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莊鎮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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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百年一度的折桂宴,歌舞升平。

    扶淵和鍾離宴還未玩得盡興,就被別千端叫回去換禮服赴宴。扶淵還好,比他更戀戀不舍的是無情宗的師姐師妹們;而鍾離宴一直端著他那副太子殿下高貴冷豔的架子,故而難以像扶淵那般痛快。

    初一十五在林子裏玩了一天,傍晚時才想起來要回去找扶淵。兩隻還不及他手長的小鳥停在他肩上,一邊一個,嘰喳個不停——一個白頭藍腹黑翅,一個黃中帶綠——令扶淵一萬個沒想到的是,他二位真的是鸚鵡。

    扶淵頗為滿意的摸了摸十五溫熱的羽毛,道:“你倆一會兒化作人形,和散修坐一起,吃頓好的。”

    “啊?要很多錢的吧?”十五抖抖羽毛。

    “沒關係,公款吃喝。”扶淵得意道,“快去吧。”

    這兩隻小鳥,好像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過慣了,剛在連遠殿住下的時候,竟然說每天給他們一把小米就夠了,他們化作原型吃飯,可以省不少米。即使扶淵多次表示連遠殿不差這些米,但這二人依然如苦行僧般堅定,生怕多花了一分錢。

    換了衣服,二人便去主殿,臨下山時,扶淵看到殿前有一個白色的身影:昂藏七尺,鶴骨鬆姿;玉麵墨發,白衣翩躚;長眉入鬢,鳳眼斜飛;鼻若刀削,唇薄有型;出塵修雅,氣質卓然;寒梅與之同芳,皎月與之共色,青山與之同嶢嶢。

    端的是風華無雙。

    “阿宴,看!神仙。”扶淵扯住鍾離宴袖子,往山下一指。許是被這人氣質所感,扶淵下意識的放低了聲音,怕驚了仙人。

    “你不就是神仙麽?”鍾離宴不知道他在發什麽神經。

    “這回是真神仙。”扶淵凝視著那人,“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看這院服,是天時院的?”

    “是莊鎮曉,剛才上來了,你沒瞧見?”鍾離宴扯著袖子,想把扶淵扯走。

    “沒……”扶淵滿臉的懊悔。

    扶淵心裏一萬個後悔,心道無情宗佳麗三千也不如莊鎮曉這一個真絕色,那白玉蘭,配他也是絕妙。

    不過好在來日方長。

    扶淵眯了眯眼,似乎是想把眼前美景斂入雙眸,看得鍾離宴不耐煩了,二人才雙雙下山。

    好巧不巧的是,剛感慨完來日方長,機會就來了。扶淵二人進殿時,正好和給天時院外門弟子安排座位的莊鎮曉打了一個照麵兒。

    “呀!這位師兄我似乎見過的,好生麵善!”扶淵驚喜道。

    鍾離宴不由得佩服扶淵的演技,配合道:“這位便是天時院大弟子,莊鎮曉莊師兄;莊師兄,這位便是連遠殿的扶淵上神。”

    “參見扶淵上神、太子殿下。”莊鎮曉施禮。

    “見過莊師兄。”二人還禮。他二人的老師皆出自天時院,叫莊鎮曉一聲師兄也是應當的。

    鍾離宴原本和莊鎮曉認識的,此時再見麵兩人少不得要寒暄幾句,這就給扶淵近距離觀察莊鎮曉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遠看看氣質,近看看細節。偷偷睨人未免太過猥瑣,扶淵看就看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毫不掩飾:

    臉龐棱角分明,給人以剛毅冷峻之感;一雙眉眼也帶著淩厲凜冽的寒氣,劍眉如漆,雙眸如墨,一雙少見的瑞鳳眼黑白分明,熠熠生輝,眼角挑起一個優雅的弧度,似乎是本不該出現在這張臉上的精致;無可挑剔的鼻梁,略缺血色輕抿的薄唇——怪不得是公子榜榜首了,果真是個美人!扶淵看的眼睛都直了,心想這莊鎮曉不單是個美人,還是個冷美人,高嶺之花一般的存在。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舅舅習洛書美則美矣,卻是一個平易近人的脾氣,在他那裏得幾分顏色簡單得很;而莊鎮曉就不一樣了,搞定他可以讓人產生征服欲和成就感。

    有膽子大些的女弟子見了他們,低聲討論起來,鍾離宴麵子上掛不住了,心道這人怎麽也不分場合。他猛一陣咳嗽,咳了好長時間才讓扶淵回過神來。

    “秋裏天涼,太子殿下多加些衣服,多吃點秋梨膏,化痰止咳,實在不行就請太醫開副方子去。”扶淵被打斷了,有點兒不開心。

    鍾離宴:“……”

    “莊師兄,初次見麵我便覺得你麵善的很,今日咱們就算作久別重逢。”扶淵微微一笑,翻手就是一枝冰雕雪琢的白玉蘭,送到莊鎮曉眼前,“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扶淵這花一拿出來,女弟子們就從竊竊私語變成了尖叫連連。幾人就站在大殿入口不遠處,眾人來來往往,駐足看他們這邊動靜的也不在少數,隻不過都懾於莊鎮曉周身的寒氣,不敢靠得太近。也虧得扶淵上神化了莊鎮曉幾分寒氣,不然他們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直以來,莊鎮曉在他們眼裏都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類型,故而遠遠看著的多,像扶淵這般上前搭話的少,談笑風生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敢送花的,也就扶淵一人了。

    莊鎮曉猶豫了一下,畢竟是破天荒頭一次,他沒什麽經驗。不過猶豫歸猶豫,最後莊鎮曉還是接了花,道了謝。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莊鎮曉雖不喜與人親近,但看扶淵神情正經的很,再加上那張熟悉的麵龐,他一時竟也生出幾分親近來。

    “看!看!上神送花了,白的,白的!”遠遠的尖叫聲傳入鍾離宴的耳朵。

    “不是說白的要送給周師姐嗎?”鍾離宴聽了,忍不住皺眉。

    “猜猜莊師兄會接嗎?我猜不會,哈哈哈!”鍾離宴也猜不會。

    “別說話……誒誒誒!接了!接了!!!”鍾離宴心中大震,心道今天的莊鎮曉該不會是吃錯了藥吧?

    被這麽多人圍著,鍾離宴不覺有些尷尬,而莊鎮曉頭一次離這些不相幹的人這麽近,也生出許多不自在,隻有扶淵沒皮沒臉,忙不迭地向離他們最近的女弟子拋了一個媚眼。

    鍾離宴更加佩服扶淵了,他不僅敢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莊鎮曉送花,還敢在他麵前勾搭別的女弟子……絕了,這可真是絕了。

    直到別千端又派人過來催,扶淵才戀戀不舍的,被鍾離宴拉扯走了。

    “你是沒見過美男怎麽的?眼睛都直了,丟死個人。”鍾離宴罵道。

    “見過是見過,可沒見著這麽好看的呀。”扶淵理直氣壯,“我就喜歡這個調調。”

    一番忙亂之後,終於開席。鍾離宴代表天帝坐於上首,別千端與扶淵一左一右,其餘人則按長幼輩分入座。因著天時院的院長與無名宗的宗主都缺席了,所以扶淵與別千端二人身旁的位置都空著。

    鍾離宴暗紅錦袍,金冠束發,豐神俊朗,雍容華貴;別千端水綠長衫,手執羽扇,一派儒將風度;扶淵還是那件雲錦長袍,黛藍裏衣,外罩綃紗,愈發顯得溫潤如玉,仙氣繚繞,還無端生出幾分端正來。

    三人坐在一起,別說女弟子,就是一些男弟子看了也是移不開眼的。

    按照慣例,先是鍾離宴代表天帝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廢話,底下人還要危襟正坐,靜聆君訓。扶淵閑著無聊,便偷偷去看莊鎮曉。他坐的離扶淵不遠,端端正正的,比在場任何一個長老都像長老。

    恐怕這樣的人不會喜歡自己輕佻的性子吧。扶淵想著,身子不自覺地就往那邊傾了傾。對麵別千端輕輕咳了一聲,扶淵知道他有心提醒自己,便收了視線,衝別千端笑笑,端正坐好。扶淵打心眼裏欣賞這種未聞詩句解風流的儒將,這幾天跟著別千端忙前忙後,他也有心為鍾離宴留意著。

    別千端年紀輕輕便是一殿主君,也是天帝麵前的紅人,手裏三萬精兵,誰看了都眼紅。隻可惜此人似乎對奪嫡這件事沒什麽興趣,隻是一心一意的輔佐著天帝。忠心,更好。

    鍾離宴說完後,便輪到扶淵和別千端。二人都深受長篇大論的苦,故而皆是言簡意賅幾句,折桂宴便正式開始了。

    酒過三巡,各門派的掌門就按捺不住了,摩拳擦掌,蠢蠢欲動,巴不得親自把自己的得意弟子送到各位同行麵前,好好誇耀一番。別千端也看出了他們心思,便提議行酒令,他做令官,讓小輩們玩個盡興。

    此話一出,眾人沒有不附和的,哪個學院沒有幾個工詩詞歌賦的學子呢?

    “行什麽令呢?上神給出個主意。”別千端笑著搖搖扇子。

    “小神不才,想著月夕將至,不如就行個飛花令;如今皓月將圓,諸位若不覺得俗氣,就吟一個‘月‘’字可好?”扶淵道。

    眾人都說好,便要別千端作引。別千端見人多,便命人取了張花箋,指尖掃過,以法力在其上凝出字跡,並且留了名字。又擊鼓傳花,向下傳去。鼓聲停了幾次,又響了幾次,就在扶淵覺得這一輪應該不會傳到自己的時候,花箋傳到了自己手中,鼓聲也恰好停止了。扶淵感激的看了一眼別千端,心中忍不住誇讚他真是心有靈犀善解人意。

    扶淵是最後一個,寫完便交了上去。鍾離宴看了看,又傳給別千端。別千端看了,笑著連說了三聲好,便把紙箋擴大到幾丈高,推至庭中,讓眾人都能看見。

    說是行酒令,倒更像是寫了一首詩:

    欲把心秋寄明月,又恐沉屙汙月素。

    滄海桑田月如初。

    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霧。

    秋月無邊雲掩墓,月照西林寒煙渡。

    眾人見了,也都說好,誇讚一番後,便熱熱鬧鬧的行起了下一個令。也有投壺、舞劍、清談的,充斥著屬於年輕人的活力。

    殿裏鼓樂喧天,百裏恢弘卻找不到絲毫樂趣,他朝思暮想的人躲著他沒有來,若不是盡師長的責任,他今天也不會來了。行了第一個酒令之後,便有人三三兩兩的出去了。百裏恢弘無人相陪,便也自顧自地出去了,形單影隻,卻也樂得自在。

    他圍著太極殿的回廊漫步,想尋個好去處賞賞月,離這惱人的喧囂燈火越遠越好。

    過了大殿的轉角,他忽然看到一個白衣仙人,負手立於高台之上,晚風吹起他的衣衫,似要乘風歸去。百裏恢弘一抬頭,正好對上他夜色般深邃的眸子,裏頭似乎盛了千千歲歲。

    可他記得,那不過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百裏恢弘登上高台,“折香上神也在想你的月亮嗎?”

    “百裏山長。”扶淵頷首,沒有晚輩見長輩應有的恭謹,也沒回答他的問題,隻有他上神從容的氣度,“那個折香上神是?”

    “上神今日贈花百餘枝,那些女弟子得了花,都說‘折得一枝香在手,人間應未有’,故而給上神起了個雅號,喚做‘折香’。”

    扶淵笑了笑,沒有接話。

    “上神……覺得方才的酒令如何?”百裏恢弘狀似無意的問道。

    “從一開始,這令就是悲傷的,到了我那裏,一人之力也做不到轉悲為喜。”扶淵聲音涼涼的,似拂麵夜風,“可惜了。”

    “我聽著,倒像是什麽人的判詞。”百裏恢弘頓了頓,意味深長,“也許是兩個人吧,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霧。”

    扶淵挑眉:“看來山長是想自己的月亮了。”

    “嗨呀……不瞞上神說——”百裏恢弘又看到了扶淵的眼神,似乎真的走過了萬年光陰,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少年老成就能解釋得清的,“冒昧問一句,上神今年貴庚?”

    “……剛過束發之年。”扶淵頓了一下。

    “才十幾歲,上神就記不清了?”百裏恢弘笑眯眯的,活像隻老狐狸,“以後還有成千上萬年要走,上神記不清可不行啊。”

    “自有史官筆墨,何需勞心費神。”扶淵笑道,滴水不漏。

    “上神倒是個看得開的。”百裏恢弘輕哼一聲。

    兩人正說著話,百裏恢弘又瞟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那件衣服他熟悉的很。

    “嘿!那個……莊……莊小真?”

    “是莊鎮曉。”扶淵善意地提醒道。

    “哦,哦,那個莊鎮曉,來,上來,我有話問你。”百裏恢弘衝他瘋狂招手,生怕他不來似的。

    不管百裏恢弘如何,莊鎮曉卻是個禮數周全的:“見過上神,見過山長。”

    “嗯,莊師兄。”扶淵嘴裏叫著師兄,卻一點沒有師弟的樣子,“山長,小神還有些事情,便不多陪了。你們師叔侄好好聊。”

    “上神,你露餡兒了。”百裏恢弘笑道。

    扶淵離去的身影稍停了一下:“小神也不過是為我的月亮而來,相信這種心情除了山長以外沒有人能更加理解我了。”扶淵淺笑,“還請山長保密哦。”

    “上神放心吧。我嘴嚴實得很。”百裏恢弘抬手,手指壓在唇上,留給扶淵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等扶淵走了,百裏恢弘才道:“小子,你聽到了嗎?他剛才說咱們倆什麽?”

    “……晚輩愚鈍,請山長明示。”

    “他說咱們兩個師叔侄。”百裏恢弘幽幽道。這件事情,除了他和月如期,還有他們師叔,應該就沒有旁的人知道了。

    莊鎮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真的。”百裏恢弘忽然道。

    莊鎮曉:“……見過師叔。”他師尊曾說過,他們那一代的內門弟子隻有兩個,他師尊月如期是師祖座下大弟子,還有一個三弟子,想來就是百裏書院的山長百裏恢弘了。隻是不知為何,他師尊從未對他們細說過他這位三師弟,隻是略提到有這麽個人。

    “你師父……最近怎麽樣。”男人略有躊躇。

    “勞師叔掛心,師尊近來很好,馬上就要出關了。師叔若是掛念師尊,可以回來看看。”莊鎮曉答得中規中矩。

    “……好。”百裏恢弘狐狸眼都眯成了一條縫,心道這孩子是真傻還是假傻呢,難道看不出來他師尊閉關就是為了躲他這個不稱職的師叔麽。

    “不說這個了,小鎮,你覺得扶淵此人何如?”百裏恢弘努力裝出一副慈愛的樣子。

    莊鎮曉麵露難色,他倒是沒太糾結名字的問題,隻是覺得閑談莫論人非。百裏恢弘曾經也是天時院弟子,再加上莊鎮曉這人什麽都寫在臉上,他輕而易舉就猜出來莊鎮曉在想些什麽。

    “我就問你在你看來他這人怎麽樣,沒讓你說他不好——他給你的印象就這麽差?”百裏恢弘笑了——真心實意的。

    “回師叔,小侄覺得,扶淵上神……嗯,看似溫潤知禮,事實上是個很風流的人物。”莊鎮曉說的小心翼翼。

    “你是想說他輕佻吧?”百裏恢弘意味深長,“那你覺得剛才的他呢,是不是穩重許多?”

    經百裏恢弘一點撥,莊鎮曉也意識到了:“的確,難道他隻是人前那般?”

    “非也,我倒覺得,這和你之前見到的,應該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