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32章 遣悲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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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設計好這場宮宴的人,沒有一個能料到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天帝被送到了章華館的後殿,太醫來了一波又一波。扶淵去看時天帝已經昏迷不醒了,扶淵看著,感覺不是太好。習洛書去安排眾人離宮,鍾離宴則安排著宮裏的內眷。後妃公主們低聲抽噎,更是讓人感覺人心惶惶,有大廈將傾之感。
山雨欲來風滿樓。
周同塵過來找扶淵一起回去,扶淵尚在猶豫自己的去留,走了擔心天帝,留在這裏卻也幫不上忙,隻能添亂,況且也不合規矩。徘徊猶豫間便聽到鍾離宴對他說:“你先回去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對不起,我……”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鍾離宴打斷他,麵帶倦容,“我不生氣,初一十五還在宮門等你呢,快回去吧,別叫他們等急了。”
“……好,那我先走了。”扶淵還想囑咐什麽,腦子卻是僵的,轉不動了。
扶周二人一同離宮,路上誰也沒有主動開口,到了宮門,二人便道了別。連遠殿的馬車就在不遠處,初一十五見了扶淵,嘰嘰喳喳的引他上馬車。十五興致很高,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想問問扶淵皇宮裏是什麽樣子的,初一卻覺得扶淵麵色不善,似乎是方才出了什麽事情,便很有眼色的攔住十五,不讓她多問。
連遠殿離宮門很近,近到扶淵白天是溜達著來的。
到了連遠殿,扶淵下了馬車,卻在大殿門口見到一位不速之客——怎麽哪哪都有他——扶淵勉強提起嘴角,道:
“侯爺怎麽不去殿裏等著,秋裏露重,侯爺若是染了風寒,傳出去該說小神招待不周了。”
“在下不請自來,又空著手,哪好意思貿然打擾,不如就在此等候,反倒心誠。”雲垂野攤手,很是無奈,“上神知道,帝都可都是周家的地盤,這裏的客棧沒一個肯讓我落腳的。”
這理由蹩腳的很,且不說遮月侯在帝都的鋪子,就算是去住朝廷給他安排的驛館,也算是寬敞,比在外麵喪家犬似的喝西北風好。
扶淵也沒追究,隻當這人是給自己機會把人情還上。
“侯爺若不嫌棄,就在敝處下榻吧,小神自當好好招待。”扶淵擠出一個笑來。
連遠殿能睡的地方,除了下人的房間和鸚鵡架,就隻有主殿和閣樓了。扶淵讓雲垂野睡在主殿,雲垂野不明就裏,竟然還不好意思起來。
“我平日裏都睡在閣樓,大殿其實是擺著給人看的。”扶淵解釋道。若在平時,他看到雲垂野這種姿色不錯的,定要調笑兩句,諸如“都是男人侯爺有什麽好害羞的呢?”或者“莫非侯爺對我有什麽非分之想?”可他今天確實沒這個心情,道了晚安就上樓去睡了。
中秋的月亮亮得很,銀輝灑在院子裏的石磚上,又反射回來,晃得扶淵睡不著覺。
窗簾有兩層,一層是透光的綃紗,另一層才是不透光的料子。扶淵隻拉上了那層綃紗,寒光透過來,斜斜的打在床上。
扶淵光著腳下床,想把窗簾拉好——睡不著也得睡,不然明天沒精神。走到窗邊,扶淵看到那棵玉蘭樹映著月光,很漂亮,忍不住凝神多看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樹下有個人,支了一口鍋,鍋內熱氣騰騰。
雲垂野?
他怎麽在這?
他在幹嗎?
扶淵想了一會兒,突然發現自己餓了。估計他也沒吃好,先是出去晃蕩被砍了一刀,回來又攤上這種事——不過餓了怎麽不早說呢?扶淵有些不高興,真當他連遠殿連這口飯都請不起嗎?他披衣下樓,仍是赤著腳,他想去廚房裏給雲垂野弄點吃的,走到一半才想起來,他根本就不知道廚房在哪裏。
他甚至懷疑,連遠殿根本沒有廚房這個地方。
不不不,應該有的,雖然自己天天出去蹭飯不在殿裏吃飯,但是下人們還是要吃飯的。扶淵本著君子遠庖廚的原則,竟也不覺得羞愧。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下了樓,走進院子裏:“那個……侯爺,用我幫忙麽?要不我把人叫醒做點什麽?”
“是不是吵醒你了?”雲垂野回頭,“不用,快好了。”
“沒有,是我自己睡不著。”扶淵搖搖頭。
“那你要不要來點?”雲垂野問,“夠吃的,不過能幫我去廚房拿點蔥和芫荽嗎?”
“哦哦,好,稍等。”扶淵轉身,看著偌大的宮殿,竟然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你不會不知道廚房在哪吧?”雲垂野問道。
扶淵:“……”
“西邊第三間,快去,菜在裏麵的架子上。”
扶淵小跑著過去,又小跑著回來,但是當他把蔥和芫荽遞到雲垂野麵前時,小侯爺臉上的表情還是難以名狀。
“不對嗎?”扶淵也搞不清哪裏出錯了,他還不至於分不清蔥和芫荽啊,他把手裏的兩把菜送到雲垂野麵前,“對啊,這是蔥,這是芫荽。”
“……我知道,但是咱們吃之前是不是得先洗洗呢?”雲垂野循循善誘。
“哦……”扶淵眨眨眼,看起來呆呆的,“我想著你比較著急,所以就,嗯。”
“再急也得洗幹淨了吃啊。”雲垂野被他逗笑了,“我去洗菜,你先回去把鞋穿上,地上涼。”
“還是我去洗吧。”扶淵一心想彌補錯誤。
“還要擇菜呢,你會嗎?”
“那……那咱們總得有個人留下來看鍋吧?”扶淵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雲垂野最不放心的就是把扶淵和這些東西單獨放在一起,估計他肯定會好奇的動這動那,雖然不至於把鍋打翻了,但是被菜刀剁了手或者被熱湯燙了還是很有可能的。扶淵這幹活兒都需要人伺候的事情,他以前其實也沒少經曆。
“不用,差不多熟了,現在就可以熄火了。你還是先上去把鞋穿上——對了,能幫我拿件厚一點的鬥篷嗎?”
“哦哦,好的。”扶淵總算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用,飛快跑上樓,穿好鞋子,又去給雲垂野拿了衣服,然後洗了手,乖乖坐在湯鍋旁邊等著開飯。
雲垂野沒吃好,他自然也沒吃好。
雲垂野拿了洗好的菜過來,放在菜板上剁碎,灑進湯鍋裏攪了攪,就拿起瓷碗,給扶淵盛了一碗。
扶淵這才注意,他本就準備了兩套碗筷。
他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驚訝的發現這雲垂野做飯還真有一手,關鍵是很符合他的口味。扶淵剛想誇讚幾句,忽覺肩頭一暖,竟是雲垂野把鬥篷披在了他身上。
“我看你穿的太少。“雲垂野道,給自己也盛了一碗,“怎麽樣?”
“嗯嗯,好喝,特別好喝。”扶淵猛點頭,生怕他不信似的,“謝謝侯爺。”
湯清澈粘稠,蛋花打得很漂亮,裏麵還有細碎的牛肉,喝下去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能聊聊嗎?”雲垂野忽然道。
“好啊。”二人相識不久,卻總給扶淵一種他二人似乎早就認識的錯覺,再加上短短一個晚上二人就一起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又手忙腳亂的做了一鍋湯,前有救命之恩,後有吃飯之情,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就沒有那麽遠了。
“我覺得你最近……身上戾氣太重。”雲垂野道。
“最近?”扶淵抓住了重點。
“就這麽一說,感覺你不是這樣的人而已。今天陳情伸冤一事,都是你安排好的吧?這件事若非搬到台麵上,陛下勢必會壓下去,到時馮氏頂多會在冷宮關一輩子,或者悄無聲息的死了。但是你想要給先皇後伸冤,還想讓馮氏明明白白的死在這上。”雲垂野吹著碗裏的湯。
“你也覺得我不該要鍾離寒霽的命?”扶淵問道。
“她的命的確不該留,但是不應該由你來要。”雲垂野看向他,“你不高興,不是嗎?”
“就這世道,哪有那麽多高興的事情。”扶淵低頭。
“我有個故人,他說這人活著,就是為了高興,不高興也要給自己找到高興的理由,哪怕萬劫不複,天下為敵,自己也得高高興興的活著。”
“侯爺這位故人倒是有趣,”扶淵道,“不知這個高興的理由指的是?”
“比如現在,你心情不好,但是有個人陪你花前月下的聊天,還給你煮了一鍋很好喝的湯,你高不高興?”雲垂野眼角含笑。
“高興。”扶淵笑了。
“其實我覺得,你真不適合呆在這種地方。相比於籌算謀劃,我看你更喜歡詩酒花茶。”雲垂野硬朗的麵龐被月色柔和,“你去過雲都嗎?那裏四季如春,很適合養玉蘭。”
眼前人的輪廓似乎和記憶裏的某一處重合,扶淵看著他,愣怔片刻,才道:“侯爺,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雲垂野也看著他:“我也覺得很久以前就認識你。”
“欸——”扶淵想了又想,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自己人生短短十六年間到底哪裏與雲垂野有過交集。
“不用想了,”雲垂野淺淺一笑,“上神去過雲都嗎?我往前數二十幾年都是在雲都呆著的。”
“沒有。”扶淵以前得幸見過老侯爺,是因為老侯爺經常往帝都這邊跑,而非他本人去過雲都。
“那就奇了怪了,”雲垂野道,“我乍見上神也覺得熟悉的很,所以昨晚才冒冒失失的拉住了你。你說,咱倆莫不是上輩子就認識?”
“哈哈,有可能,”扶淵笑道,“所謂神交,也不過如此。對了,侯爺貴庚?”
“一千出頭。”雲垂野道,“我是太初五年生人。”
很年輕,但是對於未及弱冠的扶淵來說,一千年的光陰還是漫長的難以想象。
二人喝完了湯,起身打掃現場,雲垂野端著鍋,扶淵提著菜板,聯袂走向廚房。
“說實話,我還是比較擔心今天關內侯的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我就是覺得對方是衝著你去的。平時一定要多加小心,勿讓旁人有可乘之機。”雲垂野囑咐著他。
聽了他的話,扶淵忽然覺得他那日遇到花念,保不齊也是被人安排了,若非寂曆知道這些前塵往事,自己哪還有命站在這裏。扶淵不由得感慨自己命好,有人五次三番的想取他性命,請的還都是花念七殺這種大羅神仙,可自己還是活的好好的。
“嗯,多謝侯爺關心,我一定保護好自己。”昨晚的事情,他若是心有防備,自然是能避得過去的。
二人洗洗涮涮,把炊具都收拾好,就各回各屋睡了。扶淵雖然還是睡不著,但心裏不似方才那般堵悶了。說實話,這短短幾個時辰的相處,他真不覺得遮月侯如周同塵說的那般不堪,兩家鬧的這般僵,說不準其中有什麽誤會。
還是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在扶淵印象裏,天帝的確是個暴脾氣,動不動就要發火的,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之前從未有過氣病了的時候——不過這次情況特殊也是有可能的。若果真的是氣病了,那麽將養兩天也就該好了,無需太過擔心。可若是天帝本身有什麽隱疾或者說遭人暗害——扶淵有理由懷疑,今日的一切都被幕後那人算計的明明白白,自己八成是被拿來當槍使了。
這人到底想要幹什麽?九重天是神界之首,雲荒十萬江山也不容小覷……他是想玩弄天下於鼓掌不成?
以後萬不可再如此配合對方了,本想將計就計,卻被對方給擺了一道。
不過這一切也都是猜測而已,還要看明天天帝的情況了。
陛下若真有什麽不測,年僅十六歲的太子,如何鎮得住這些老臣?若朝堂上的都是忠臣良將倒還好——成鬆被牽連了,不代表成家倒了,更不代表四皇子失勢;玲妃在記憶裏雖是個與世無爭的模樣,可母親總是要為孩子打算的,尤其是鎮北將軍蘭亭,這人不是善罷甘休的主。
還有二爺和花念,扶淵想破頭也想不出二人有什麽交集,可以讓花念厭惡二爺至此。還有寂曆,他以前的主人是誰呢?二爺的事,他緣何如此清楚?
扶淵又想起鍾離寧,這小丫頭雖然平日裏驕縱了些,卻又是個極聽話的,與她好好解釋,她自然會理解——在禦花園裏她的態度不對,在章華館出現的時間又太過刻意,這小丫頭想幹什麽?不會是身邊人心術不正吧?
他忽然又想起來,寧兒剛進來時,馮氏鮮血淋漓的屍體橫陳殿前,他看了都心有餘悸,那小丫頭不可能如此淡然。
不對勁,果然不對勁。
紛紛擾擾。
扶淵胳膊枕著頭,側躺著看窗外被薄紗模糊的月亮。
惟將長夜終開眼,可世間真的有人為了他平生未展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