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朝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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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這麽煽情可不行啊。”罪魁禍首披著衣服出來,拍了拍鍾離宴肩膀,“對了,關於咱皇叔的事,你知道多少?”

    “咱皇叔什麽事?”鍾離宴不解,微微蹙著眉。

    “就是……”扶淵抓著濕漉漉的頭發,把那晚在鍾離懿門前的所見所聞都和鍾離宴說了。

    “你是懷疑皇叔?”鍾離宴一愣。

    “我沒有!”扶淵立刻否認,“我就是問問,看你知不知道什麽。”

    鍾離宴搖搖頭。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這普天之下,還有幾個人是可信的。

    “早點兒睡吧,明兒還得早起,打起精神來。”最後鍾離宴道。

    扶淵點點頭,去偏殿睡了。他的確累得不行,累得躺在床上都睡不著,全是在馬上天旋地轉的感覺。翻來覆去卻總也不得安寧,等熬到了不知幾更天,好像是睡著了,可又被人叫醒,催著他穿衣服去上朝。

    好在他就在這曦月殿裏,繞個路從前麵進就行了,沒有在連遠殿那麽費事。

    “舅舅。”今日習洛書來的也早,比本來就在曦月殿的扶淵還早。

    “昨夜那麽大的雨,聽說就直接騎馬過來的?”習洛書一見他,旁的什麽也不問,隻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又不敢大聲張揚,“我聽說連月院長都著了風寒,你無大礙吧?”

    “沒事,阿宴找禦醫看過了。”扶淵撒了個小謊,想來月如期稱病不朝也隻是個借口,為了準備帝都堪輿圖吧。

    “沒事就好,平時自己也注意些,周二要看顧陛下,對你肯定沒以前那麽上心了。”習洛書又開始絮叨。

    “舅舅,”扶淵連忙打斷他,“您能否先和我說說,如今朝堂上到底是個什麽情形?”

    “什麽情形?”習洛書一愣,“自然是主戰的,隻是絳天三城的防線如今還未敲定,仍是吳蠡管著,崇明君上書要重新布防,綺懷君也要自薦呢。”

    “現在重新布防?”扶淵皺眉,“太晚了,崇明君熟知兵法,怎會犯這樣的錯誤。”

    “倒也不能全怪他。”習洛書低聲解釋,“實在是這吳蠡不讓人放心。他是蘭亭給提上來的,沒根基,也沒什麽說得上的戰功。”

    “原來如此,”扶淵略略沉吟,又想起昨日月如期臨走前的話,便小心翼翼地問了句,“舅舅,你可有想過……做兩手準備?”

    “兩手準備?”習洛書一怔,旋即了然。

    還沒來得及繼續解釋,便有個小太監過來宣他們入殿。習洛書衝扶淵點點頭,示意他放手去做,便與眾人排好了隊進殿了。

    鍾離宴監國之後,一直堅持禮儀從簡,本是體恤臣下,卻有一些人態度散漫了起來,鍾離宴見了,也從不多說什麽。

    邊關暫時還沒有新的情報送過來,今日說的還是昨日的事。鍾離宴問了一下月如期的情況,並賜了禦醫去看診,便開始了新一輪的舌戰。

    情況和習洛書說得差不多,先是崇明君別千端極陳重新布防的利弊,和一群的附議;再是綺懷君自薦,這倒沒人跟著複議了。扶淵看著綺懷君那副胸有成竹、恨不得立刻在太子殿下麵前表演一副胸口碎大石的樣子,也拿不準這綺懷君到底是被紫陽殿打壓壞了表現欲極強還是真的武藝高強,行軍有方,連別千端不敢攬的瓷器活都往身上攬。

    旁人都避之不及呢。這絳天城本就是吳蠡的地盤,裏麵到底是個什麽情形根本不清楚,再者,他們對絳天城周圍的地形也說不上了如指掌,倘若絳天城破,那可就是連坐殺頭的重罪。都是在官場上混久了的老人,這些門道可比綺懷君這種愣頭青清楚。

    綺懷君名叫金易直,人是真的直。最後就連鍾離宴都看不下去了,讓金易直先下去,轉頭問了習洛書的意見。

    習洛書也是支持別千端的,畢竟絳天城至關重要,容不得半點閃失。除了別千端之前說的,習洛書隻補充了一點:希望太子殿下能知人善任,絳天城的統帥一定得是一位既熟知兵法,又有經驗的得力將軍。

    綺懷君聽不懂習洛書話裏的話,連連稱是。

    “臣有一言。”扶淵道。

    “上神請講。”鍾離宴故作嚴肅。

    二人在人前自然是執君臣禮,扶淵雖不會小氣地讓鍾離宴私下裏給他跪回來,可還是覺得這般真是可笑,他看到鍾離宴在自己麵前端著架子的樣子就想笑。

    他二人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鍾離宴是自小端著太子的架子,從不肯玩笑多言;而扶淵是怕,他怕旁人知道他心裏到底是怎樣想的。除了在鍾離宴這些特別親近的人身前,他便也隻肯在月如期麵前露出自己的真麵目了。

    許是月院長識人無數,一下就看清了精於偽裝他,讓他這個如此多疑的人都能毫不猶豫地相信他,在朝堂上替他說話。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①。絳天城一定要守住,可絳天城外、城內的百姓,亦是我九重天子民,我等食民祿,自然不可坐視不管。”扶淵微微躬身。

    “臣附議,”站出來的是別千端,“曾經絳天城的慘案,決不能再重演。”

    習洛書是當年絳天城裏的幸存者,聽了扶淵說的“兩手準備”,也不禁動容,正想附議,卻被另一個人給搶先了。

    是曾經算計過扶淵的那個禦史李端:“殿下三思啊!上神所言雖善,卻思慮不周,若真如此,隻會動搖軍心!三軍陣前的將士們若是知道城裏百姓都被撤離,心中會作何感想?又會如何揣測太子殿下用心?”

    一番話慷慨激昂,有理有據,鍾離宴都打算問扶淵具體怎麽實施了,話還沒出來卻被李端堵在了這裏。

    “若三軍陣前的是我,”別千端幽幽道,“定會感激太子殿下仁政愛民,將我妻兒送至帝都,不受戰亂之苦。吾自當誓死殺敵,保城衛國。”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沉默。人人皆知,崇明君新婚燕爾,又喜得麟兒,今日能舍下兒女私情說下這番話,實屬不易。

    “仙君赤膽丹心,實為我等楷模。”鍾離宴笑著誇了一句,又轉頭去問李端,“李卿可還有什麽想說的?”

    李端咬咬牙,看向一旁的紫陽殿世子——就是成貴妃的弟弟,成鬆的爹。

    世子惡狠狠地回瞪,紫陽殿自打成鬆被馮昭儀死前一句話給免職之後便一直一蹶不振,如今竟連這個小小的禦史都敢給自己臉色看,真是豈有此理!

    氣歸氣,他不能拿著三皇子的命開玩笑——先太子死後,三殿下可就是紫陽殿唯一的希望了。紫陽殿曾經是有個太子外孫的,他們一時半會兒還咽不下這口氣。

    “殿下,臣有一言。”紫陽殿世子成玉霜出列一拜。

    “請講。”鍾離宴溫和道,他大概猜到成玉霜要說些什麽了。

    “上神與李大人說的都有道理,別仙君更是忠心可嘉。可諸位都應知道,絳天城防線於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如果絳天城破,那麽帝都麵前便隻有一道風月關。如今聖駕不豫,太子您尚且年幼,還不知這沙場刀劍無眼,而習相——”說到這兒,他傲慢地瞟了習洛書一眼,同是四神殿的世子,他從不甘於事事都被習洛書壓下去,“您又是外戚,朝裏朝外,總有諸多不便。”

    “成大人此言差矣,”習洛書不慌不忙,溫和中自有威嚴,“所謂舉賢不避親,本相身為百官之長,怎能說於國事不便?說起來,您才是先太子與三殿下的親舅舅。”

    “怎麽能比得上您這個嫡舅舅呢?”成玉霜皮笑肉不笑。

    “好了,什麽嫡庶,如今本殿的三弟四弟尚在敵手,怎可做這種無謂的爭執?”鍾離宴打斷他們,“所以成卿到底是什麽意思?”

    “回殿下,絳天城斷不能丟!”成玉霜立馬變了一副模樣,一臉赤誠,“死守!一定死守!無論用何種方式!”

    “成大人這是什麽意思?”別千端也不幹了,“帝都才是重中之重,若是鎮守的兵力過少,被人乘虛而入了怎麽辦?啟稟殿下,絳天城一定要重新布防,但是也不能放鬆帝都。另外,方才扶淵上神的提議,臣私以為極好,請殿下三思。”

    “極好?”李端又開口了,這回他不敢再編排別千端,就拿扶淵開涮,“敢問扶淵上神到底是何居心?太子殿下要護的是天下萬民,豈可為了北境百姓而舍大顧小?”

    “本上神是何居心?敢問李大人又是何居心?”扶淵毫不示弱,“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您不顧百姓性命,不惜太子殿下名節,才是真的居心難測!”

    李端縮了縮脖子,看來扶淵這塊骨頭他也啃不動。

    蟄伏已久的楊儀清見了,悠悠開口:“扶淵上神,恕小臣不敬……”

    “知道不敬便住口吧,本上神不追究。”扶淵冷冷地打斷他,這人牙尖嘴利誅人誅心的功夫他早就領教過,和李端全然不是一個檔次的。也無怪乎他能娶到成玉霜的女兒而李端混了這麽久卻還是個走狗。

    楊儀清微楞,也不生氣,笑了:“上神這是心虛?”

    事已至此,這招不接也得接了。扶淵轉身,麵向楊儀清,長眉微挑:“楊大人這是什麽意思?話不能亂說,飯最好也不要亂吃。”

    “前頭我便說過,這北疆結界壞得蹊蹺。”楊儀清低著頭,看上去恭恭敬敬的,“上神回來之後反而壞得更厲害;也是您不肯再去北疆,使得叛將俘虜了兩位皇子做人質,如今又要……”

    “住口!”鍾離宴厲聲嗬斥,從他監國,還是第一次發這樣大的火,“楊儀清!注意你的言辭!誹謗上神,與誹謗皇族同罪!”

    楊儀清被太子麵斥,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他蔫蔫地站在一旁,不說話了,等著其他人來可憐他。

    扶淵與別千端到底是何“居心”,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絳天城怕是保不住了,所以他們兩個才會出此下策。

    “好了,此事便按扶淵上神的提議去做,至於絳天城重新布防一事,交給丞相與崇明仙君一同打理,大權交予,便宜行事。”鍾離宴下了定論,又掃了群臣一眼,“諸卿可有異議?”

    事已至此,有異議也不敢當著麵兒地提出來了,隻好唯唯諾諾地應了,各懷鬼胎地看著二人領旨謝恩。

    等下了朝,竟是崇明君主動來尋扶淵,兩人一同出了大殿,別千端也沒說什麽,隻是寬慰了他幾句。

    “多謝仙君替我說話,”扶淵謝道,“絳天城布防一事,是難上加難,又是重中之重,您可想清楚該怎麽辦了?”

    別千端聽了,也麵露難色:“我隻知該重新布防,可真真不會用人。朝上隻有綺懷君願意出征,可是又不能真的用他……至於旁的邊關守將,也難有能擔此大任的,若是七殺上神如今身子大好,若是錦鄉侯與遮月侯還在……”

    說起七殺,扶淵不禁有些羞愧。別千端說的遮月侯自然不是小侯爺雲垂野,而是當年戍北封侯的兩位將軍。

    說到這兒,崇明君隻得歎氣:“我也不過是打個下手,一切全聽習相吩咐……若實在不行,便也隻有自己上了。”

    “仙君高義。”扶淵想起了他在曦月殿上的那番話。

    “您也是。”別千端道,“我敢馬革裹屍,卻真的不敢把這番話說出來。”

    “倒也不是我第一個想出來的,是月院長,他和我說要早做兩手準備。”扶淵解釋道。

    “原來如此。”別千端點點頭,一抬眼看到了什麽,便壓低了聲音,“上神可要小心紫陽殿的人了,怕是心思不純。”

    是楊儀清,他又來了。

    “見過上神,見過仙君。”他裝模作樣地行禮。

    “楊大人免禮。”別千端仍是和和氣氣的。

    “方才上神說的要把北境百姓南遷避難,可有對策了?”楊儀清站在扶淵身後,和他們同走。

    “小神才疏學淺,哪能有什麽周全的計策。”扶淵搖搖頭,“都得仰仗像楊大人這樣的肱骨。”

    “微臣哪稱得上肱骨啊,”楊儀清哈哈笑了,又別過頭悄聲問別千端,“那別仙君呢?這絳天城……到底有幾分把握能保住啊?”

    楊儀清比扶淵低一些,他往上瞟別千端的樣子相當的賊眉鼠眼。

    別千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扶淵,說了實話:“不知道。”

    “怪不得上神這般了,”楊儀清又要作揖賠罪,“臣實在不知道,以為這絳天城是萬無一失呢。”

    扶淵胡亂地點點頭,還有幾步路就到大門口了,他就不用看到這張令人作嘔的臉了。

    等到了宮牆外,那楊儀清還沒有告辭的意思,反而神神秘秘地拉住了扶淵與別千端:“二位可知……如今朝野上下傳出了些……很不堪的話。”

    “什麽話?”儒雅如斯的別千端都有些煩了。

    “說……”楊儀清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片刻,才低聲道,“說如今太子德不配位,如今這些,全是害死了先太子的報應;不光這些,還有上神您的呢,方才我在朝堂上說的那些,也不是空穴來風……”

    “你住嘴……”扶淵恨得想動手,卻被身後的別千端製住了。

    “他在激你,千萬別著了他的道兒。”男人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