乎的一片,“無妨,真的隻是眼酸……”
“木、木蕭!”語氣裏恐懼多了三分。
“又怎麽?”似乎有一層紅紗遮住了他的眼,他伸手去摘,卻隻是蹭了一手溫熱。
“你流血了!”
秦代雙驚恐的扔了香箸,看著扶淵流下兩行血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