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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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子莊鎮曉,恭迎師尊出關。”

    此時秋高氣爽,雖是仲秋時節,可白日間的太陽還是暖的,青竹翠柏間有鳥鳴清越;別館裏卻靜悄悄的,沒人答應,一股攝人心脾的冷氣從中傳來。莊鎮曉疑惑的抬頭,朝窗子裏張望:今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正是師尊出關的日子啊。

    這麽重要的日子,他是絕對不會記錯的。

    莊鎮曉微微皺眉,又朗聲道:“弟子莊鎮曉,恭迎師尊出關!”

    還是無人應答,莊鎮曉不由得擔心起來:莫非師尊是出了什麽情況?他走上石階,扣扣門環:“師尊,弟子進來了?”離得近了,莊鎮曉才發覺,裏頭有悉悉簌簌的聲音,好像是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莊鎮曉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涼氣撲麵而來,清爽卻不陰冷,夏日裏在此閉關舒服得很。

    他師尊打坐的地方就在最裏麵,莊鎮曉穿過大廳,繞過屏風,果見一人背對著他正在打坐。

    幾月不見,師尊似乎……圓潤了一些。

    “……師尊?”莊鎮曉見他衣領不整齊的翻著,知道是自己突然進來,師尊手忙腳亂穿衣服導致的,便俯身道:“弟子擅闖別館,請師尊責罰。”

    誰知他“師尊”肩膀忽然抖了起來,莊鎮曉不明所以,更是擔心:“師尊,您沒事吧?用不用弟子去請大夫?”

    “……哈哈哈!”高台上的人沒憋住,哈哈大笑起來。

    “曲歸林?”莊鎮曉抬頭,“你怎麽在這裏?師尊呢?”

    曲歸林叢高台上一躍而下:“拜見師兄。”他白衣飄飄,遠看仙風道骨,近看卻被一張憋笑的臉給毀了:“實、實不相瞞,大師兄,這幾個月閉關的一直是我,不過師尊說昨夜過來換我,我苦等一宿師尊也沒來,就睡著了,方才師兄忽然進來,可真的要嚇死我了。”

    方才他笑,是因為從前隻有師兄罰他的份,哪有師兄主動上前領罰的,有生之年經曆這麽一次也值了。

    “對了,”他又歪著身子向外張望,“師兄你沒帶外門弟子來迎師尊出關吧?”

    “沒有。”莊鎮曉大概也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師尊說隻許我一人過來。”

    那個笑嘻嘻的少年叫做曲歸林,正是門內的二弟子,他年紀雖小,麵上卻絲毫不給人稚嫩的感覺。曲歸林眼神不大好,五步開外人畜不分,平日裏常常戴著一片單照,此時他假扮自家師尊,自然沒有戴上,他眯著眼,目光深邃,一眼萬年。

    但莊鎮曉知道,他這是找不到眼鏡,已經失焦了。

    “你的單照呢?我幫你找來帶上。”莊鎮曉歎了一口氣。

    “我記得放台子上了,但是好久之前就不見了,許是我手忙腳亂的給碰掉了,師兄你四周都找找。”

    莊鎮曉依言去找,果然在高台之下發現了一片琉璃鏡,都落了灰。莊鎮曉拿手帕仔細的擦淨,給曲歸林戴好:“這是怎麽一回事,師尊為何會讓你在此頂替他?”

    “說來話長,”曲歸林終於看清了莊鎮曉的臉:“師兄,我都避了幾個月的穀了,您行行好,先帶我吃口飯成嗎?”

    扶淵這邊,盡年和無年兩人竟然邀請他一起去泡個溫泉,扶淵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最近真的很累,的確需要泡個溫泉舒緩一下,於是便在十五震驚的目光下,和那兩個上神大搖大擺的去泡溫泉。

    自己去泡兩個老頭自然是虧了,但隨行的還有一位美人,扶淵同意去泡溫泉,主要也是看這位美人的麵子。

    美人豐容盛鬋,螓首蛾眉,一雙丹鳳眼雖然銳利,卻也怒亦含情,帶著幾分嬌媚的。他麵若浮粉,唇若塗脂,就是身形瘦弱了些,個子也不算太高,更讓人有憐惜的感覺。

    四人在湯裏泡著,盡年和無年拉著扶淵侃大山,隻字不提所謂的“要事”。

    那“美人”就站在扶淵旁邊,看著那對師兄弟的表情很是戒備。

    “上神,真對不住,麻煩你了。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按計劃我昨晚就應該走了,如今還要麻煩你來救我。”那美人在他靈台上說話,扶淵一邊分神應付著那兩個老頭,一麵還要跟他說話。不過他這些話扶淵真的聽不懂,這美人是不是找錯人了?什麽按計劃?按什麽計劃?

    “不麻煩,不麻煩。”扶淵在心裏道,“不過小神有件事想冒昧的問一下,閣下尊姓大名?”

    “……免貴姓月,月如期。”美人臉上表情很是精彩,似乎沒想到扶淵會不認識自己。

    月如期啊……等等?!月如期?!扶淵臉上表情更是精彩:這人……是天時院的院長,莊鎮曉與祈知守的師尊,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那個奇奇怪怪的夢裏出現過,似乎還有求於自己……扶淵偷偷看了月如期一眼,心想現在的狀況也算是對方有求於自己吧?

    我去……扶淵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自己把莊鎮曉的師尊給泡了?!扶淵突然很想知道,月如期這般衣裳不整的樣子莊鎮曉可瞧見過。

    思及此,扶淵忍不住悄悄的多打量了一下月如期,隻不過把標準從美男換成了天時院院長。男人麵容姣好,柳眉斜飛,鳳眼淩厲,薄唇抿著,一看就是一個鐵麵無私公平公正治學嚴謹的凶狠人物。

    也會讓人生出憐惜之感,不過不是憐惜月院長,是憐惜自己罷了。

    扶淵已經開始憐惜自己了。

    “那個……月院長,我還不知道您在這裏,聽莊師兄說您不是正閉關呢嗎?怎麽被他們給……”扶淵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麽詞來形容月如期當下這個狀態,兩個老頭,一個美男……蘭台的禁書閣,因為有一些深奧的獨門法術,他也有權限去看的,不過當時看了許多不該看的,一時間竟想了許多亂七八糟倘若月如期知道了必定會把他大卸八塊來泄憤的事情。

    “是我慫恿他們請你的,他們似乎是想練個什麽丹藥,若用了你的心頭血,成功率會高上很多,也是因為這個,他們才肯同意我的提議的。”月如期自然不知道扶淵心裏的齷齪,泰然自若地道,“至於閉關一事……說來話長,我們要是有機會出去再細講。”

    有機會出去……扶淵忽然覺得這個月如期好像也認識自己,可自己對他可真是一點記憶也沒有——除了那個夢,也沒有像對雲垂野的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扶淵心裏想,九重天扶淵上神天地靈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北邊兒魔君都認得自己的臉,更何況月如期的師叔還是自己的老師呢,真要硬攀個關係自己還能叫一聲月師兄。

    哈哈哈,那自己就是莊鎮曉的師叔,扶淵的嘴角瘋狂上揚。

    不過……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和祈知守長得很像的,但月如期看他的眼神卻全然不帶祈知守的影子——按理來說,他應該更熟悉祈知守的,就如同莊鎮曉看著扶淵時,眼裏是有些許失神的。

    “這兩個老頭到底要幹嘛?這湯裏下藥了還是怎麽的,一直在這裏泡著。”扶淵問道,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不知道,不過這倆老頭早就想跑了,卻又不願和朝廷有正麵衝突,還貪圖你的血,故而在這裏磨時間。”月如期解釋道。

    “……把您綁了,還不算與朝廷起衝突?”扶淵不解。

    “……我有些緣故,不能讓旁人知道我沒有閉關。”月如期臉色鐵青,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扶淵看他一雙丹鳳眼比莊鎮曉還要淩厲三分,就知道這人是個不好惹的主兒,隻當他是要完成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任務,故而不在深究:“您可知道這二人的來曆?抑或是誰把他倆請來的?”

    “不知道,似乎是這倆人上趕子找的習相府。”月如期道,“我有一計,可生擒他二人,取上神一滴心頭血為餌即可。”

    “願聞其詳。”扶淵打起了精神。

    盡年無年與扶淵從九重天聊到無量海,從詩詞格律聊到如何相馬,天南海北,不亦樂乎——至少在外人看來。

    “……說到這個煉丹啊,”無年笑著看了盡年一眼,扶淵比他們都高一些,在他這個角度來看,那個表情真是教科書式的奸笑,“我和師兄都頗有研究,不知小友對此可有興趣?”

    “沒有,一點兒也沒有。”扶淵微笑著。

    兩個老頭愣了一下,沒想到好脾氣的陪他們扯了一下午犢子的扶淵會在關鍵問題上不配合,月如期也頗為奇怪的看了扶淵一眼。

    “嗯咳咳……”扶淵清了清嗓子,吊兒郎當的,“兩位前輩,咱們有話不妨直說,溫泉泡久了增加心髒負擔,我們年輕還沒什麽事,您二老可得注意注意。晚輩給二位一些意見,你們可以想想,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又拿什麽和我換。”

    “哦?”盡年挑眉,很有興趣的樣子,似乎並不排斥扶淵把話挑明了說,“那小友想要什麽,又能給我們什麽呢?”

    “晚輩不才,想請二位前輩忍痛割愛,”月如期才到扶淵的眼眶處,扶淵攬住他的肩,高度正好,“這個美人我要了。至於我能給你們什麽嘛……我可以以自己的名義擔保,朝廷會放你們離開,並且絕不會再幹涉你們的事情。”

    “小友可知你口中‘美人’的身份?需知玩火**呐!”無年不懷好意地笑了。

    “意外邂逅倒也是一樁美事,若知根知底恨不得把對方祖宗十八代都刨出來研究一遍可就過分了,前輩您說是吧?”扶淵四兩撥千金。

    前有盡年無年虎視眈眈,後有月如期目光如刀,扶淵微笑不減半分。

    “我們又如何相信你的保證?”盡年問道。

    “前輩如若讓我立字據可以,把太子殿下請來作保證也可以。不過二位也知道,我初入官場,正是最關鍵的時候,一言一行定會愛惜羽毛,自不會去做那出爾反爾的小人行徑。”

    盡年與無年看似強硬,實際上早就是四麵楚歌,堅持不了多久了;再者扶淵言辭懇切,那種財大氣粗的氣勢也讓他們下意識的服了軟。

    “我們想要小友一滴心頭血,若仙藥練成,就分給小友一半,如何?”盡年開口了。

    “哼,你們拿著我的血跑了,我上哪找你們拿藥去?”扶淵冷哼一聲。

    “那……那就先在帝都練成,分給小友之後我與師弟再離開,這樣可以吧?”

    “可以。”扶淵頷首,出乎眾人意料的開始翻手結印,“隻是這東西金貴,二位前輩接好了!”

    月如期與扶淵同時翻手,一時間,水池邊金光大盛,地麵上出現了縱橫交錯的線條,將盡年和無年困於其中。

    “皇、皇輿陣圖!”二人奸詐的臉上終於見了慌亂,“你小小年紀,怎麽會知道這個?!”

    “還能有誰啊?”扶淵起身穿好衣服,伸了伸懶腰,“本想解解乏的,結果泡時間長了反倒累人。”

    皇輿陣圖是遍布九重天整個帝都的陣法,據說與九重天結界是同一時期建造的,也是皇室與靈胎的血脈都可以驅動。這也是天帝為何力排眾議收養扶淵的緣故了,若是這血脈落到不懷好意的人手裏,天地間便又會有一場新的劫難。

    陣圖有很長時間都沒有動用過了,且據說是年久失修,別說扶淵,就是鍾離乾都不一定還能想得起來帝都裏有這麽一個玩意。但月如期身為天時院的院長,對這種東西可謂是了如指掌,甚至哪處破了哪處完好都可以看得出來。

    “無恥!你們兩個根本就是一夥的!”無年惡聲惡氣,“怎麽,美人給你了,你就不打算遵守你的承諾嗎?”

    “你都說我無恥了,我還遵守承諾給誰看呐?”扶淵好整以暇地看著被困在水池中的兩人,“來人哪,好好伺候兩位前輩,好不容易來帝都一趟,不盡興怎麽能行?”

    “天時院就是這麽教的你?!”無年還在做困獸之鬥。

    兩個自詡老奸巨猾的上神栽在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孩手裏,自然是氣得牙根癢癢,他們知道扶淵是天時院教出來的,和月如期呆久了,便以為天時院都是這個路數;再者,一個小孩哪敢在他們麵前耍花招?令二人一萬個沒想到的是,扶淵出爾反爾也就算了,竟然還出爾反爾的這麽理直氣壯。

    簡直是理不直氣也壯。

    別說他們倆,就連月如期都以為扶淵是沒辦法,因為救他要放他二人離開,他還因此愧疚了一會兒,卻沒想到……月如期本就臉皮薄,又久為人師,聽了無年的話更是覺得無地自容。月如期很想說扶淵幾句,但是扶淵剛救了自己,月如期想說也說不出口。

    反倒是扶淵,安排好事情出來尋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下單膝下跪,向他道歉。

    “方才冒犯院長了,但晚輩心中絕無此意,請您原諒。”少年神色誠懇,絕無半分虛偽。

    月如期見他如此鄭重,連忙拉他起來,還禮道:“在下要多謝上神相救才是。”他心中不免感慨,原來此人少年時就有如此謀略格局,方才的不配合以及向盡年要所謂的保證,看似刁難,實則是讓對方放鬆警惕。還有這毫不別扭的道歉,也是讓月如期很是意外。

    別說道歉了,就是敢在他麵前說那種話的,世間又有幾個?

    月如期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幾個弟子,雖是天之驕子,但比起眼前這位,還是差了些,少了一些磨練。

    “您客氣,”扶淵淺淺一笑,“您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晚輩洗耳恭聽。”

    那句“天時院是怎麽教的你”還在月如期心裏頭卡著呢,扶淵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自然是不吐不快。

    “上神,所謂君子有五常,仁義禮智信缺一不可,上神方才明明答應他們放他們自由,可又用陣圖困住他們……”

    “院長可還記得我和他們提的條件?我說‘我要那個美人’,可院長也知道,那美人並不屬於他們,他們又有什麽資格‘忍痛割愛呢’?”扶淵的笑容人畜無害,“再說了,我才十六,哪有那麽多架子,不丟人,您說是吧?”

    月如期笑了一聲,道:“這是天時院教你的?”

    “還真是,”扶淵點點頭,“艾夫子不是常說,‘兵者詭道也’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