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整章的回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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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有要事稟告。”大太監顫顫巍巍地進來,麵上恭謹的無可指摘,內裏卻是罵罵咧咧。要不是那老醫官纏得緊,自己是絕不會貿然進來引天帝不快的。
天帝坐在扶淵沁水府邸的寢殿裏,正在努力的找話題,扶淵也在努力地不掃天帝的興。
“何事?非要現在來說?”天帝回首,嘴角還掛著未來得及收起的討好笑容。
“事出緊急,煩請陛下移駕。”他恰到好處地掃了扶淵一眼。天帝知道大太監並非不曉輕重之人,他說要事,便一定是耽誤不得的。他讓扶淵稍等,便出了寢殿。
“可是小淵的傷……”一出寢殿,天帝便看到扶淵的主治醫官劉惠東迎了上來,方才大太監的眼神,也是不能讓扶淵聽見。
“是治不好了嗎?”天帝輕聲道,聽不出喜怒。如若能治好,又何必背著孩子說?
“陛下多慮了,上神的傷,也並非沒有希望……”老醫官咬咬牙,道:“老臣無能,希望陛下能少來探望上神,抑或少坐一會兒。”
天帝一愣,不僅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這句話是他帶著法力送過來的,為了不讓屋裏的人聽見。
“你這是何意?他一個孩子,受了這麽重的傷,我又把他送出帝都……再不多來瞧瞧他……”天帝急了,近乎低吼,卻也是用法力傳到劉惠東耳中。
“陛下,您……您移駕幾步,便明白了。”天帝看到,老醫官的眼中,竟是深深的憐憫與悲慟,他怔住了,鬼使神差地往外走,又退回來與扶淵告別,才是徹底地走了。
當然,他沒有忘記留下一綹淡如清風,不會被扶淵察覺的元神。
“上神,陛下他已經走遠了。”老醫官敲敲門,輕輕走進來。
“嗯。”扶淵不疑有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他方才,竟是強行運氣,來掩蓋自己的憔悴。扶淵縮回被子裏,身子微微顫抖。天帝看到,那張寬敞的白玉床上,寬大的鋪到地上的錦被裏,一個小小的孩子,縮作一團,來抵禦噬骨齧心的痛苦。
原來如此,扶淵這孩子要麵子,又怕自己擔心,竟是從來不在自己麵前喊一聲疼,連見了醫官也要縮在被子裏。那自己這幾日日日來陪他,當真是害苦了他。扶淵是什麽心性脾氣,自己再清楚不過,怎就……
“上神,又毒發了?”老醫官慌張過去,把扶淵摟進懷裏。扶淵已經疼的幾乎暈過去,在醫官懷裏輕微抽搐,臉被亂發遮住,天帝看不到他的表情。“冷,我冷——”似乎隻是無意識的囈語,卻又拖著哭腔。劉惠東實打實地心疼這個孩子,他拽起錦被,裹了扶淵,將他緊緊摟在自己的胸口——此毒無藥可解,到目前為止,甚至連緩解的法子都沒有。
此時,天帝的心裏竟是比扶淵還疼,雲鶴鎖朝堂,終究是自己害了他。天地之子,看著風光,可天地孑然的孤寂又有幾人知曉。
上神也好,靈胎也罷,終究是個孩子。
扶淵折騰到深夜,劉惠東也就陪到了深夜。
“惠……惠東爺爺?”扶淵掙紮著起身,便看到了那個摟著自己徹夜不眠的老人。
“唔,來喝點水?”劉惠東的背已經有些佝僂。
扶淵接過瓷盞:“麻煩爺爺了。”
“上神哪裏話。”劉惠東坐在扶淵的床榻旁邊,雙手扶著自己的大腿,掩在廣袖中的手微微顫抖:“說到底,還是老臣無能,不然上神也不會……”
“您不必自責。”扶淵放下瓷盞,擦了擦嘴,“燭九陰守鍾山數萬年,連陛下都忌憚三分,其陰毒難解也實屬正常。您給我撿回一條命來,我又累您良多,怎麽說我都要謝謝您。”
扶淵這麽說本是想讓劉惠東寬心,結果卻適得其反。老醫官聽了,心裏酸楚更甚。這麽小就重傷難治已是大不幸,偏生這孩子又是如此的聽話,不哭不鬧,心裏還記著別人對他的好,叫人怎麽不心疼。
“夜深了,爺爺也早些歇息吧。”扶淵覷著劉惠東臉色,想了想,輕聲道。
“不用。”劉惠東搖搖頭,“老臣方才也眯了一會兒,現下精神著哪。”
“那就勞煩爺爺陪我說說話吧。”扶淵道,“今天陛下走得那樣急,是出了什麽大事了?”
“不知,”劉惠東搖了搖頭,“想來是很要緊的事情吧。我看那大太監風風火火的,陛下也是神色嚴峻。陛下屏退眾人,咱們不敢去問。”
“喔……那估計陛下和舅舅最近都會很忙了……”扶淵眼中閃過幾分落寞,“那阿宴呢?他好些了嗎?”
“太子殿下好了不少,上神無需掛懷。”劉惠東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多少次說出這個答案,“但身子還是弱,不能受了風,上神想見殿下,得等來年開春呢。”
“哦,那好吧。”扶淵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惠東爺爺,其實我仔細想過了,若是一直好不了,以後該怎麽辦。”
“……上神何必說這些喪氣話……”劉惠東忙道。
“不是喪氣話,隻是不願浪費時間罷了。再者,治好我,爺爺又有幾分把握?與其這樣空等,不如早做打算。”燭火昏暗中,扶淵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劉惠東無法反駁,因為扶淵說的是實話。
“當年陛下與舅舅力排眾議收養我,使我不至於如同帝君那般幼年困苦,我自當報答他們;至於阿宴,也不知算不算得兩不相欠……還有,就是爺爺您。”
“上神這、這是說什麽?!”劉惠東不可置信地看著扶淵。
“交待一些事情,爺爺您記好了。”扶淵認真道,“我若真到了那一步,您也不必再強留我一口氣,趁我靈氣未散,直接煉化便是。”
扶淵麵色平靜,就像是在說一個與他無關的人。
“上神……上神——老臣——”話未出口,老醫官已是哽咽出聲。他沒有子嗣,扶淵出事這幾個月來的朝夕相處,他早就把扶淵當成了自己的親孫子,就算陛下同意,他也不會這麽做。
“小淵不是故意惹爺爺傷心……這次比往常都要厲害些,我怕不說就沒機會了。您先別和陛下與舅舅說,先斬後奏,到時他們也沒辦法。唔……還有,桌中的暗格裏我留了封信,真要到了那個時候,您把它呈給陛下,陛下定不會為難您。”半大少年獨自思量著,他盡力想做到十全十美,卻不知他想的越是周全,劉惠東心裏便痛上一分。
都什麽時候了,扶淵還擔心自己有個萬一,天帝會為難自己這個糟老頭子。
劉惠東勉強止住了眼淚,卻還是說不出來話。經脈盡廢,雙腳殘疾也就罷了,偏偏還有這陰毒,潛伏在扶淵體內,漸漸蠶食著他的身體,時急時緩,誰也不能保證,扶淵能平安順遂的見到明天的太陽。也許更多的可能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夜晚,扶淵再也熬不住這陰毒帶來的痛苦而魂飛魄散。
“爺爺,我累了,想睡了。”未必是真累,不過是不善於應對現下的場合罷了。
“好,好——那你睡吧。爺爺就在偏屋,有什麽事就叫爺爺一聲。”劉惠東起身。
“嗯,爺爺明天記得帶書來,早先說好了的,您給我講醫書,可別忘了。”扶淵乖巧道。
“好,好,睡吧。”老人家連連點頭。
劉惠東熄燈前,看到的是扶淵甜甜的笑。
第一個冬天,很難熬,但扶淵終究是熬過去了。
“惠東爺爺,阿宴什麽時候能來呀?”扶淵坐在院裏看書,門旁幾棵望春開得正好。
“春寒未盡,再等些時日吧。”劉惠東拿著一個信封出來,抬手折了一根花枝遞給扶淵。
“別人寄給您的信?”扶淵看著他手中的信,好奇道。
“我去年給一個朋友去了信,寄到了他家裏,結果他竟然大半年未歸家,這是他家仆寄來的。”劉惠東苦笑。
“唔……半年不歸家,爺爺的這位朋友,想來是位愛雲遊四方的名士了。”扶淵擺弄著手裏如羊脂玉般的花瓣。
“唉,什麽名士,孟浪子弟罷了。”劉惠東搖了搖頭。
第二年。
兩年過去了,扶淵也不想用什麽歲月如梭白駒過隙等毫無新意的詞來總結這兩年。或者說,他這兩年實在是擔不起這個形容。
陰毒發作的時候,千言萬語隻剩了一個度日如年。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疼法呢?像是被人捏住了心髒,用針隨意的刺穿;像體內有什麽東西,在吸食你的骨髓,撕咬你的皮肉;像有無盡的夢魘,欲穿頭而出。
三日一小劫,五日一大劫。時日長了,扶淵自覺沒有習慣這種愈演愈烈的疼痛,但事實上,他已經開始麻木了。
除了肉體上的疼痛,還有精神上的折磨。扶淵失眠,多夢,還常常被困在夢魘中醒不過來。扶淵心裏清楚得很,這不過是源於對疼痛的恐懼。除了肉體上的疼痛,其他的一切痛苦都來自於想象,但就是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最能殺人於無形,將傷害實際化。
有時候,扶淵覺得自己正處於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邊上,後麵有什麽東西,拚了命的要拉他下去。也許掉下去了就是萬劫不複,但其實何嚐不是一種解脫。但扶淵不想隨波逐流,不想逆來順受,也不想要這所謂的“解脫”。他死命扒住周身崎嶇不平的岩石,在其上留下道道血痕也在所不惜,但扶淵越是用力向上爬,身後的東西就纏得越緊。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沒人能拉他上來,除了他自己。
扶淵知道,許多畸餘之人,因為身體的原因會傷春悲秋感歎命運不公乃至脾氣暴躁,遷怒他人,但扶淵不會,無論心裏有多大怒氣,他都要忍著,努力的去排解自己的負麵情緒。想把我逼瘋是麽?我偏要溫文爾雅給你看!
這些年來,劉惠東自然也沒閑著。他一邊研究根治扶淵的方法,一邊配製緩解的藥物,還研究出了許多修補經脈的針灸方法,寫了不少稱得上是流芳千古的筆記。隻是苦了扶淵,但凡每次劉惠東有什麽新點子,他總是第一個去試,而且有很多東西,似乎隻有他一個人才需要這種治法。
扶淵腿腳不便,雖然在劉惠東的日日針灸之下,扶淵已經能勉強走幾步,但以前的傷口還是疼的厲害。加上扶淵本身就不對舞刀弄槍感興趣,便沒事就會拿書來看。書看膩了,扶淵便寫寫畫畫,彈琴吹塤,日子倒也過得去。這些小要求天帝自然是盡量滿足扶淵,他派了專人給扶淵送書,每次都是去蘭台把架子上的一排全送過來,讓扶淵挑選。扶淵最開始還是挑挑揀揀,後來閑著也是閑著,便來者不拒,隻不過有斟字酌句和不求甚解的區別罷了。
蘭台是皇室的藏書閣,許多已經失傳的密本在這裏都能找到。蘭台自然是不能隨便進的,蘭台的書也不是隨便就能拿得出來的,可是他扶淵就有這個特權。
蘭台書易得,東宮信難求。他這個太子殿下,還真是金貴的緊。
鍾離宴那邊既然對他不聞不問,扶淵也絕不會上趕子的去倒貼人家。隻不過有時候常常會想,這不過兩年,他不會把自己給忘了吧?
是不是在最開始幹脆就失憶了?那舅舅和陛下怎麽也不和他提提呢?
天色漸暗,扶淵百無聊賴的放下書本,看了看眼前緩緩西流的沁水河,然後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塤。
筆疏琴陋晚雲收,閑話木蘭舟。熏風滿袖,月華傾酒,長醉美人眸。
瀟瀟細雨寒煙透,天地悠,寄沙鷗。萬種千般,一朝陳舊,風月為誰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