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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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三刻,九重天詔獄迎來了今日最後一名客人。
黑衣少年向迎上來的人遞了令牌,那人立刻就變了臉色,本就嚴肅的麵孔像是覆了層冰霜。他領著少年,走進一條狹窄幽深的小路,路的盡頭有台階旋轉而下。
這詔獄裏竟然還有地牢,少年毫不掩飾地四下打量著。
“要提審?”領路人問道。
“非也,”少年道,“就是來看看。”
那人也不多問,把扶淵送到地底後,七拐八繞,來到一扇帶著禁製鐵門前:“從這裏開始,就要由上神自己進去了,屬下不得陪同。直走左拐就是。”
“有勞。”那少年正是扶淵,他謝過領路人,把天帝給的令牌貼在鐵門上,門應聲而開。等扶淵進去,門又緩緩合上了。
地牢內晦暗不明,扶淵抬手一個響指,指尖上便多了一團跳動的火焰。隻不過,那火焰竟是幽幽的泛著冷光。
這牢裏陰寒之氣深重,竟能把他的火焰的熱氣全部打散。
扶淵依言左轉,寒氣更甚從前。走了幾步,扶淵甚至還聽到了細微的水聲。
原來是座水牢。
扶淵把火苗放在牆壁上的燈座裏,一時間,牢內燈火通明,牆麵的一排燈座順次而燃,泛著陰寒的光,不會讓人產生出任何關於溫暖與希望的想法。扶淵眼睛被晃得生疼,而水牢那人早已適應了水牢的黑暗,不適更甚扶淵。
“正主兒來了,木兄不賞個臉看看麽?”
木蕭被固定在最深處的石牆上,手臂,脖頸,腰間都捆著看似細碎實則堅韌的鐵鏈,他低著頭,長發遮住了麵龐,扶淵看不清他的臉。黑水沒過他的小腹,波瀾起伏。扶淵知道,這水獄並非死水,而是一直流動的極寒之水。
聞聲,水牢裏的人緩緩抬頭,眯著眼打量扶淵。
扶淵早就做好了對方與自己十成相似的心理準備,可等真正看清了木蕭的臉,扶淵卻發現他與自己長得並不像。
不是五官不像,也不是身形不像,而是氣質不像,給人的感覺不像。弘知守扮的扶淵有三分不像,就是那種在天時院泡久了導致的由內而外散發的板正氣質;而這位則有七分不像,那種狠戾陰寒,是扶淵從未有過的。
該不會是從水牢裏泡久了就這樣了吧。木蕭狠戾的眼神,竟然讓扶淵生出幾分膽怯。
“木兄這臉可真俊啊,那些大人們也真是的,舍得把這麽俊俏的人兒關在這裏。”膽怯歸膽怯,不要臉歸不要臉,扶淵一向拎得清楚。
“陰陽怪氣。”嗓音嘶啞。
扶淵也不反駁,舉起左手,晃了兩下:“木兄可認得這個?”
墨藍的蠶絲,串著上好的藍寶,在跳動的火焰下閃著微弱的光芒。正是魔君給扶淵的與秦代雙的“定情信物”,也是木家的祖傳之物。
“……你!”水麵的波瀾被打碎,木蕭咬牙切齒的盯著扶淵,鐵鏈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你怎麽得到的?!”
“你們君上送的。”扶淵笑嘻嘻地收了手,“小神這出將計就計,玩得可好?”
“你——!咳咳……咳!狗……狗娘養的!”木蕭被氣紅了臉,掙紮起來,卻因寒毒早已深入骨髓,身體早已沒什麽力氣,腳下不穩,向下跌去,又被頸上的鐵鏈纏住,咳嗽不止,好生狼狽。
“別折騰了。”扶淵冷下臉來,那人好歹也長著自己的臉,總會給他一種自己被關進了水牢裏的錯覺,“反正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小神奉勸一句,您不如怎麽著舒坦怎麽來。”
“扶淵,別想從我這裏套出任何東西!”寒水打濕了他的發梢,本該含情的桃花眼隻剩陰森的戾氣,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糟蹋了這張好臉,扶淵哀歎,心道這還真不如弘知守那般不苟言笑的麵癱。
“沒什麽好套的,貴國君上不放心你這記性,事無巨細地又給我強調了一遍。”扶淵故意氣他,“我今天過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麽樣子。”
“你他媽——”木蕭終於被扶淵這幅欠揍的樣子氣到忍無可忍,破口大罵起來,扶淵不忍卒聽,也插不上話。看來這水牢對於木蕭來說還是太輕鬆了些,不然怎麽還有力氣罵人。得跟陛下提提。
反正該看的都看了,自己這就走吧,不然阿宴該等得急了。
不過,為什麽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快那麽多?
算了,殊途同歸。扶淵不再計較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把那團焰火取了下來,一排燈火瞬間熄滅。扶淵托著那團火焰,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隻留木蕭在水牢裏罵個不停。
待扶淵走遠了,木蕭才停下,他雙眼赤紅,在比冰還要寒冷的水裏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顯然是被氣得發了瘋。竟然拿木家祖傳之物來羞辱自己,當真是可惡至極!
不過,他早晚會露餡兒。木蕭低頭,笑了兩聲,又突然停了,隻覺後腦一涼。
他怎麽知道的?!
木蕭左胸上,泛著淡淡的紅光,雖然暗淡,在黑暗中卻格外刺眼。
這是木家獨有的刺青,每個人的圖案都不盡相同,連君上也不曾知曉。而木氏可以靠自身法力來控製紋身的隱現。當初他與祖父約定,靠這個紋身來辨別他的身份。如若自己被發現,則用法力隱去紋身,防止九重天派人假冒他來行事。
是那盞燈!燈裏燒的是龍血!
完了,徹底完了。木蕭頹廢的靠著石壁,任由鎖鏈拉扯自己的皮肉,滲出絲絲血跡。
等扶淵到了東宮,已是月上柳梢。偏殿的燈都熄了,隻留寢殿裏還亮著燈。
今夜輪到折卿守夜,她見了扶淵,趕緊把人往裏邊請。
扶淵挑了簾子,人卻沒有進去。他看見鍾離宴和衣伏在美人靠上,旁邊還擺著書,人卻是已經睡著了。
“我明日再來吧。”扶淵放下門簾,低聲囑咐折卿,“勞煩姐姐給阿宴加條被子,別著涼了。”
折卿應下,遣了一同守夜的婢女去送扶淵,自己則去照顧鍾離宴。還未伸手,那簾子便從裏麵挑開了,一個睡眼惺忪的少年走了出來,正是鍾離宴。
“太子殿下。”折卿行禮。
“嗯。”鍾離宴應了一聲,“小淵,你就這麽走了,豈不是讓我白等這麽晚嘛。”
聞聲,扶淵身形一僵,轉過身來:“阿、阿宴,你醒啦?”
“你這不廢話,來,進來說話。”鍾離宴拉起他。
二人進屋,鍾離宴把書收好,一同坐在榻上。
扶淵心裏還在琢磨著怎麽和鍾離宴解釋那條手鏈的事,就聽到前麵鍾離宴冷不丁地來一句:“你剛來的時候要和我說什麽重要的事?”
來了。扶淵沉默一下,然後毫不猶豫的“撲通”一聲跪在鍾離宴麵前。
“你……你這是做什麽?”鍾離宴惘然,竟然沒有想起要拉他起來。
“二……二哥……”扶淵可憐巴巴的把左手伸過去,把腕間的手鏈送到鍾離宴眼前。
“這是……變色了?”鍾離宴不明所以。
“不是……是因為……”扶淵把從遇到秦代雙開始,到換手鏈,事無巨細的向鍾離宴講了一遍,期間對於秦代雙美貌的描述,更是尊重事實,毫無欺瞞之心。
講了大半個時辰,扶淵就這麽一直跪著,鍾離宴便俯身聽著。
“總之,手鏈的事,對不起。我一定會拿回來的。”扶淵誠懇認錯,把藍色的那條解下來交給鍾離宴。
“沒事,你人回來就好。”鍾離宴舒了口氣,他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這時,他才意識到扶淵已經跪了半天了:“趕緊起來,你腿不疼啊?”
扶淵嘿嘿笑著起來,坐到鍾離宴旁邊,揉著自己的膝蓋。
“不過……雲荒公主真的那麽漂亮?比大師姐還漂亮?”但對於扶淵的某些描述,鍾離宴還是覺得言過其實。
“等以後有機會了一定讓你瞧瞧。”扶淵道,“最近帝都可都發生了什麽事情?快說來聽聽。還有啊,沒想到那個崇明君那麽年輕,崇明殿可是四大殿之首啊!”
“那是,出了名的年少有為。”鍾離宴不以為意。
“那他的徒弟蘭亭諾將軍豈不是更小,然後玲妃是蘭將軍的妹妹,所以……”扶淵一臉“原來如此”。
“不是的,”鍾離宴斜他一眼,“蘭將軍要比崇明君年長。”
“喔,原來如此,師徒二人不合,可是因為蘭將軍心有不服?”
“也有可能是,那蘭將軍是個粗野之輩,崇明君呢,你見過,儒將風骨。二人因此互相看不慣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看不慣,那何苦拜這個師。”扶淵不解。
“誰知道呢。”鍾離宴搖頭,“還有嘉興樓,可真是一萬個沒想到。”
……
“若說起這一個月發生的最大的事……”鍾離宴看了一眼扶淵,“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遮月侯向文山殿提親了,求娶大師姐。”
扶淵第一反應是老侯爺,一口茶水差點沒噴出來;恍惚又想起來現在的是那位小侯爺,微涼的茶水又嗆進氣管,咳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也不用這麽激動吧?”鍾離宴連忙給他順背,沒想到扶淵反應竟然這麽大。
“我剛被人家扔出來,遮月侯就提親,這不明擺著打我的臉嗎?文山君怎麽說?”扶淵重重把茶杯放回桌案。
“不同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回是笑出了眼淚。
笑夠了,扶淵又提起了祈知守:“那個天時院的三弟子,和我像得很呢,我都看不出有什麽毛病。”
“怪不得。”鍾離宴麵上略有驚詫之色。
“怪不得?什麽怪不得?”扶淵不解。
“我隻聽說過那三弟子是個少年天才,”鍾離宴抱起手臂,“鮮少出門,出去了也是以麵具遮麵,都有傳言說他貌甚寢的。”
“哎?至於嘛?明明是個大美人。”扶淵散開束著的頭發,抓散了,一貫的厚顏,“左右我也不在帝都,誰認識我這張臉……欸不對,我在沁水的時候,也就見過陛下,舅舅,惠東爺爺和二爺,再有就是來往仆從和附近的村民,他怎麽知道我倆長得如此相似?”
“也許人家遮麵,並不是因為你?”鍾離宴習慣性的抱起手臂。
“豈有此理,我這張臉有什麽好遮的。”扶淵拍拍臉,沉默了一下,“對了,阿宴,這幾年……你怎麽都不來看看我,連封信也沒有。”
扶淵在沁水,呆了三年有餘,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沁水在帝都南邊不遠,剛開始,陛下和舅舅常來,那時候他們說阿宴的傷還沒好利索,過一段時間就來了。後來漸漸的,陛下他們兩個也來得少了,再後來,扶淵也就不問了。
“……你說……什麽?”鍾離宴一怔。
“我說,本上神在沁水呆了三年,你也不知道來看看我。”扶淵打了個哈欠,像是隨口一問,不甚在意的樣子,“現在都有兩更天了吧。”
“不是你說,不想見我的嗎?”鍾離宴低著頭,碎發遮住了臉,扶淵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我說過這句?我幹嘛不想見你,說實話,剛開始我都想死你了,後來……嘿嘿嘿,就沒那麽想了。”扶淵看著鍾離宴,才察覺到他神色微妙,這才認真起來,“怎麽了嗎?”
“你說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不想見我?”鍾離宴神色嚴肅,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是、是啊。”扶淵隻覺得莫名其妙。
“當年的事,你不怪我?”鍾離宴又低下頭去。
“怪誰也不能怪你呀!”扶淵瞪大了眼,看著鍾離宴,手撐著榻,雙腿懸在半空蕩來蕩去,“真的,早就說了不能怪你,沒你救我,我早就死了。”他又想起自打回來之後,二人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般因為長時間沒見關係會有些生疏,而是和小時候一樣。雖然多數都是阿宴主動熱情,甚至帶著幾分討好。難道是因為這個嗎?
“真的?”
“真的。”
二人目光短暫相接,鍾離宴便偏過頭,不再看他。
“誰和你說的,我不想見你。”扶淵追問。
“還能有誰。”鍾離宴的聲音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