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片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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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扶淵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初一上來叩門,說雲垂野要回雲都了。扶淵忙從床上滾下來,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匆匆下了樓。

    “侯爺不吃了飯再走?”扶淵拾掇好出來時,正看到雲垂野一個人站在玉蘭樹下,馬車都已經備好了。

    “上神,侯爺他吃過了,頭走才叫我請您起來的。”初一低聲解釋。

    扶淵:“……”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絕對還不到辰時,便道:“侯爺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雲都路遠,身子怕是吃不消的。”

    “不瞞你說,我瞧著陛下的樣子,不是太好。”雲垂野斟酌著用詞,“雲家隻是生意人,無意卷入這些紛爭。再者,雲家勢力太大,也怕被人猜忌了去,連累上神。商人趨利避害,我還是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的好。”

    “說的也是,那小神也不多留了,侯爺路上小心。”扶淵認真道。

    雲垂野沒有想到扶淵說不留了還就真的不留了,他失笑,如同扶淵一般直言道:“上神,你既不喜卷入這些爭鬥,還留在這是非之地做什麽?不如跟就跟我同回雲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扶淵一怔,雲垂野的樣子,不像是隨便說說的。

    “君不見‘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雲垂野笑著望他。

    扶淵堪堪回過神來,笑道:“侯爺這話不假,但小神畢生所願,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耳。世間百態,個中滋味,總要親自去嚐嚐的。再者,此事我涉及頗深,早就不是一走了之就可以解決的了。”

    雲垂野也笑,他心中舒了一口氣,看來是自己心急了。眼前尚且稚嫩的少年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單薄身影相重合,他說既以一身亂江山風雨,又何惜此身存亡安危,世不可避,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還說這世間最狠毒的算計,就是把自己也當作棋子。

    皆出自當年那個枕石漱流之人。

    “是我思慮不周,唐突了上神。”雲垂野客氣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多保重。”

    “哪裏唐突,我該多謝侯爺願意收留才是。”扶淵看著雲垂野上了馬車。

    “傀儡蠱的事情回了雲都我會替你查,若有其他事需要幫忙的,也別不好意思開口,我能幫盡量幫。”雲垂野坐定,挑開簾子,探著頭看他。

    “那就多謝侯爺了。”扶淵笑容燦爛。

    二人道了別,赤驥便揚長而去,很快就不見蹤影。

    “宮裏有消息嗎?”扶淵眯著眼凝望雲垂野離開的方向,路上早就沒有人了。

    “太子殿下請您進宮一趟,別的沒多說。”初一道。

    “我即刻就去,你叫十五與我同去,她不是一直想進宮看看嗎。”扶淵還想著這事。

    初一本擔心十五冒冒失失的惹出事端,可又覺得扶淵定是自有分寸,便也不再多言。

    扶淵卻仍在想著雲垂野,那人頗為奇怪的言行舉止,不易察覺的喜怒無常,還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雜糅在一起,竟讓人覺得很是神秘。

    神秘的讓扶淵忍不住不合時宜的去接近他。

    即使對方給人的感覺很危險。

    直到進了宮,見了鍾離宴,扶淵才收斂了心思。

    “陛下怎麽樣?”

    “昨兒夜裏時昏時醒,咯了好幾口血,都是汙黑汙黑的。”鍾離宴憂心忡忡,“已經昏迷到現在了,看著像是中了什麽毒,可太醫驗了父皇這幾天所有用過的吃過的,也沒找到是什麽毒。”

    “我去看看。”扶淵道。

    鍾離宴領著扶淵進了曦月殿的寢殿,天帝躺在龍床上,臉色煞白,呼吸也是微不可聞,鬢發卻整整齊齊,麵龐整潔,看不出咯過血的樣子,看來被照顧的很好。

    鍾離寧伏在床邊,支著腮看著天帝,聽了他們進來的動靜也沒抬頭看一眼。扶淵走近,才看到她臉色憔悴得很,眼睛微腫,眼底烏黑,想來是在床邊守了一宿。

    “寧兒,回去歇一會兒吧,你身子弱,這樣下去身子吃不消的。”鍾離宴坐在妹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父皇怎麽會有事呢。”

    鍾離寧還是不願離開,她沉默的攥著自己的衣袖,沒有說話。

    “乖,哥哥和你小淵哥哥說會兒話,你先回去躺一會兒。”鍾離宴又叫來鍾離寧的侍女秋鎖,“送寧兒回去,好生照顧她。”

    鍾離寧著才肯起身,見了扶淵,也不提昨日之事,張開手臂抱了抱他,就出去了。

    扶淵目送著鍾離寧出去,直到鍾離宴開口叫他。

    “別擔心了,她不生你氣了。”

    “嗯,”扶淵垂睫,收了視線,“二爺來看過嗎?”

    “來過。”鍾離宴搖了搖頭,“還是這樣。”

    “沒有術法的痕跡?”

    鍾離宴仍是搖頭。

    “阿宴,最近朝堂上沒什麽事情,舅舅能穩住一段時間;但是宮宴上眾目睽睽,陛下有恙群臣都看見了。”扶淵道,“你得快點振作起來。”

    “我很振作。”鍾離宴道,“先和你說說我這邊……我令眾人不得隨意走動,現在宮裏這個情況,成貴妃認定了是母後害的大皇子,歇斯底裏的;老五也是昨兒夜裏忽然高熱,現在還在自己宮裏,方才太醫來報說是還未見好。老三老四也是有諸多不滿,但畢竟情況特殊,不能由著他們胡鬧。”

    “那就好,是我多慮了。”

    鍾離宴知道扶淵對鍾離寒霽的事仍然介懷,便問道:“你為何非要讓老五死呢?她今年不過十四歲,還未及笄,又能有什麽大錯?咱們還是先說清楚的好。”

    “……十幾歲的孩子就不能犯錯了嗎?鍾離宴,你看她那個反應,她早就知道娘娘是怎麽死的了。可她呢?心安理得的踐踏著別人的命,當了十四年公主。這種人若是心有悔改還好,像她這樣的,必定會害怕咱們對她做些什麽,打著自保的名號害人,或是拿什麽東西來威脅你。留著她早晚是個禍害。”

    “道理我都懂,可她不是別人,她是我妹妹。”鍾離宴強調。

    “你把人家當幼妹,人家可未必把你當兄長。”扶淵冷笑,“鍾離宴,你留著她,她早晚會害了你。”

    鍾離宴沒有答話,但扶淵已經知道了他的選擇。

    “算了,”扶淵搖搖頭,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阿宴,你覺得馮氏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臨死拉一個墊背的?”

    “那為什麽偏偏是成鬆?這二人別說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了,連點兒交集都沒有。難道是因為成貴妃?阿宴,你想想,蘭亭戍北疆,成鬆被撤職,老三老四還如何與你爭?然後陛下這一病,昏迷不醒,陪在身邊的除了太醫下人,也就隻有你和寧兒。是這樣沒錯吧?”

    “……你的意思是說,很像是我做的?”鍾離宴微驚。

    “是,舅舅怎麽說?依我之見,這恐怕是一個圈套,你若即刻監國,定會有人跳出來說這些,樹大招風,三人成虎,屆時會很難收場。倒不如先靜觀其變,我和同塵在朝裏多拉攏一些人,咱們再做打算。”

    “你覺得會是誰呢?布了一場這樣的天羅地網。”鍾離宴沒有回答他。

    扶淵也沒回答他,隻道:“你聽說過蠱毒麽?”

    “怎麽?”

    扶淵把昨日七殺被控製的事情三言兩語說清,又道:“連七殺都能算計,手段又這樣狠毒……”

    鍾離宴震驚非常,把扶淵翻過來看了又看,確定沒有傷著,才放下心來。

    “小淵,我倒覺得,這並非幕後之人所為。”鍾離宴道。

    “何以見得?”

    “那人心思縝密,你也說了,覺得他所謀甚廣,但昨日的事情根本就是胡鬧;那可是關內侯七殺,若非雲垂野,你現在已經死了,再者,就算是你自己,可有把握與雲垂野聯手就能打敗七殺?那人根本就是想要你的命,雲垂野隻是一個意外罷了。至於七殺為什麽會中招,宮宴上不像在疆場上那麽多防備也能解釋得清吧?”

    “嗯,有道理。”扶淵頓了頓,“你覺得雲垂野此人如何?”

    “……不熟,不好評判。”鍾離宴有些猶豫,“但救了你,於我們就算是有恩了。”

    “若是你信得過,我想托他在雲都查查蠱毒,蠱發源自雲都,而雲家在雲都盤踞幾萬年,想查什麽比我等方便得多。”

    “你信得過?”

    “我信得過。”雖我們相識還不過一天。

    扶淵輕易不會相信別人,鍾離宴很好奇,雲垂野為何會擔的起扶淵這份信任。

    “你信得過,我自然也信得過。”鍾離宴道。

    “那好,我這就——唔。”左胸忽然劇痛,扶淵疼的腿軟,跌坐在地。

    “扶淵?!”鍾離宴連忙扶起他,“怎麽了?莫不是……”

    右肋也開始疼起來,扶淵的臉因疼痛而扭曲,出的氣比近的氣多,滿頭冷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你忍一下,我去找太醫。”鍾離宴把扶淵放在小榻上。

    “……二爺。”

    鍾離宴猶豫了一下,殿外有的是太醫,去周府還要一段時間,扶淵無非是擔心他自己中毒的事被發現了而已。

    “別找別人……就他能治。”扶淵喘了幾口氣,疼的眼裏含了淚,“……快去。”

    鍾離宴不再猶豫,轉身就往外跑。

    於是九重天醫科聖手就經曆了人生中第二次綁架。

    “怎麽,還想拿同塵那小子威脅我?鍾離宴,你們愛咋咋地!周同塵又不是我親兒子!”

    罵聲忽遠忽近,扶淵隻覺如墜冰窖,漸漸的,就什麽也聽不見了。

    “小淵,小淵,醒醒。”有人在推他,動作輕柔。

    “我冷,肚子也疼。”扶淵嘟囔著。

    恍惚間,好像有人抱起他走了幾步,扶淵抬眸一看,窗外春色盎然,陽光灑在栽滿玉竹的小院裏,庭中一株玉蘭開的熱鬧,間或還有唧唧喳喳的鳥鳴。

    許是眼前景色太美好,晃花了扶淵的雙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沒那麽疼了。

    但也是一瞬間,俄而他又皺起了眉,像個哄不好的孩子:“頭疼。”

    “那我們把藥喝了好不好?”有人問他。

    “不要,苦死了,那是人喝的嗎?”扶淵似乎倚在那人懷裏,很舒服,他又往裏蹭了蹭。

    “那我帶你出去玩玩?你栽的海棠開了,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扶淵閉上眼,“你陪我一會兒就成。”

    “那要不要喝點甜茶?我剛泡的,放了好些蜂蜜。”

    扶淵想了想,點了點頭。於是就有人端著茶盞,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他喝茶。

    “我自己來。”扶淵長這麽大除了那次重傷,哪裏受過這般禮遇,這人照顧他照顧的無微不至,弄得他都不好意思起來。

    “小心燙。”

    “誒,對了,月院長怎麽說,可有消息了?”喝著甜茶,扶淵好像沒有那麽難受了。

    “月如期那個脾氣,他想幹什麽就隨他去唄,你那麽上心作甚。”那人似乎是不高興了,把他摟得更緊,把臉埋在他的頸窩,“不是說好了陪著我的嗎,不許管他。”

    “……院長也是個可憐人。”扶淵道。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身後那人輕哼一聲。

    “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處啊。”扶淵歎道,半晌又惱,“都被你帶跑了,月院長正人君子德隆望尊,哪裏可恨?”

    “總之你先別管他了。”他用下巴撥開扶淵的頭發,不輕不重的在扶淵脖頸和肩膀交界處咬了一口,“我看你是不疼了,還有力氣折騰。”

    扶淵忽然覺得他這種讓都不讓問一句的態度很是奇怪,雖然習慣了他蠻不講理的霸道,但平時自己說幾句他也就服了軟了,哪有像今天這樣的。

    “院長找過來了吧?”扶淵放下茶盞,“而且是有求於我。”

    “你別去。”扶淵聽出了些許懇求的意味。

    “那你也好歹和我說說,月院長所求何事,萬一我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呢?”扶淵說話一直是有商有量的。

    “哼,那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你把藥喝了。”那人斬釘截鐵。

    “……好吧。”扶淵猶豫了一下,就要去拿藥碗。

    “不許喝!”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月如期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為了他你連藥都肯喝?”

    “……”扶淵忽然有一種自己拋妻棄子和月如期私奔了的錯覺,“那你到底讓不讓我喝?再不喝藥可就涼了。”

    “……我先給你試試。”

    那藥扶淵一天不落的喝,別說扶淵怕苦,就是自己喝了都感慨這是不是黃蓮黃芩黃柏大黃胡黃連的亂燉產物,放了糖怕影響藥性,但其實他試過,放了多少糖都是泥牛入海,屁事不頂。

    扶淵有點緊張,畢竟這藥確實苦的要命,自己連喝帶吐,可能灌三碗才能進肚子裏一碗。

    “小淵?”

    那人叫了他一聲,扶淵抬頭,看到眼前人俯下身,溫熱的嘴唇貼上來,把同樣溫熱的藥汁喂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