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樹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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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不管誰,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給您叫上神。可我們不一樣啊,”十五興致衝衝,“我們是上神的親兵,就不應該再叫您上神了。”
“那叫什麽?”扶淵脫口而出,又補充道,“那個‘正名’不是這個意思。”
“嗯……”十五故意不去理會扶淵的後半句話,故作深思熟慮,說出了她在心裏埋了許久的答案,“可以叫少爺。”
“嗯?”扶淵哭笑不得。
“殿裏沒有老爺,哪來的少爺?”老羅也忍不住笑了,“十五姑娘再想個別的。”
“要我說,不如就叫公子。”七姑娘開口了,似笑非笑看了扶淵一眼。
不等扶淵拒絕,十五便道:“田姐姐說得是,那以後就這麽叫吧!公子,您覺得呢?”
“……你開心就好。”扶淵翻開賬本,“沒事的就可以退下了,初一你去宮裏一趟,問問殿下帝都和風月關布防的章程什麽時候能好。”
初一領命去了,除了羅管事問了句扶淵晚上想吃什麽,其餘人便全都退出去了。
賬冊看了沒兩頁,就聽得外麵有人叩門——常令又來了。
“怎麽?”扶淵百忙之中抬頭看了他一眼。
“上神……公子,您身上的傷。”常令半個身子探進來,半個身子還卡在外麵,略有局促地指了指手裏的藥箱。
“喔,你不說我都快忘了。”扶淵沒有擱筆的意思,“進來吧,叫遙山辭盞給你打下手。”
三人一同進來了,常令還好,兩個婢女一看就是規矩極嚴的,行走間不聞環佩之聲,隻有衣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扶淵擱了筆,任由遙山給自己解衣帶,目光從未從賬本上離開過。
有意思的是,連遠殿的開銷,前三年比如今正主回來了開銷還要大。他一項一項地對比著這三年裏和三年前、今年的款項,忽然肩上一痛——
“你輕一點。”扶淵皺眉,終於把目光從賬冊上移到了別處。
“奴死罪。”遙山慌忙跪下。
“沒有怪你的意思,”扶淵仍蹙著眉,隻是臉色和緩不少,“起來吧,不幹你的事,實在是這賬本……”
“辭盞,把羅管事請來。”
須臾羅管事就帶到了,羅管事上交賬本時就想到了會有現在這一幕,隻是沒想到扶淵會這麽快就發現問題,他誠惶誠恐地在扶淵麵前跪下,聽候發落。
“連遠殿以前的管事是誰?”常令已經給他換好了藥,提了藥箱躬身出去。辭盞給扶淵披了衣服,然後拉著遙山站在一旁,聽候吩咐。
“回公子,是鄭由鄭管事,前幾個月太子殿下給做主換的。”羅國光低著頭。
這名字扶淵不熟,便問:“如今他人在哪?”
“在京郊的桃花莊裏,有三十畝水田的那個。”老羅道,“如今在莊子裏做管事。”
連遠殿裏具體有多少資產,扶淵到現在也不太清楚。有逢年過節陛下賞的,有舅舅舅母撥來的,有他重回朝堂這人那人送的……他並不糾結到底是哪個莊子,隻吩咐道:
“羅叔,勞煩你親自走一趟,帶幾個家丁護院,把他和他的心腹都給我帶回來,今晚就要人。”
老羅明白了扶淵的意思,低頭應了,迅速地退了出去。
扶淵趕緊把那什麽桃花莊的賬冊翻了出來,把這幾年的帳都細細看了——真是豈有此理,一年好幾百兩銀子,坑他這個還不及弱冠的小孩兒——平心而論他不差這些錢但是咽不下這口氣。
——幾百兩銀子,他一年零花錢都沒這個數,真是豈有此理!
初一是晚飯時候回來的,他氣喘籲籲,差點兒就被關在宮門裏了。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扶淵接過初一帶給他的公文,略有奇怪。
“相爺也在,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走,故而遲了。”初一解釋道。
晚間遙山問他在哪裏用飯,扶淵忽然覺得在後堂那圓桌和大家一起吃飯感覺挺不錯,便吩咐在後堂擺飯,把大家都叫上,以後就在那兒吃飯了。
十五和田水月一起來的,兩人似乎十分熱絡。扶淵不禁抬頭瞧了一眼,十五這人——這鳥雖然天真活潑,但其實戒備心很強,倒是第一次見她和除了初一的人這麽親近。
說來田水月似乎很招小姑娘喜歡,一向不愛理人的祭曆似乎也對七姑娘青眼有加。
田水月拉著十五坐在扶淵身邊,初一理所當然的坐在了另一邊,他旁邊是徐西塢,坐到扶淵對麵的就是常令。
廚房做的米粥,又配了煎魚和時令小菜,初一十五還是吃不慣這樣的飯菜,喝了半碗粥,便自顧自地磕穀子吃。
飯畢,老羅也沒有帶著人回來,扶淵算著,再有不到一個時辰城門就要落鑰了,雖然羅管事有自己的令牌……
“水月姐姐,左右晚間無事,你能不能把琵琶抱來讓我們長長眼?”十五拉著田水月的胳膊輕輕搖晃,像是在撒嬌。
“好啊,”田水月微笑,起身道,“我這就去拿。”
扶淵本想找個借口離開回去繼續看賬本,結果田水月卻起身過來,素手按在他肩上:“公子可一定要賞臉啊,不然就沒意思了。”
“賞臉賞臉,公子最喜歡水月姐姐彈琵琶了。”十五立刻就給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扶淵失笑,沒動地方,算是默認了。
少傾,田水月就抱著她那把比命還金貴的琵琶來了,待堂中坐定,轉軸撥弦,才抬眸問扶淵:“公子想聽什麽?”
“此情此景,你想彈什麽?”扶淵反問。連他自己都沒注意,他嘴角微微翹起了些許。
“如今已是冬月,梅花該開了。公子殿裏沒有梅花,請為公子添一枝。”七姑娘笑容淺淡,皓腕一轉,弦音便泠泠而來:
“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笑殺東君虛占斷,多少朱朱白白。雪裏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與奇絕。
嚐記寶篽寒輕,瑣窗人睡起,玉纖輕摘。漂泊天涯空瘦損,猶有當年標格。萬裏風煙,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歸去,閬苑有個人憶。”③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④
銀鉤當空,西風穿堂。
“……朱朱白白,雪裏溫柔,水邊明秀。”扶淵緩緩道,看向田水月,“以前連遠殿裏的確缺一樹梅花,看來以後不缺了。”
“唯願閬苑有人憶。”田水月斂衽,抱著琵琶離開了。
“公子和水月姐姐說什麽呢?”十五悄悄問旁邊的常令。
“你就當沒聽到。”對麵徐西塢白了她一眼。
扶淵像是沒聽到他們說話似的,田水月走了之後也離開了,田水月回了自己的廂房,扶淵則是回了正殿。遙山給他預備了洗澡的熱水,伺候他洗澡。辭盞進來送換洗衣物時,正好看到扶淵靠在木桶裏發呆,斜斜露出小半個肩膀,任由遙山擺弄自己的頭發。
“公子,洗完就趕快出來吧,小心著涼,肩上的傷也得仔細。”辭盞輕聲提醒道,“羅管事帶著人回來了,另外,錢管事也在外頭跪著呢。”
“蛇鼠一窩。”扶淵接了辭盞遞來的毛巾,“叫他們全都去寢殿外麵跪著。”
辭盞靜靜退出去了,待扶淵披衣出來,簾外已經影影綽綽地跪了好些個人。
“深更半夜,錢管事怎麽來了?”扶淵在床上坐下,遙山燒了炭盆來,就放在扶淵腳邊。
“回上神……小、小人……”錢俊與他說著話,眼睛卻不住地往一旁瞟。
“錢管事,我今日既然沒遣你,還留你這份差事,以後也是想用你的。”扶淵隔著紗帳珠簾看他,似笑非笑,“可別因為不相幹的人毀了前程。”
“上神說的是。”錢俊伏在地上,頓了一頓,“小人犯下錯處,請您責罰。”
“嗯,”扶淵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沒有既往不咎的意思,“堂下何人?”
“小人桃花莊管事鄭由。”錢俊身旁那人回道。
“哦——鄭大管事,幸會幸會。”語調稱得上是陰陽怪氣。
鄭由默然垂首,隻當是聽不懂。
“本上神在沁水時三年的帳,請鄭大管事給個解釋吧。”扶淵冷冷道。
“當年進出賬目,魚鱗冊上白紙黑字記得分明。”鄭由語氣謙卑,腦子裏卻不知裝的是什麽,“您何苦讓羅管事夜裏跑一趟呢?”
“好大的膽子,”本是責怪的話,扶淵卻是語調平常,“錢管事,你來說吧。”
“回上神,您在沁水別苑這三年裏,連遠殿裏菜米魚肉、衣裳料子的開銷多有不實,常有以次充好的事。”錢俊規規矩矩地答了,不敢有半分不恭敬的地方,“鄭管事去了桃花莊這半年,原本是極肥沃的水田,今年卻險些入不敷出……”
“連遠殿一年的菜米魚肉,能有千八百兩銀子?”扶淵打斷他,“挑重點,魚鱗冊上少的東西呢?。”
錢俊微愣,沒想到鄭由一個人竟然能貪這麽多。他這才知道自己被人騙了,連忙叩頭請罪,不作他言。
“鄭管事,欠我連遠殿的錢,要麽三日內還上,要麽提頭謝罪。選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