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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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
扶淵和秦代雙坐在魔宮南邊的斷崖上,俯瞰雲荒名山大川。
“要聽曲兒麽?”扶淵仍是那身黑衣,他從袖裏掏出個塤來,在秦代雙麵前晃了兩晃。
“嗯。”秦代雙點點頭。
樂聲忽然而起,古樸,悠遠,還帶著秦代雙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南方小調般歡快,卻又蕭瑟寥落。
矛盾而複雜。
秦代雙看著麵前山河壯闊,忽然開口:
“八月秋欲半,後夜月將圓。天潢當日流潤,餘派落人寰。塵掃長淮千裏,威震南蠻八郡,梓裏繡衣還。芳毓燕山桂,慶衍謝庭蘭。
“小山陰,長鬆下,白雲間。壺中自有天地,聞早掛蓬冠。笑指橫空丹堅。閑倚拿雲竹杖,佳處日擠攀。山色既無盡,公壽亦如山。”
她唱罷,扶淵亦收了尾。
萬籟俱寂,隻留餘音蕩氣回腸。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扶淵開始暗暗祈禱,魔君父女倆不要對自己那麽好,不然他日後定會不忍心下手。
可偏偏不如人意。
秦代雙這個小姑娘,初識時刁蠻的緊,可內裏卻是一個極溫柔的姑娘,頗有些色厲內荏的意味。
“那個,木公子啊。”秦代雙忽然開口,歪著頭看他。
“嗯?”扶淵把塤重新收了起來。
“你手腕上係的那個,父君之前送過我一條差不多的。”
“…哦……”扶淵抬手,看著腕間那條紅色的手鏈,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那你們可以交換一下,做個定情信物什麽的。”魔君的聲音冷不丁的在二人身後想起,似笑非笑。
“不是,君上,這手鏈不是我的,朋友送的。”扶淵起身,有些局促。
“男朋友女朋友?”
“男……欸不是——”扶淵有些無奈,魔君此人怎麽總是喜歡開這種玩笑。
“收著吧,那條紅色的,怪紮眼的。”魔君從懷裏取出個精致的匣子,取出一條寶藍的手鏈,遞給扶淵。扶淵接過,仔細一瞧,果然和他腕上的那個,除了顏色外便別無二致。
“什麽朋友能送你這麽金貴的禮物?”魔君笑道,“我聽你姑母說,這是木家祖傳的,紅色的她以為遺失了,沒想到在你這裏;至於藍色的那條,是她的嫁妝之一。雙兒小時看著喜歡,便送她了。”
“……多謝君上。”扶淵一時語塞,沒想到娘娘這條手鏈與木家有這麽深的淵源。魔君話已至此,扶淵在推脫反而會讓魔君懷疑,看來這“定情信物”今日是非換不可了。
沒辦法了,以後再找機會給阿宴拿回來吧。不過連王後的嫁妝魔君都可以送給秦代雙,魔君對這個女兒當真是驕縱。
扶淵收了藍色的那條,又把紅色的那條摘下,呈給魔君。魔君努努嘴,示意扶淵給秦代雙戴上。
“……”扶淵笨手笨腳的,怎麽也係不上,鬧得兩個人都是一個大紅臉。秦代雙見他吭哧半天也沒個結果,便羞惱地一把奪過,揣進懷裏了。
魔君笑笑,開口打破了這個尷尬的氣氛:“有扶淵的消息了,他現在已經從邊境往南走了,現在已經到了絳天城。”
“可還有旁人?”這消息放的真及時,扶淵心中暗歎。
“還有崇明君。”魔君道,“此次你若得手,便不要把扶淵送到那個地方了,送到嘉興樓。”
“唔,是。”扶淵是天地靈胎,又是上神修為,若是被殺了,肯定會引起天地異變引人察覺,所以“木蕭”要做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覺的製住扶淵,把他控製起來,還要熟悉他周遭的事物,才能成功的偷梁換柱。
看似是不可能的荒謬計劃,可細想起來,事實卻並非如此。
扶淵剛回九重天不久,朝野上下對他都甚不熟悉,對於魔族來說,這是個換掉他的絕好的機會。這個偷天換日之計,原本是木家家主所想,魔君最開始反對過,但卻不得不承認,這個計策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於是,他妥協了。
為什麽不在扶淵在沁水時就換掉他?因為那時候他隻是廢人一個,對魔族來說毫無利用價值。陰謀的雛形早已形成,而具體的計策,卻是九重天正式宣布扶淵回歸後才商定的。
而木家旁支的幼子木蕭,與扶淵年級相仿,身量相近,更重要的是,他有著很高的天賦與堅韌的性格,於是,他變成了這次陰謀的主角。
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
但讓扶淵最為在意的,卻是魔君所說的嘉興樓。
原來如此,當真是大隱隱於市。
還有所謂的那個地方,也讓人頗為在意。
“走吧,”魔君拍拍扶淵的肩,“待你凱旋。”
“不負君命。”扶淵後退一步,行了一個標準的魔族禮儀。
和二人作別後,扶淵便踏上魔君所畫的傳送法陣,再一睜眼,人已經到了絳天城。
哎我去去去,總算是回來了。扶淵覺得自己緊繃著的神經終於能稍微放鬆一下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
扶淵現在,算是將計就計,在魔君麵前演起了木蕭。也虧的魔君和魔後對木蕭這個木家旁支的孩子不甚熟悉,若是魔君多疑些,把人家親生爹娘找來對質,他此番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能不能走得了都難說。
扶淵對魔君父女倆,自然是有愧疚的,尤其是對秦代雙。魔君在位多年,前塵往事自不消多說,單單這一個出師未捷的偷梁換柱,就有足夠的理由讓扶淵恨他。但是秦代雙不一樣,她尚且年輕,與扶淵一樣雙手未曾沾過血腥,若非要說她罪惡,也隻不過是因為她是魔君的女兒罷了。
總而言之,有些事情的確是他做錯了,可他還要繼續做下去。給自己找這麽多理由,都是為了讓自己日後的所作所為能夠心安理得,覺得自己是在保家衛國罷了。人本就是靠不斷的尋找讓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以及恰到好處的遺忘,才能苟活於世的。
扶淵決定,先去天絳城裏,打聽打聽崇明君的消息。
扶淵徑直去了絳天府去見城主,崇明君和“扶淵上神”果然都在那裏。
崇明仙君別千端,年輕有為,乃是四大殿之首崇明殿主君,也是四大殿裏最為年輕的主君。但見此人身量頎長清臒,青衫白扇,風華自足。乍眼看去是文人傲骨,可揮扇間卻有一種統領三軍的氣勢。
端的是年少有為。
而那個“扶淵”,讓本尊看了,也不得不讚歎這人皮麵具手藝高超,十成十的像不說,而且那人一派正氣凜然,真的讓扶淵生出了一種“自己還不如一個西貝貨”的慚愧。
“敢問這位少俠高姓大名,何方人士?”扶淵與崇明君寒暄過後,又去問那西貝扶淵。
“扶淵”白衣白裳,戴著精致的玉冠,神色清峻,旁人含笑的桃花眼,在他這裏嚴肅的很,一看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主兒。
“在下祈知守,天時院三弟子,見過上神。”少年行禮。
扶淵還禮:“容我多嘴問一句,這臉是哪位高人做的?”
“上神有所不知,”別千端搖了搖手中的折扇,含笑道,“祈公子這張臉可是天生的。”
“……原來如此,那我二人是當真有緣。”也許是因為那個緣慳一麵的木蕭,扶淵突然覺得心裏有些膈應:他這張臉很大眾是麽?若非自己是天地靈胎,恐怕都要覺得眼前的那人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何時啟程回京?”扶淵問道。
“車駕已經備好,請上神稍作休整,午膳過後便啟程。”崇明君笑道,“我二人來絳天城多日,收到了上神給的信號才敢表明行蹤,怎樣,沒給上神添麻煩吧?”
“哪裏是添麻煩,二位可是幫了大忙了。”扶淵誠懇道。
早在離開九重天前給天帝的那封信裏,他就提到了,魔君最近在邊境線一帶活動,若是自己能碰到,打得過還好說,打不過便隻能靠木蕭這個身份蒙混過關。但如果自己真的成了“木蕭”,魔君勢必會懷疑,這時出現一個“扶淵”,哪怕隻有動向,也能在魔君心裏坐實他的身份。
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扶淵”竟然如此高仿。
馬是神駿,日行萬裏,傍晚扶淵便到了帝都。若是往常,扶淵定會有意與這二人結交,一路上不說把酒言歡,也要來個相見恨晚。但也許是扶淵是真的累了,或者是看到祈知守那張酷似自己的臉心裏不舒服,上了車不久就昏沉睡去,直到到了帝都祈知守叫醒他。
“原來扶淵上神是這個模樣。”崇明君“唰啦”一聲收了扇子,笑眯眯的看著扶淵。
“嘿嘿,慚愧,慚愧。”扶淵陪笑,整了整被壓皺的衣袖。
扶淵要先去東宮一趟,然後再去見天帝,崇明二人則是直接進宮複命。
扶淵靠近了東宮,便用術法匿去了自己的氣息,免得被鍾離宴發現。他應該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帝都,先給他一個驚喜再說。
扶淵偷偷摸摸進了東宮,一路上鬼鬼祟祟,果然沒人發現。扶淵竊喜,不一會兒便摸到了鍾離宴的書房。窗戶支著,扶淵剛好能看到鍾離宴背對著他,伏案不知在寫些什麽。
扶淵輕輕翻上窗戶。
“何方小賊,好大的膽子,偷東西偷到太子殿來了。”身後忽然想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扶淵一驚,沒有站穩,眼看著就要從窗台上向裏栽去。鍾離宴手急眼快,從後麵一把扳住了扶淵肩膀,把他提了回來。
“欸——阿宴?”扶淵回頭,指著屋裏那人,“那這人是——”
“不過是個障眼法,早就知道你回來了。”鍾離宴笑道,“怎麽樣,還好嗎?”
“還行,”扶淵轉身坐在了窗台上,“阿宴,今晚等我一會兒,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好。”鍾離宴拍拍他的衣擺,上麵有扶淵爬牆時沾的灰,“怎麽拾掇成這樣了?一身黑。要不換一身再進宮。”
扶淵還未及冠,平日裏都是散著頭發,因為他說紮得緊不舒服,現下卻全紮起來了;往日也是偏愛淺色的衣服,因為他覺得黑色死氣沉沉的。
“不換,男要俏,一身皂。”扶淵搖頭晃腦,“還能讓陛下看看我的辛苦,心疼心疼我。”
“唉,隨你。”鍾離宴伸出手,讓扶淵撐著他跳下來,“快去吧,別讓父皇等急了。”
等扶淵到了宮門,宮門已經落鑰了,天帝身邊的大太監在宮門口候著,一見他連忙招呼:
“上神您可來啦!陛下想您想的都急啦!”
扶淵笑笑,“有勞公公了,害公公等這麽久,改日小淵一定上門給您賠不是。”
“上神客氣,您可是大功臣,等您是咱家的福氣。跟咱家來吧。”大太監領著扶淵,從偏門進了宮,往天帝在的曦月殿走。
偌大的宮殿,隻鍾離乾一人,複命的二人已然回去,隻是不知習洛書方才有沒有來過這裏。
扶淵行禮,天帝揮揮手讓他起來,便命人上茶看座。
“可有受傷,看你氣色不好。”扶淵為了修補結界頻繁放血,臉色本就蒼白,再用這黑衣一襯,更顯憔悴。
“沒什麽大礙,勞陛下掛心。”扶淵喝了口茶潤嗓,“托您的福氣,小淵這一趟算是有驚無險。”
接下來,扶淵便把他遇到魔君的事情細細說了,詳略得當,關於秦代雙的事情,則是隻字未提。
“辛苦你了。”天帝歎道,“接下來若是還有什麽事情,你萬不可私自與魔君聯係。此局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切記行事之前與我和子泱商議。還有,我會把這次你修補結界的事情宣告世人,不會讓你白忙活一趟,也好堵住外麵的風言風語。”
扶淵知道天帝說的是周和光的事,臉上微熱:“那……沒關係嗎?結界破裂,百姓知道不會恐慌嗎?”
“結界破裂這種大範圍的事情,若是想瞞必然是瞞不住的。”天帝語重心長,“但此時已經解決了燃眉之急,你再昭告天下,百姓們便不會覺得恐慌,反而會認為國家強大,自己正處於太平盛世之中。再者,你剛回來,重新回到眾人的視線裏,總不能靠這些不著調的事情。”
“哦……陛下費心了。”扶淵也覺得沒什麽不妥,不過您老能別總提這件事情了嗎……“那……把扶淵送到嘉興樓一事可怎麽辦?若他把人關押在九重天境內還好,若是轉送到魔族……”可就容易露餡兒了。
“你放心,不會的。”天帝道,“後麵絕不會出亂子。”
“但是木蕭——”
“不是木蕭,是祈知守。”天帝沉聲道。
扶淵愣怔了,他以為是把木蕭當成自己送回去。祈知守去,對於大局以及扶淵自己而言當然是好事,但對於祈知守本身……
“陛下,我看他年紀還不如我大,與魔為質,太過危險,還是……”
“不必再議了,他自己也同意。”天帝揮揮手,打斷了他,“與其說同意,不如說是一直以來的願望。他是絳天祈氏的後人。”
祈氏滿門忠烈,連這未及弱冠的孩子都是一門心思的想著報國。扶淵歎了口氣,忽然想起了魔君說過的話。既然是人家的意願,那麽他隻能尊重。再說了,祈知守去可要比木蕭去放虎歸山好得多。
“陛下,還有一事。”扶淵看著天帝,“我想見見那個木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