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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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扶淵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抬頭看向秦代雙。他驚恐的發現,自己快要什麽也看不清了。
“那個香裏有毒!把香爐扔出去!”扶淵閉眼,指揮道,“你也把眼睛閉上!”
黑暗中,那個小女孩握住自己的手,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香爐那麽大怎麽拖?!咱們自己出來不就好了嗎?!”
而扶淵的部分意識尚且還停留在昨夜的夢裏,還覺得自己是那個腿腳不便的廢人。
他活了十六年,有三年多時間,兩條腿都是廢的。即使他已經重新站了四月有餘,潛意識裏,扶淵還是覺得自己腿腳不靈便。
不過幾步路的功夫,扶淵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全倚仗著秦代雙,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外麵陽光似乎很強,扶淵被刺的生疼,血流的更多了,順著麵頰,染紅了衣襟。
“嘶——”扶淵痛苦地皺起了眉。
“你身上陰氣怎麽這麽重?”秦代雙又驚又怕。
“誰……誰知道。”該不是這香裏的毒把自己體內的陰毒給勾出來了吧?
“我去給你找身衣裳。”秦代雙拍了拍扶淵捏著她手臂的手,低聲道,“……你把我捏疼了。”
“對、對不起。”話雖如此,扶淵的手也隻是略鬆了鬆,並沒有放開她。眼盲與腿瘸,或者說與其他的疾病,對於扶淵來說是不一樣的。身處茫茫無盡的黑暗,卻又行動自如,遠比被困於鬥室卻心明眼亮要危險的多。
“你找個信得過的人去吧,就便兒找個禦醫。咱們現在在哪?”扶淵滿臉的戒備。
“好。我們現在在我宮中的院子裏。”秦代雙吩咐完自己的貼身宮女,又拉著扶淵,走了幾步,“那是我母妃留下來的姑姑,絕對不會害我,也不會害你。現在你的正前方是正殿,右手邊是你昨晚住的偏殿。”雖然沒有明說,但秦代雙能感覺到他的害怕。
“嗯。”扶淵回答,俄而又鎮定的補充了一句,“我想象得出來。”
“是我連累你了。”秦代雙拉著扶淵進了正殿,過大門處的門檻時,秦代雙雖然提醒了,但扶淵太過緊張,沒被門檻絆倒,卻被自己絆了一下。
“怎麽說?”二人在花廳裏坐下,扶淵仍握著秦代雙的小臂,生怕她跑了一樣。
“你知道的,這香粉雖然是父君賞的,但是父君絕不會害我。”
“嗯。”扶淵點頭,他即使真的瞎了,也能看得出魔君對這個小公主的寵愛。“這安神香,你第一次用?”
“是,我屋裏還有一些舊香,想昨夜裏熏了,今天就換上新的。父君說這香很不錯,便想著先給你點了……”秦代雙紅了眼圈,反握住扶淵的手。
“誰要害你?”扶淵問道。
“多了。”秦代雙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母妃去得早……父君越是護我,她們就越是……”
扶淵拍拍她的手,沒由來的想起了阿宴和寧兒。吃人連骨頭都不剩的地方,他們兄妹倆尚且能互相幫襯著,這個小姑娘還能指望誰呢?
有侍女端來溫水和毛巾,秦代雙輕輕掰開扶淵的手,挽了袖子,親自為他擦拭臉上的血跡。
“疼麽?”擦到眼眶處,她問道。
“疼是好事,說明還有救。”扶淵道,”想不到你還挺溫柔的,怎麽昨天剛見到你咋咋唬唬的。”
“你——!”秦代雙擔心他落下病根兒,眼眶都紅了,他卻還有閑心開玩笑。殊不知,扶淵越是緊張,便越會開玩笑。
“咳咳咳!”老人的聲音,不是魔君。
扶淵微惘,鬆開了按在秦代雙手上的手,向後坐了一些。秦代雙耳根有些紅,怎麽禦醫來了連聲通報都沒有。
也不是沒有,隻是聲音不夠大,二人都沒聽見罷了。
“公主殿下,恕老朽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這位公子是?”老人語氣不善,扶淵也有些緊張,怕被對方看出什麽端倪。
“這是木家的小公子,因著皇後娘娘思念娘家子侄,父君便特許木公子進宮探親,誰成想出了這檔子事情。”秦代雙連忙起身,繞到扶淵身後,抬手按在扶淵肩頭,“胡大人,您請。”
當今皇後娘娘,便是木家的女兒,若要算起輩分來,應該是木蕭的遠房姑母。
“胡大人。”扶淵點頭,位置有些偏,但大體上臉還是對著胡禦醫的。
“原來是木公子,失敬失敬。”胡禦醫放下藥箱,簡單的看了看扶淵的傷勢,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掏了脈枕出來,診了脈,便開了方子。道,“外敷內服,三日便好,具體的我都寫在方子上,按照上麵寫的服藥即可。再勞煩公主取些溫熱的清水來。”
扶淵聽了,不由覺得蹊蹺。沒人知道今天他會住在這裏,那麽這毒肯定是衝著秦代雙來的,可是……這毒一不要人名,二又是如此的容易恢複……這也忒沒水平了些。
禦醫為扶淵洗了眼睛,期間秦代雙的手一直握著扶淵的手,惹得那胡禦醫十分不快,但礙於身份,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君上那邊知道了嗎?他怎麽說?”禦醫告辭後,扶淵問道。
“已經告訴父君了,等他忙完,會親自過來。”秦代雙柔聲道。
不多時,藥已經熬好。扶淵從秦代雙手中接過,試探的抿了一口,不燙亦不涼,溫度剛剛好。想來是秦代雙已經為他吹涼了。
“有勞。”自從落到二爺手裏,自己何曾受過這麽好的待遇?
“不必,都是因為我……”秦代雙仍是滿麵愧色,搖了搖頭。
“能為公主殿下擋下一劫,是木某的榮幸。”扶淵正色道。
秦代雙一愣,又撲哧笑了出來,嬌聲斥道:“行了!油嘴滑舌。趕快喝了藥,一會兒還要敷藥呢。”
亭午時分,魔君方至。
扶淵自然很是緊張,暫時的眼盲,令他稍有不慎,便會客死他鄉。但魔君似乎把他的這份緊張,自然而然地理解成了新婿見丈人的緊張。
扶淵眼上覆著黑色的布帶,毒未排淨之前,他連強光也不能見。
“這件事,本君和王後定會給你一個交待。”魔君道。
“……”扶淵略微低頭,冷硬道,“臣不需要任何交待,但臣想給公主殿下一個交待,亦或保證。”
秦代雙站在魔君身邊,也低著頭,不做言語。
“連我都不敢說能給她什麽保證,你又如何給?”魔君麵上看著年輕,但實際年齡卻要比鍾離乾大得多。年紀大了,對政事難免力不從心。如今外戚勢力愈發的強大,幾個頗具實力的皇子也是蠢蠢欲動。而魔君也有意於讓賢,隻是暫且還未見到讓他放心的罷了。
“我……臣想見王後娘娘。”扶淵道。
魔君大概猜到扶淵想要做些什麽了。“你還年輕,未必能全部理解我們這些老人所作所為全部的用意。”
“正因為我們年輕,所以才不能這麽憋屈下去。”扶淵直言道。
這話可是大不敬。秦代雙在魔君身後使了使眼色,又苦於扶淵目不能視,便輕輕咳了兩聲。
“你想為她出頭,可是因為她是你未婚妻?”語氣裏突然多了一絲調笑的意味。
“……”扶淵微惘,很快就反應過來:魔君是誰啊,動了秦代雙就等於在太歲頭上動土。出了這檔子事,魔君定是要為她出頭的。說不準,搞不好,八成這是父女倆聯手演了出戲給他“看”呢!
“君上,戲弄微臣很有趣麽?”扶淵努力的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魔君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他一會兒,扶淵雖看不見,卻也被這種詭異的氣氛弄出了一身白毛汗。
“藥是我下的的確不假。”魔君道,“但是要對雙兒不利的,當真是明裏暗裏都不少。”
秦代雙聽了魔君親口承認,杏眼圓睜,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現在的確沒人能傷到她一星半點,但我正在慢慢變老,變弱,甚至有一天,會化作星海一粒塵。到那時可就沒人護著她了。我總得找個良人,把雙兒的餘生托付給他。”
魔君言辭懇切,即使眼盲,扶淵也能想象出他臉上浮現的無奈與慈愛。
“所以,你是嗎?”魔君問道。
他身後的小姑娘臉上早已鋪滿緋色雲霞。
“……”扶淵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自己的事情還沒理清楚,又怎好承諾他人的餘生?秦代雙美則美矣,但他二人相識不過一日,說這些恐怕太早了點。
也許魔君不求他真心喜歡秦代雙,隻求他有能力護著她。
還真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
“臣……臣不敢妄攀公主,還請君上,另尋良人。”扶淵抱拳,單膝跪地。
“……起來罷。”魔君仿佛歎了一口氣。
混沌之中,有人攙著他的小臂。扶淵不用想,也知道那人是秦代雙。他偏頭,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這樣吧,你要是能活著回來,我就把代雙嫁給你。”魔君道,低沉的嗓音帶著些許疲憊,為人君者,在女兒的幸福與國家的未來之間,他隻能選擇後者。
“……是,多謝君上。”扶淵頓了頓,又道,“臣萬死不辭。”
但不管是他還是木蕭,走錯一步,都是萬劫不複。那個木蕭,不出意外的話,死亡對他來說隻是時間問題。
“去吧,進宮一趟,也該去見見你姑母。”魔君抬手,摁在了扶淵的眼眶處,輕輕扯下那條黑色的綢帶。
扶淵眨眨眼,短暫的不適過後,眼前逐漸變得清明起來。
“是,勞君上費心了。”
被魔君如此戲耍一番後,扶淵不但沒有生氣,反倒生出了對他的同情。而自己雖然眼盲了半日,卻也是虛驚一場。
可憐天下父母心。
自己竟然會可憐魔君。扶淵在心裏苦笑,退一萬步講,就算九重天與雲荒不是宿仇,他這般命運多舛的人也沒資格去可憐堂堂魔君。
“父君,”沉默半晌的秦代雙忽然開口,“既然去九重天那麽危險,能不能讓他別去了?”相識一日,自然說不上有何心悅,但此人救她護她,還被魔君如此試探,秦代雙自然是愧疚。
“說不去就不去,讓本君和木氏這麽多年的經營,和他在九重天的辛苦,都毀於一旦麽?”聲音微寒。
秦代雙一怔,她長這麽大,父君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來跟她說話。
“那……我們為什麽要攻打九重天呢?和平共處不行麽?”秦代雙問道,聲音輕了許多。
這小姑娘……還真敢說。扶淵覷著魔君麵色,等他大發雷霆。
結果還是扶淵對魔君與秦代雙的父女情分不夠信任,魔君麵上並無半分怒色:“木蕭,你來告訴她為什麽。”魔君
言罷便合上了眼,把手肘杵在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因為……”扶淵硬生生的把那句“魔族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給憋了回去,他現在是木蕭,得按照魔族的看法來,“因為九重天許多貴族,會豢養魔族當奴隸……”他是第一次站在魔族的視角來看,一時間還真找不出什麽像樣的理由。
“……難道就沒人管麽?”秦代雙低聲問道。
“屢禁不止,明麵上沒有,暗裏可就不好說了。”扶淵道。
“就因為這些?”秦代雙眼角又紅了。
“呃——”其實還有別的,還有許多,扶淵可以給她講一天一夜,但此情此景,扶淵實在是不敢說。
“所謂聖族妖族,魔啊神啊,本就一類。”魔君開口道,仍闔著眼,手肘杵在桌上,撫著眉心,“隻是修行功法大相徑庭罷了。與其說是兩族相爭,不如說是兩派相爭。”
“若有隔閡,打消便好,為何要大動幹戈呢?”秦代雙很不解。
“九重天定疆不久,他們的皇帝便舉兵北伐,直取魔都,若非帝君阻攔,這十萬魔域現在就是九重天的地界。”扶淵思前想後,小心翼翼道,“其後雲荒天災不斷,當時的魔君便決定南下,試圖讓雲荒渡過此劫……百萬年來數不勝數。而且不論是雲荒還是九重天,對待異族的方式都是殺。”
“這些仇恨,難道不能消除麽?”秦代雙追問。
“除非比當年絳天城之圍事件更老的人都死光了,否則無可解。”扶淵道。
秦代雙咬唇不語。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絳天城之圍距今一百年未到,神族與魔族又不是那麽容易死的,扶淵所說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非要這樣?”她顫抖著。
“因為這些事都太慘了,我們這些當事人,無法淡化甚至忘記這些仇恨。”魔君淡聲道,“不過有一點,即使我們全死了,這仇恨也無法消除。我相信他們妖族的帝王與本君一樣,要你們這些小輩銘記前輩的血淚。”
絳天城位於九重天東北,當年魔軍南下,邊境告急,絳天城被圍困三月,直至彈盡糧絕。城內餓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待擊退魔族解圍後,北方最繁華的絳天城,幾乎淪為一座死城。
這些扶淵自然沒有經曆過,但他知道,當時習洛書就在絳天城裏。習洛書既是親曆者,又是幸存者。
一時間,三人皆是沉默不語,氣氛沉重得要命。
“……傳膳吧,”魔君吩咐,“吃完該幹什麽幹什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