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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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棋不定。

    扶淵拈起一顆黑子,伸出手,卻又收了回來。

    “為何不下?”艾夫子撚著胡須,雙目半闔。

    “回夫子,弟子方才所想,太過……嗯…終不穩妥。”扶淵小心翼翼道。

    “兵者,詭道也。”艾夫子輕輕搖頭,“你方才所想,不僅勝在奇險,更勝在氣吞山河之勢。陛下不許你下凡胡鬧,也是為了你日後的格局著想。”

    “但是……”扶淵攥緊了衣擺。即使麵上風輕雲淡,他心裏卻還是放不開。

    那是一種源於心底的恐懼,所謂隔閡,都是由心所生,人這一生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

    “上神,你記住,”艾夫子睜開雙眸,目光炯炯,“若增大氣骨,必成淩霄木!”

    扶淵神色一凜,起身施禮:

    “弟子謹記。”

    扶淵與月如期走在街上,聊起了那位睿智的長者,往事種種湧上心頭。一時間,扶淵也不清楚,這麽多年來,他到底都記住了些什麽。

    都說世事如棋,但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遠非黑白縱橫十九道這麽簡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一番是對是錯。世事紛雜,往來熙攘,他終究是被迷了眼。也許利益麵前,誰是誰非都不重要;欲成大事者,必有霹靂手段,但扶淵終究是狠不下這個心。

    他怕自己迷途不知歸路,怕自己初心不複,悔不當初。

    隻是這世間沒有誰,也沒有什麽東西是絕對正確的,一件事可以用許多不同的尺度去衡量,就像他打量月如期那般,用衡量美人的的標準和衡量九重天第一學院的院長的標準,看到的人是不一樣的。

    “上神,天時院人多眼雜,不如我把知守叫來連遠殿,我們再細細打算。”月如期看到扶淵眼裏的猶豫和不忍,道,“上神不必想太多,知守他是自願的。”

    人家師父都這麽說了,那自己還能說什麽。扶淵輕歎一口氣,卻又想到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月院長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祈師弟告訴您的?”他記得天帝說過,這件事隻有他,陛下,舅舅,阿宴,祈知守知道,怎麽月如期……

    “不是知守……”月如期似笑非笑,“通過一些特殊渠道得來的,知守畢竟是我座下的弟子,我想即使是朝廷的機密,我作為他的師長,天時院的院長,也有資格知道。”

    特殊渠道……應該是不小心發現了但是不合乎禮節所以不好意思說吧。

    “上神可信命運?”月如期看著他,自問自答道,“命運這東西,看似玄之又玄,像天道暗中束縛,無論選擇了什麽都是殊途同歸,到最後無路可退。但事實上,所謂命運,不過是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明明有千萬種選擇,可最後兜兜轉轉,都會選擇那條隻屬於你一個人的命運,那是你自己選擇的,可以說與旁人無關,也可以說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晚輩還有一事參不透,院長可否指點一二?”扶淵聽了他的話,忽然想起了什麽。

    “指點不敢,上神但說無妨。”月如期頷首。

    “晚輩不敢說自己一心向善,卻也求活個清醒明白,但如今卻參不透這是非善惡四字,究竟何對何錯?孰是孰非?今古看過之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實在太多,晚輩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芸芸眾生考慮的。”

    “上神能有這份心,自然是好的。”月如期輕笑,“我虛長上神幾千歲,馬齒徒增,渾渾噩噩間卻也有些感悟。世間哪有絕對的是非善惡?既如此,何必執著於此?太過執著,反而患得患失,放不開手腳,不妨聽從自己的內心,堅守自己的信念,問問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又要拿什麽去換。至於值不值得,後不後悔,那都是後話了,不要為一時的得失輕易改變你的信念。上神也要想想,自己究竟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這與能力無關,強者自救,聖者渡人,上神是想渡人還是渡己?”

    “……渡己尚難,何談渡人。”扶淵道。

    月如期笑了:“上神小小年紀,想得倒多。若真堪破了這世間善惡,還不得一肩擔盡古今愁?”

    扶淵心裏隻道第一學院的院長果真與旁人不同,幾句話就把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的事點透。便讚道:“院長是個明白人,小神受教了。”

    月如期卻搖了搖頭:“不瞞上神,旁的我能放下,唯有這生死一條,看不透,參不破,亦放不下。”

    扶淵看著他,忽然覺得他給自己講這些,並非把自己當成一個學生晚輩,而是把自己當成了可以共同探討問題的友人。

    生死麽?他不是參得透,是涉世尚淺,還未曾嚐過其中滋味罷了。

    “晚輩可能還未理解何為生死,所見的不過是別離罷了。”扶淵如實道。

    “……也許我也是吧,圖個長久,不肯放手罷了。”月如期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兩人就此別過,一個回宮複命,另一個則回天時院安排一下事情,二人約好,若沒什麽意外,今晚月如期就會帶著祈知守來連遠殿。

    月如期到天時院的時候,他的三個小徒弟已經在等著他了。月如期怕從正門走驚動眾人,便走了靠近別館的後門。想來歸林那小子等急了吧,不知道有沒有被鎮曉發現。

    他本想匿了氣息悄**進去,誰知一推開門,便是那三個小子一起躬身相迎:

    “弟子恭迎師尊出關。”

    月如期想到自己“閉關”的真正目的,俊臉為之一紅:“都起來吧。晚飯吃了麽?沒有的話就隨為師一起去食堂吃飯。”

    三個少年一起唱諾起身,月如期看到祈知守的臉時,有些微的失神。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他不像莊鎮曉那般覺得扶淵上神像自己的小師弟,他覺得自家徒弟長得像扶淵。所說先入為主,但他認識扶淵的年頭,要比認識祈知守長的多,那短短的十幾年,與幾千年比起來不過一縷青煙。

    師徒四人一起吃飯,在天時院自然算不得什麽稀罕的事情,不過絕對是一道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風景線。請諸君試想一下,淩厲剛烈如月如期的一院之長,再加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掌罰大師兄莊鎮曉,就算二弟子三弟子再吸引人,眾人也會在看在前麵兩尊佛的麵子上退避三舍。別說褻玩了,門外弟子隻會遠遠行禮,道一聲“院長好,師兄好”,四人吃飯的地方周圍三丈都是沒有人坐的。

    偏偏曲歸林是個愛熱鬧的,總拉著剩下三人坐在人堆裏,但每次他們一行人隻要落座,四周必定會響起一片諸如:“我吃好了,院長再見”的聲音,幾分鍾後又是以他們為中心三丈都沒人就坐。

    如此看來,月如期與莊鎮曉不愧是一脈相承,說得不好聽了,那就是同病相憐。

    四人吃飯自然是謹遵食不言這條,不過間或師徒間也會互相夾夾菜,比如老大不愛吃青菜,月如期一定會監督他每天喝一大碗青菜湯;老二雖然不挑食,但這也並非什麽好事,明明怕他繼續胖下去,就借著閉關的機會餓他幾個月,卻不想並沒什麽成效。

    最讓月如期放心的,大概就是祈知守了,即使他這個當師父的不在,祈知守也能幫他看好這兩個師兄。

    不是他偏寵小的,實在是小的最乖最聽話最省心。

    “一會兒各自回房收拾收拾,為師今晚帶你們去連遠殿。”飯畢,月如期拿手絹擦了嘴,看著竟有幾分優雅驕矜之感。

    可能是因為閉關,一向喜歡問這問那的曲歸林什麽也沒問;祈知守知道此行所為何事,麵上不免凝重幾分;莊鎮曉卻想起了別的事情,問道:“可是因為那把折扇?連遠殿明明回信說那扇子不貴的。”

    月如期雖不知其中緣由,但為了防止他們好奇,便借坡下驢道:“是了,正是為了此事。”

    末了,等莊、曲二人回房,月如期還偷偷拉住祈知守,問他那扇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祈知守:“……師尊,君子有五常,您這樣騙師兄是不對的。”

    “你就沒騙他?”月如期問道。

    “沒,我說有事情,但是不能告訴他原因。”祈知守實話實說。

    月如期:“……”

    本是有心逗他,卻還真被他這個回答給噎住了,月如期不由得感慨。自己竟還不如一個小孩兒了。

    四人驅車去連遠殿,原本是莊鎮曉和曲歸林一起駕車,不一會兒曲歸林便說冷,讓莊鎮曉先進去。月如期閉目養神,尋思著有什麽要囑咐祈知守的。

    想著想著,他似乎是睡著了,等醒過來,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師尊,師兄,師弟,我們到啦!”曲歸林拉開車門的簾子,看來對扶淵上神抱有不少美好的幻想。

    一行人跟隨著月如期,在下人的引領下走進大殿,扶淵已經在那裏候著了。祈知守仍戴著麵具,沒有摘下來的意思。

    “院長,請。”扶淵起身相迎。

    “叨擾了。”

    莊鎮曉忽然覺得眼前的扶淵很熟悉,好像是折桂宴那晚在高台上給人的感覺……“這和你之前見到的,應該不是同一個人。”百裏師叔的話,又在他心裏響起來。扶淵上神的事,師尊知道嗎?

    莊鎮曉忽然覺得這件事並不是一把扇子那麽簡單,心裏不禁戒備了起來。

    月如期坐下,道:“我這兩個徒弟都是信得過的,讓他們倆出去守著,上神可放心?”

    “月院長的高徒,晚輩自然放心。”扶淵笑眯眯的。

    “鎮曉,歸林,你們去殿外守著,我們說了什麽不許聽,也不許讓外人聽了去。”月如期吩咐道。

    莊鎮曉雖擔心,但好在還有祈知守在裏麵,便不多言,與曲歸林領命出去了。

    “上神可否說說,習相與太子殿下那邊是什麽意思?”月如期單刀直入,他知道那二位不方便過來,應該會托扶淵帶個話。

    “那邊的意思,自然是越快越好。”扶淵桃花美眸一垂,“其實也沒什麽細節好商量的,今夜主要是想和院長敘敘舊。”說著,他的手覆上月如期的,抬眼直視月如期,“院長可還記得我?”

    “上、上神……?”那雙眸子裏盛了太多東西,月如期總覺得,裏麵似乎是有恨的。他不確定的叫了一聲,又道,“明明今天下午你還不記得我……”

    “我的意識藏在了這具身體裏,因為當年的事,魂魄太過虛弱,每隔幾日才會清醒一次。”扶淵笑笑,“院長近來可好?”

    月如期沒有回答,但遲鈍如祈知守,也察覺出自家師尊周身氣場有些變化。

    “師尊?”

    月如期手有些抖,他掙開扶淵的手站起來,一撩衣擺,竟然端正的在扶淵麵前跪了下來:“既然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上神,那上輩子欠上神的,今生也該還了。”

    “師尊,你這是做什麽?”打一開始祈知守就聽的雲裏霧裏,不知道二人到底在說些什麽,但師尊跪了,自己也就跟在師尊身後跪下。

    “知守,你起來。”月如期道,“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跪。”

    祈知守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卻沒再坐回去,而是在月如期身後站好。

    “院長這是做什麽,”扶淵扶他起來,道,“你不是說,命運都是自己選擇的麽?也是我命該如此,院長不必自責。”

    “其實我也有對不住院長的地方,”扶淵道,“院長來請我,我卻因為身體原因沒能盡早去幫您,才導致當年百裏山長……”

    “往事都不必提了。”月如期語氣僵硬,“他也好好的,您也好好的,不是嗎?”

    扶淵常年沉浸在山嵐之中的眸子似乎閃了閃,語氣也變得小心起來:“那現在百裏山長怎麽樣了?”

    “我還未見過他,應該挺好的。”月如期波瀾不驚。

    扶淵微微前傾的身子終於往後移了一些:“他見都見不到你,又如何會好?”

    見月如期不回答,扶淵又欺身過來,強勢的捉住月如期的手腕。月如期抬眸,對視扶淵的視線,裏麵包含了不屬於扶淵的熾熱。

    “你不是扶淵,沒事閑的把我們騙到這裏作甚?”月如期眼角微紅,掙開他的手,手腕翻轉,一個淩厲手刀砍了過去;那“扶淵”也不回答,抬手一擋,四兩撥千斤的破掉了月如期的攻勢。

    還未等祈知守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殿內三千明燈盡暗,隻餘衣袖翻飛的破空之聲。短短一個彈指,二人便已交手了數個回合。

    “師尊!”

    “別過來!”有一隻手摁上了他的麵具,把他推了出去,“把你麵具扣好!”

    “曲歸林!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向來談吐文雅的天時院院長終於忍無可忍,衝著殿外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