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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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莊鎮曉回了天時院,看到祈知守交上來的罰寫,才想起來他把賠扇子的事給忘了!

    先是雲都遮月侯步步緊逼,再是扶淵上神太極殿當眾送花,最後又是他那個從未見過的山長師叔說的奇奇怪怪、令人無比在意的話。

    說實話,他也感覺到了扶淵周身氣場的變化,似乎同根同源,卻又不盡相同。

    “為了我的月亮而來。”

    莊鎮曉想起扶淵臨走時說的這句話,為了月亮而來的折桂宴嗎?他的月亮又是誰?行的飛花令也與這有關?莊鎮曉想起扶淵站在萬花叢中的側影,不由皺眉,這哪裏是月亮,是星星吧。他往那裏一站,好一個眾星拱月。

    算了,不管如何,還是自己先修書一封向對方道歉吧。

    那年的中秋節,發生了許多出乎眾人意料的事情,雖然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但先賢有雲:“目光放遠,萬事皆悲。”

    有一闕《隴頭月》為證:

    月上西樓,圓缺無休,一剪寒秋。

    功利誰求,情思怎斷,半世籌謀。

    客行倥傯伶俜,酒醒處、不堪舊遊。

    千裏江山,問淒涼否,看盡離憂。

    月夕宮宴,扶淵和鍾離宴不約而同的都穿得很素淨。

    兩人在宮門處匆匆碰了麵,扶淵便去尋周同塵了,鍾離宴一個人進了宮。扶、周二人亦不再遮遮掩掩,兩人聯袂並肩,一路上相談甚歡。

    周同塵是扶淵給鍾離宴物色的第一個同黨,不過周同塵一個並不能代表文山殿的意誌,甚至不能代表周家長房的意誌。但比起家世,扶淵更看重的,是周同塵的能力。十幾歲就官居四品,假以時日,是不是要比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習洛書更強呢?

    不知道為什麽,扶淵有一些緊張,手心裏掐出了些許薄汗,還有點兒心慌。彼時的他還不明白,但用不了多久,他就知道了,並且會越來越熟悉這種感覺,乃至習以為常——這是一種影響甚至掌控他人命運的,居上位者的感覺。他有興奮,亦有不安。

    今夜過後,隻怕習洛書自己不表態,都會有人逼著他表態,甚至直接把他歸於太子**——他不像別千端,與這幾個皇子沒有太多的牽扯。

    一想到習洛書,扶淵不禁又思考起來,那幕後之人的所作所為,與朝政是否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扶淵定然不會相信人家的根本目的是除惡揚善、匡扶正義,如果有,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罷了,更何況,那人還與魔族勾結——恐怕也不止勾結,萬一對方就是魔族,或者說魔族也不過隻是他的棋子呢?

    扶淵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輕輕搖了搖頭。太亂了,對於這個幕後之人。扶淵曾經對他生出許多猜測,可事到如今,仍是毫無頭緒,一團亂麻。

    周同塵好像也有什麽心事似的,不過二人都默契得緊,對方不開口,自己也不問,隻顧說眼前的事情。

    “你爺爺那邊——你是怎麽說的?”雖然周同塵看上去輕鬆的很,可扶淵還是擔心他。

    “還能怎麽說,先斬後奏唄。”周同塵道,“家裏應該不會幹涉我,我也會在某些方麵,暫時斷絕和家裏的關係。你看我二叔,不也是這樣?人大了,家裏會讓我們出去闖蕩一番的。”

    那個“斷絕關係”聽得扶淵一激靈:“這樣不好吧……”

    “沒事的,不用擔心,又不是什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周同塵無所謂地笑笑,“再說,能出什麽大事,讓我家老爺子出來站隊呢?在他們看來,都是咱們小打小鬧罷了。”

    有些東西,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於周家來說,誰是未來的天帝並不會對他們產生太大的影響,他們甚至不會要求對方是昏君還是明君——就算是暴君,文山君也有能力把那個人從龍椅上拽下來,換一個靠譜的上去。扶淵雖然長於深宮,但跟這些世家子弟終究是不同的,一榮俱榮,一損卻不會對這些世家大族有太大的影響,扶淵自己雖然能想得明白,卻也要周同塵點明,才會想到這裏。

    宮宴在禦花園旁的章華館舉行,往年都是由成貴妃負責打理,但由於之前疊翠宮的事情,貴妃娘娘受了不小的驚嚇,所以今年就交給了玲妃蘭氏負責,另外還有馮昭儀協理。

    禦花園裏亦是張燈結彩,宮燈散發著溫暖的淡金色的溫暖光芒,華貴卻又不張揚。扶淵行至其間倒沒什麽感覺——美景他見慣了的;周同塵卻對此讚不絕口。

    “怎麽?我記得小時候好像跟這個差不多,新意不大。”扶淵道。

    “新意,你還想要什麽新意?”周同塵給了扶淵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遠的我記不清了,就說今年元宵宮宴,也在章華館,禦花園裏的花燈除了牡丹紅就是品綠,更有二色交替的走馬燈——上神若是感興趣,我家裏還有一隻禦賜的。”

    “咳咳——”扶淵揚揚下巴,看著前麵不遠處的四皇子,眼睛都笑彎了,卻硬憋著沒有笑出聲,“宮中不比別處,謹言慎行才好。”

    “是,上神教訓的是,微臣失言了。”周同塵挺起胸膛,正色道。

    二人對視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那種緊張也被這笑聲洗去大半。

    此情此景不知會被多少有心人看進眼裏,不論他們是怎麽想的,這份相視而笑都是真心實意的。

    周同塵說自己被貴妃娘娘妙不可言的審美熏陶了這麽多年,急需這禦花園秀麗雅致的山水洗洗眼睛,想在園子裏逛逛。扶淵也是好久沒來了,上次還是迷路了,自己架著醉得五迷三道的鍾離宴瞎走,無心去欣賞其中的美景。於是便欣然接受周同塵的邀約。

    一路上瓊花玉樹,一步一景,處處都精致的很,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周同塵的祖父文山君也是個會享樂的,這種東西周同塵見的隻多不少,說不準殿裏的還比禦花園的要好呢;扶淵在沁水見的都是什麽雪山淩霄,大川西去,又在北疆吹了一個月的西北風,此時見了這些,竟覺得有些不順意了:“美則美矣,就是太工了,一二處還好,看多了可就累眼睛了。”

    “你還會覺得工?”以往二人互通書信,經常會附上二人近期寫的詩詞文章,扶淵的宮體詩綺麗無邊,他可是深有體會。

    “你可以看看我近來作的邊塞詩。”扶淵道。

    “得了吧,飛沙走石的,你還有心情寫詩?”周同塵不信,要是換作他,他可沒這個雅致的心情,飽食才能思**。

    “還畫了幾幅畫。”扶淵道,神色不似作偽,“北疆風的確太大,墨幹得快,所以都是些粗獷的寫意。我想邊關詩文的滄桑渾厚,除了那裏的人天生豪放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環境實在是太差了。”

    他想了想,又道:“想來那裏的人如此豪放,也是環境太過惡劣艱苦,人們不樂觀一些就活不下去的緣故。”

    周同塵聽了這番話就笑了,他年紀雖輕,看人卻看得透徹,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官居四品。他自己這種人呢,說好聽了是務實,說得不好聽就是不解風情了,別看他爺爺是出了名的會享受,他二叔也是出了名的放蕩不羈,但他們骨子裏都是和自己一樣的,誰也沒能逃得過基因的強大。

    扶淵卻不一樣,常人飽食才能思**,他卻是可以在牡丹花下餓死的類型。想來文人雅客,無論是什麽皮相,骨子裏卻都是一個樣子的,這是他羨慕扶淵的第一個地方;另一個就是扶淵兒時也是被困在深宮不得出,當年天帝為了讓他老老實實呆在宮裏費了多大勁想了多少法子,帝都的人都是印象深刻。再加上沁水三年,扶淵也不過是比他多去過一個北疆罷了,卻好像比他多了許多見聞。

    說得簡單點,扶淵被困住的隻有此身,他卻是被困住了心。

    “唉,我也想像你這樣,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周同塵歎道。

    “那你好好幹,先攢資曆,以後可以請陛下外放,做個封疆大吏什麽的,在北邊兒呆一百年,再去東邊兒呆一百年,這樣不就行了?”扶淵伸手,指尖掃過染了秋霜的花葉。

    “哈哈,是不錯。”周同塵嘴角勾起來,眼裏卻是深深的遺憾。扶淵說得輕巧,可哪個地方官兒不會在自己的地盤培植自己的實力呢?新官上任,把這些僚屬清洗一番本就不易,又有了百年基業,哪能是說放就放的?再說,說去哪就去哪,皇帝也沒這個能耐。不過這話從扶淵嘴裏說出來,他倒是有幾分信的,扶淵向來不在意這些東西,故而拿得起放得下,真要他舍了那片玉蘭林,他該不舍得了。

    “對了,你家的是不是比這個還要好?”扶淵好奇道。

    “咳,上神,有些事情不能亂打聽。”周同塵正色道。

    “哦,抱歉。”周同塵這話就等於是承認了。同時也在提醒他,周家的水很深,不要去亂淌。

    兩人正說著話,周同塵忽然看到遠處假山後麵有一個聳動的身影,此時他們離人群已經遠了,卻還有三五燈盞;那邊卻是黑燈瞎火,的確是個偷歡的好去處。

    “咳,上神。”周同塵拉著他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一雙眼不住地往假山那邊瞟。

    “做賊的是他們,咱們藏什麽藏?”扶淵也壓低了聲音,“走,同塵,咱們捉奸去。”

    兩人一左一右,向前包抄,待看清了那兩人是誰,扶淵整個人都不淡定了:“幹什麽呢!”

    幾乎是訓斥的口吻,別說假山後的那兩個人,就是周同塵都給嚇了一跳。

    那兩個不是別人,正是鍾離宴的胞妹鍾離寧和馮昭儀所出的五殿下鍾離寒霽。兩個小姑娘跌坐在地上,鍾離寧頭上甚至有草葉。

    “小、小淵哥哥……”鍾離寧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扶淵,嚇得張大了嘴。

    “地上不涼嗎?多髒啊,快起來。”扶淵拉扯著自己的長袍廣袖,穿過已經到他膝蓋的雜草,走到她們麵前,卻隻向鍾離寧伸出了手,“小心點兒,沒受傷吧?”

    鍾離寧沒說話,隻輕輕地點點頭。

    周同塵知道扶淵一向不喜歡這些庶出的皇子皇女們,但人家五殿下好歹也是公主,千金之軀,扶淵這麽厚此薄彼,他都替五殿下尷尬。於是便也跟了過去,伸手把鍾離寒霽扶起來。

    扶淵拉她起來還不算完,先是拔去了鍾離寧頭上的雜草,又紆尊降貴地蹲下來,拍淨她裙擺上的泥土,最後直接把人抱了起來,一聲不吭地走了。

    周同塵:“……”

    他自然不能做如此越禮之事,隻得尷尬的把自己的手絹遞給鍾離寒霽,便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鍾離寒霽低聲道了謝,提著裙擺過去了。

    扶淵和鍾離寧就在草叢外,扶淵還在專注於鍾離寧的形象問題,為她整理裙擺。鍾離寧與先皇後長相相似,尤其是一雙眼睛,活潑靈動,顧盼溫柔,和當年的昭明皇後一樣的叫人過目不忘。她今天穿著雪色綃紗長裙,金墜腳層層疊疊,恍若月宮仙子;長發半綰,戴著金葉子花環,更添俏麗可愛。

    扶淵讓她轉了一圈,確定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之後,又拉下臉問她:“你們倆剛才去那裏做什麽?小魚兒到處找你呢。”

    “我、我……”鍾離寧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十分慌亂。

    “扶淵上神,是我和寧兒妹妹看到這邊似乎有什麽物事在發光,就好奇過來看看。上神若要責怪,就怪我這個做姐姐的未盡責吧。”鍾離寒霽在扶淵身後屈膝一禮,雖然形象有些狼狽,卻絲毫不顯慌亂。

    她穿著霽色的紗裙,相比於尚且年幼的鍾離寧更顯優雅,漸變的裙子上不知撒了些什麽,在黑夜裏熠熠生輝。一套齊整的藍水晶頭麵首飾,叮叮咚咚的,旁人見了可愛,到了扶淵這裏就成了不耐煩。

    “殿下還知道自己是個不盡職的姐姐啊,責怪不敢,請殿下以後好自為之就是。”扶淵沒好氣道,說完就對周同塵道:“同塵,送五殿下去章華館。”

    “五殿下,請吧?”周同塵試探道。

    鍾離寒霽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扶淵一眼,扶淵也在看著她,居高臨下,麵無表情,學著鍾離宴似的抱著胳膊。鍾離寒霽收回視線,道了一聲“告辭”就離開了,從從容容地與扶淵擦肩而過。

    周同塵連忙跟上。

    “五殿下,剛才扶淵上神那個態度,您也別生氣哈,是我剛才跟他吵架了,他現在逮著誰跟誰撒氣,您沒看,他連六殿下都凶了。”周同塵忙著解釋,不過扶淵這個明顯的態度變化,除非是神經粗的可以並行三架馬車,否則不會相信他這番話。

    “嗯,是我不好,今天多謝周大人了,手絹我洗好了再給您送去。”鍾離寒霽點點頭,“您不用太擔心,我不會往心裏去的。”

    扶淵這邊,他讓鍾離寧在原地站好,自己又去了那個假山後麵探查一番,不過什麽奇怪的地方也沒找到。扶淵眉峰越擰越深,皺著眉頭取了一些土石,又剪了一些周圍的花葉收好。

    “寧兒,和哥哥說實話,你和她來這裏做什麽。”麵對她時,扶淵卻是溫柔的,眉頭平了,眼中隱有擔憂。

    鍾離寧卻好像還處於被扶淵大吼一聲的驚悚裏,聲音顫抖著:“就是像寒霽姐姐說的,來、來這裏尋寶……”

    扶淵嗤笑一聲,垂下眼角——他知道自己怎樣最嚇人:“你這個騙你親哥都騙不過去。”

    鍾離寧低下了頭,好像還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扶淵也不忍心再說她,便放緩了語氣:“寧兒,你想想,你們兩個女孩子,這裏黑燈瞎火的,多危險啊,萬一有蛇呢?萬一有個蟲子呢?對吧?大蟲子多嚇人啊。另外……”扶淵遲疑了一下,還是道,“你還是別跟她走太近的好,我覺得她這個人……”

    “夠了!”鍾離寧仍是低著頭,纖細單薄的肩膀不住顫抖,拖著哭腔,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小淵哥哥,你那麽說她你是痛快了,可我呢?!我在宮裏可就她這一個姊妹!表姐不能常常來宮裏……你可以隨時見到哥哥,你體會不到!她以後肯定不願意再帶著我玩兒了!疏不間親的道理你懂不懂?!”說完便掩麵大哭,任扶淵說什麽也不管用。

    扶淵也亂了陣腳,那個“疏不間親”四個大字就好像是有人拿冰淩子戳進他胸口,窪涼窪涼的。他不是不懂,隻是覺得相比於鍾離寒霽,自己才是那個“親”而已。扶淵急忙道歉,提著礙事的衣服想走到她身邊,誰知鍾離寧一跺腳,哭著跑出去了。

    “寧兒!寧兒!”扶淵被樹枝勾住了衣衫,這衣服不知道是什麽料子的,扶淵硬扯扯不開,幹脆扯斷了這半根樹枝,就急急忙忙地跟著她跑了出去,可到了大路上,卻不見鍾離寧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