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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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鴉雀無聲,隻有馮昭儀母女二人的哭聲——先皇後去了十幾年,眾人皆以為是病故——今年的陳情可真是太有看頭了。
說實話,要讓殿裏眾人相信無權無勢的馮昭儀殺害皇後,殘害太子,謀殺上神,眾人自然是難以置信,若換成飛揚跋扈的成貴妃還有幾分可信度。不過眾人心知肚明的是,馮昭儀能從一個宮女爬到如今的位置,心機與手段自然不容小覷,應該要比家世顯赫、母族得力的皇後娘娘與成貴妃厲害不少。正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又有最毒婦人心這一句,眾人理智上不去相信,但情感上已經開始認同了。
場間又有幾個理智能控製住情緒的呢?
四周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不過在事件漩渦中心的人們卻很少能聽得進去。馮昭儀也不哭了,伏在地上喃喃自語。鍾離寒霽回過頭去,扶著她的胳膊低聲安慰著。
扶淵遞了紙箋就坐了回去,他想,自己的心愛之人,再加上自己的繼承人,再加上一個自己,怎麽著也要比一個馮昭儀在天帝心中要重得多,一會兒再讓周同塵呈上罪狀,就算有人因為什麽真的想保下馮昭儀,也是無力回天了。
果然,還不等周同塵將鐵證呈上,天帝就喘勻了那口氣,怒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陛下!陛下!我也是……”看似軟弱無力的馮昭儀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滿身珠翠搖曳,“明明是不會出人命的啊……”馮昭儀搶前幾步,淒然跪下,含淚道:“陛下!當年……當年她是自作孽不可活!難道陛下就不想知道先太子是怎麽死的嗎?!”
“荒唐!此事豈容你置喙?!”習洛書再次拍案而起,馮氏殘害他的親生妹妹,又在這裏汙蔑他妹妹的名聲!一向謙和有禮的習洛書,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殺意了。
扶淵與鍾離宴聽了,亦是愕然。
“什、什麽?!你說寬之……”成貴妃本以為自己隻是看客,此時提到了自己早夭的長子,亦是泫然欲泣。
“子泱,讓她說。”天帝沉聲道。
“陛下……”習洛書不可置信的看了天帝一眼,有些惘然,卻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好脾氣地坐下了,聽馮氏繼續說下去。
天帝這麽多年來,最介懷的,就是昭明皇後英年早逝以及先太子的早夭。他一生所愛唯昭明皇後一人,而皇後娘娘去的早,後宮裏又盡是勾心鬥角之徒,成貴妃慣愛胡攪蠻纏,玲妃又甚是高冷,隻有馮昭儀是既溫和又懂得照顧人的。而今卻有人告訴他,自己的發妻,竟然死於這個十幾年來日夜相陪的女人手裏!
此情此景,甚是荒謬。
天帝忽然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胸悶頭痛,明明方才飲了不少酒,卻還是覺得口幹舌燥。
今天這些宮圍辛秘全部搬到台麵上來,眾看客自然是事不幹己的興奮,扶淵甚至都能感覺到背後的不懷好意,即使他們麵色悲戚,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你我爾虞我詐,生離死別,博來的不過是這些人幸災樂禍虛情假意的唏噓感慨罷了。
“陛、陛下……”馮昭儀明顯被習洛書嚇破了膽,訥訥不敢言。
“說!”天帝怒道。
“十、十五年前……那時嬪妾剛懷上寒兒不久……”馮氏哆哆嗦嗦的開了口。講起了她原本想爛進肚子帶進棺材裏的往事。
彼時她還不是一宮主位,隻是因為天帝醉酒寵幸,意外懷了孕,天帝便給她封了一個位分,她知道,天帝封她時隻有悔不當初,眼裏沒有她曾經熱切期盼的東西。
但那又怎麽樣呢?事已至此,她總得為肚子裏的孩子考慮。
皇後娘娘心善,為了讓她安心,自作主張給她晉了位分,並許諾若能平安生產,便許她昭儀之位,另有一座宮殿供她居住。
其實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隻要她的孩子平平安安的就足夠了。
那日早上請了安之後,皇後單獨留下她,不知有什麽事情。
說實話,她於皇後,心中有愧,所以單獨相處自然容易忐忑不安。因為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麽,陛下為何會酒後亂性,四海八荒沒有一個人會比她更清楚。
“妹妹不必總是這麽拘謹的,太醫說,心情壓抑對孩子不好。”待眾妃離去,皇後娘娘又屏退了眾人。她眉目溫柔,聲音也輕:“我總覺得你在我麵前很不自在,今天咱們兩個不妨就把話說開,也防以後因為什麽生了嫌隙,鬧得六宮不合。”
昭明皇後甚至沒有自稱本宮,真如長姐一般與她說話。
可她自己做的齷齪事,又怎好向娘娘開口?
“嬪妾自覺對不起皇後娘娘,故而無顏相見。”她回答的中規中矩。
“你沒什麽好對不起的,若說是誰錯了,也是鍾離乾那個——罷了,不提他。”昭明皇後搖搖頭,想把以前的煩惱事都甩開一樣,“你不必介懷,既然已成既然,那便順其自然。對了,妹妹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昭明皇後忽然宛然一笑。
狀似無意的問題,卻讓她每一個毛孔都緊張起來。
“嬪妾想要個女兒,乖乖的。”她強笑道。
“我也想要一個女兒呢。”昭明笑道,“阿宴實在太鬧騰了。”
“二皇子活潑康健,嬪妾要恭喜娘娘呢。”她笑道,起身斂衽一禮,“那嬪妾就先祝娘娘兒女雙全,福澤綿長。”
“哎——咱這好好說話呢,你瞧瞧你。”昭明拉她起身,眼裏略有責備,“不過就承你吉言啦,也祝妹妹心想事成。”
“其實……”昭明眼裏略有遺憾,“我倒覺得成妹妹是個有福氣的,寬之和小淵,再加上肚子裏還有一個,算起來有三個孩子呢。”
她一時摸不準皇後的意思,沒有貿然接話。
“其實我很喜歡小淵那孩子呢,不哭不鬧,聰明得緊。”昭明臉上仍是笑著,“可惜寬之粘人,他母妃和這個弟弟一個也不肯放,不然我很想把小淵抱過來陪陪阿宴呢。”
她忽然有一個很不好的想法,她抬頭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那位平易近人的皇後,忽然覺得她臉上的笑容十分瘮人。難道……她是想……!馮氏不敢再想下去,勉強應了幾聲,又誠惶誠恐的說了幾句,昭明才說自己乏了,讓她先回宮歇著。
冷汗打濕了羅衫。
夜半她從噩夢裏驚醒,大口喘著粗氣——她夢到皇後娘娘為了二皇子能取代太子,暗中謀害了其他所有的孩子,包括她腹中未曾謀麵的胎兒。她怕,她怕得很,這是她唯一的依仗與希冀了啊。
她大病一場,差點兒就沒保住自己的孩子。她病好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皇後,為了自己的孩子,她成了別人害人的爪牙。可是馮氏也知道,昭明她許諾的再好,也不過是一紙空文,若是大皇子死後,二皇子依舊不是天選之人,那麽她的孩子還是要死的。
一次偶然,她看到醫書上講的,燕窩與參商散同用,會產生微量的毒素。而皇後娘娘一向愛喝燕窩……已經害了一條人命了,難道害怕再多一條?她眼裏沒了初次的恐懼,一雙漂亮的眼睛逐漸冷了下來。
“一派胡言!”鍾離宴嗬斥道,“我母後豈是那樣的人?不過是想找一個借口為自己開脫罷了!”
“陛下……求陛下為我可憐的寬兒做主啊……”成貴妃早已淚流滿麵。
馮昭儀一口氣講完,又哇哇的哭了起來:“陛、陛下……其實……”
“夠了,朕不想再聽!”天帝氣的渾身發抖,卻沒有人能確定他對於馮氏的話,到底信了幾分,“來人,把這個罪婦押下去!”
可誰知馮昭儀突然瘋魔起來,她從鍾離寒霽懷裏掙出,厲聲尖叫:“陛下!嬪妾還有冤情要訴,嬪妾是被——”她不管不顧地向前跑去,眾人都傻了眼。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喊了一聲護駕,離天帝最近的元王還沒有什麽反應,就有兩道流光閃過,是盡年與無年那對師兄弟,不過電光火石之間,馮昭儀僵在半空中的身子就癱軟下去。
“……成鬆,是你害我……”
這是她氣絕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母、母妃!”鍾離寒霽跪爬幾步,抱著女人沾滿鮮血的身體痛哭失聲。
不是成鬆,是誰?扶淵突然覺得那個暗中操作一切的人,就坐在大殿裏,安然戲謔的看著這場好戲。
眾人則是紛紛把目光投向成鬆,眼裏皆是不解。
“陛、陛下!那罪婦汙蔑我!貴妃娘娘是臣的親姑母,臣怎會害自己的姑母呢?”成鬆惶惶然跪下,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為何馮昭儀會陷害他這個僅有幾麵之緣的人。
“陛下,老臣卻覺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呢。”平日裏與成鬆不對頭的人趁機開口。
“你……!”成鬆氣得七竅生煙。
“先撤了成卿的職,等事態明了了,再起用。”天帝冷然吩咐,“昭儀馮氏從今往後貶為庶民,不得厚葬,不得戴孝,此惡婦所作所為定當昭告天下,還世間一個清白!”言罷,他便吩咐太監,讓眾人都散了。
“陛下,小淵還有一事。”扶淵忽然起身,神色漠然,“此事五殿下可曾知曉?按十二天律,包庇者應與犯人同罪。”
聽了這話,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什麽仇什麽怨,這扶淵上神是想要五殿下的命啊!
鍾離寒霽本就無甚血色的小臉霎時慘白,一絲血色也不剩,卻仍然鎮定:“我那時、那時還未出生,上神休要含血噴人!”
“真的麽?”扶淵起身,居高臨下,那滅頂的威壓就直接砸在了鍾離寒霽頭上,“五殿下,小神奉勸一句,你最好說實話。”
鍾離宴搶前一步,道:“上神這就過分了,小妹生母才過世,您就這樣逼迫,實在是不妥。”
比鍾離宴這個受害者家屬來求情更令人奇怪的是,與此毫無關係的遮月侯也起身為鍾離寒霽求情,幾乎與鍾離宴同時發聲。
“太子殿下的仁慈要施予天下萬民,而不是意圖瞞天過海的罪人。”扶淵寒聲道,“再者,上梁不正下梁歪,在馮氏那個毒婦手裏,能長出什麽好苗子?萬望陛下早做決斷,莫讓這種事重演。”
鍾離寒霽驚恐的抬頭望著自己的父皇——她娘親說過,那隻是父皇,不是爹爹——男人的眼裏竟然真的有殺意,雖然搖擺不定,但隻消一丁點兒,就足夠讓她死一萬次了。
鍾離宴衝扶淵擠眉弄眼——明明之前不是這麽計劃的啊,扶淵卻根本不理他;而遮月侯就站在鍾離寒霽身後,剛要開口,殿外就跑來了一個嬌小的雪色身影:
“小淵哥哥!你鬧夠了沒有?!”來者竟是鍾離寧,聲音清亮,頓時吸引了整個大殿的目光。
扶淵皺著眉頭看向殿外。這丫頭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
“父皇!”鍾離寧跪在天帝麵前,拉住鍾離寒霽的手,“您也知道,小淵哥哥他一向不喜寧兒的這些庶兄庶姐,可是姐姐還不到及笄之年!稚子何辜?遭此荼毒?!”
扶淵想要鍾離寒霽的命,的確過分了,但鍾離寧這樣說,又何嚐不過分?
扶淵氣得扭過頭去,不想再管這對兄妹,任憑他們給鍾離寒霽求情。自始至終,周同塵也沒有起身附和扶淵抑或給鍾離寒霽求情。說實話,殺了鍾離寒霽十分冷血,但留著她就如同給自己埋下一個禍患,需知斬草除根,況且鍾離宴以後是要繼承大統的人,能做到那個位置上,又有幾個不冷血?
天帝許久沒有決斷,扶淵等的不耐煩,剛想起來為鍾離寒霽說幾句好話,就聽到四周眾人驚呼。扶淵抬眼一看,天帝竟是口吐鮮血,捂著胸口,臉上黑氣濃重,命懸一線。
“父皇!?”鍾離宴連忙上前。
“陛下!”扶淵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宣太醫!快宣太醫!”習洛書連忙起身,主持大局。
眾人手忙腳亂,扶淵卻愣在那裏,不知所措。
習洛書也怔怔的,就站在桌後。他抓起酒壺,手顫抖著,將那一壺瓊漿一飲而盡。空了的玉壺重重落回桌上,發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