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水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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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兩人自然是不歡而散。

    扶淵從曦月殿前登天一般的石階上下來時,心裏還在盤算著怎麽說服鍾離宴。

    想著想著,他不慎一腳踏空,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小臂就被另一個人穩穩攙住了。

    是楊儀清。

    “上神當心。”楊大人還是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多謝。”扶淵也笑不出來,“楊大人這是在等我?”

    “曲妙人不能盡和,言是人不能盡信。①”楊儀清打起了機鋒。

    “楊大人該不會是想說您是我的知音吧?”扶淵譏諷道,“我隻知知而不言不忠。”

    “以上神與殿下的情分結果都是如此,我這個討人嫌的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楊儀清道,“我有一計,或能破此僵局。”

    扶淵沒有言語,隻是冷眼瞧著他。

    “上神該不會是以為這是紫陽殿的想法吧?”楊儀清自嘲一笑,“那您實屬多慮,紫陽殿雖忝列四神殿之一,實際上早已式微,在這種大事上根本不敢多嘴,隻有在涉及四殿下時才敢去爭一爭。”

    “我曾以為你不過是紫陽殿的走狗,可如今看來,紫陽殿也不過是你的跳板之一。”扶淵道,平淡如水的聲音叫人聽不出情緒。

    “上神謬讚。”楊儀清泰然自若,即使扶淵並沒有誇他的意思,“我和您不一樣。您一出生就是天之驕子,初入朝堂便站得一席之地;而下官出身寒門,苦讀數十年才考得功名,從偏遠縣令熬到如今的位置,也花了近千年的時間。”

    “榮華富貴想來如今大人也見了,並沒有當年想的那麽美好吧?”扶淵嗤笑。

    楊儀清滿不在乎,一笑而過:“這麽多年什麽榮華富貴自然早就看淡了,可當年讀書時的抱負還不曾忘記。”

    他看向扶淵:“上神,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們深謀遠慮,我們居安思危,那些庸人看不清的,癡人放不下的,對我們來說都不是難處。我對上神,是英雄惜英雄。”

    扶淵沉默了,沒有回應他熱切的目光。楊儀清的確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不錯,可他心思毒辣,毫不留情,從不猶豫,若是把他安排到風月關,對付魔族恐怕是能事半功倍。

    他與他不一樣。

    楊儀清不過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他的算計沒有半分是為了自己的。

    “方才那計策,楊大人不妨說說看。”扶淵道。

    楊儀清麵上一喜,叫扶淵附耳過來,這才與他細細道來。扶淵聽了,卻隻是皺眉:以他對鍾離宴的了解,恐怕不行。

    楊儀清想的是隻讓玄山宗門的人獨自保衛玄山。

    說實話,這樣還不如把玄山的人遷到帝都……雖然他知道這更不可能。

    “呃,那下官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楊儀清說完這句,就把嘴閉得緊緊的。

    扶淵眉頭一挑——他就覺得那樣毫不過腦的想法不是楊儀清真正想說的,原來他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他自己又何嚐沒有想到。

    “楊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扶淵沉聲道,“可您這張嘴實在是太會說,顛黑倒白的事兒見多了,我這心裏是真害怕。”

    “上神,這你放心。”楊儀清嚴肅起來,“如今國難當頭,九重天沒您不行。不過日後咱們就橋歸橋路歸路,若以後我再對您做出像以前那樣的事情,您也不能怪我翻臉無情。”

    扶淵聽了,都不知道誇他什麽好。

    楊儀清看見他仍是不信,幹脆利落地立了誓言。

    “不必如此……”扶淵道,“其實我對他們兩個,都不抱任何希望。咱們唯一能確保的,就隻有自己。”

    “也是,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若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那也太嚇人了。”楊儀清笑了。

    二人行至宮門,就此別過。

    用了晚飯後,扶淵去找了徐西塢,要借一把短刀。徐西塢二話不說,甚至不問扶淵要去做什麽,就從自己積攢多年的家當裏翻出一把光可鑒人的匕首,交給扶淵。

    入夜,他收拾好了東西,連傳送的陣法都收拾停當之後,他忽然聽到外間的推門聲與衣裙間摩擦的窸窣聲。

    “水月姑娘?”他聽出來了。

    “公子此去……”美人挑珠簾,遠望如隔雲端。

    她的目光令少年喉嚨發緊,兩相凝望,誰也沒有言語。

    “……我去去就回,”扶淵道,“不必擔心。”

    “我給公子守著連遠殿。”田水月道,她走近了,“最晚——最晚後日天亮之前,公子一定要回來。”

    “我記著了。”扶淵道。

    “還有,”女人語氣幽微,“私底下,你能不能叫我七娘?”

    去玄山西南七十裏,蒼陵。

    泓郎剛剛洗了澡,披衣出來,夜風吹得他一哆嗦。

    隨著大軍一路北上,這天氣也越來越冷。泓郎長這麽大第一次來北方,實在是受不了這成日吹風下雨的鬼天氣。

    “嘩嘩——”是夜風卷過落葉的聲音。泓郎驚疑不定地回頭望了望,四下看了好久,確定沒人跟著,才敢繼續往前走——自侯爺起兵以來,他這心裏就總也不踏實。

    說實話,他是不願意跟著摻和這些事的,行軍打仗,那有侯府錦衣玉食來得舒坦?最初雲垂野也問過他,是留在雲都還是隨他一起。本也猶豫,可當他看到秋郎要死要活地也想北上,便一口答應了。

    百裏先生說得對,人活著不蒸饅頭得爭口氣啊。

    遠遠能看到侯爺帳裏的火光了——他忍不住快跑幾步。就在還有幾步之遙時,忽然後領一緊,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唔唔唔……”他身後有個很高挑的人,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握著未出鞘的匕首,架在他脖頸上。

    “不想死就別出聲!”

    泓郎立刻停止掙紮,隻是輕輕顫抖,不知是冷的還是被嚇的:“你……你是秋郎、買來要殺我的人?他給你多少錢,我、我……”

    “別說話!”身後那人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泓郎聽他聲音聲音還有些許稚意,應該是年紀不大。

    泓郎立刻噤聲,但身子還是不住地抖。

    “我問你,雲垂野在哪?”

    泓郎本想實話實說,可忽然聽到那邊帳裏的動靜,便決定賭一把。他氣沉丹田,忽然不要命地喊了起來:“你殺了我吧!我死也不會告訴你侯爺在哪!”

    “你——!”扶淵著實沒想到他還有這麽一出兒,剛想扔下人就趕緊跑,就聽得雲垂野的聲音:“沒事!沒本侯吩咐都不許過來!”

    扶淵一抬頭,正好看到雲垂野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雲小侯爺,別來無恙啊。”利刃出鞘,已經在白衫少年纖細的脖頸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你別衝動。”雲垂野沒有貿然走近,“放下他,我放你走。”

    “我憑什麽信你。”扶淵笑笑,挾持泓郎又退幾步,“這小公子,先借我一會兒。”

    “侯爺……”泓郎的眼淚砸在光亮的刀身,“大局為重,我——泓兒隻求您別忘了我……”

    扶淵本以為這少年是雲垂野的兄弟什麽的,可一聽這話卻又感覺不像。他用餘光打量這二人,一點一點地往後退。

    “扶淵,你別——”雲垂野見狀,不知怎的,一反常態地飛步上前。

    “你別過來!雲垂野你——”扶淵一驚,連連後退,卻不想一腳踩空,人直接就栽了下去。

    真倒黴!

    扶淵把身前的少年推了出去,正好推進了跑過來的雲垂野懷裏。

    “扶淵!”泓郎大難不死,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看到自家侯爺跑到了坑下——其實那坑不深,還不及半人高。

    “侯爺小心!”泓郎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隻見那刺客趴在地上,掙紮了半天也沒起來。

    看來摔得不輕,泓郎鬆了一口氣。

    雲垂野過去把扶淵扶起來,少年可能是被這一下給摔蒙了,呆了好久,才一抹臉——一手的血。他額角、顴骨、鼻子全破了,血都滴在了玄色曳撒前的雪白義領上。

    “……嗚嗚嗚雲垂野,我、我破相啦!”

    一開始,扶淵臉上表情十分誇張,配上傷口血汙半夜看著簡直像鬼,可牽扯到了傷處又太疼,他隻得生生把各種表情都憋回去,隻留一雙含霧的眼。

    少年人泫然欲泣,小侯爺五味雜陳,泓郎獨自在上麵不明所以。

    雲垂野這輩子就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

    朝廷來的刺客到他的地盤上自己摔破了相,事後一切結果還要由他承擔。

    他沒辦法,讓泓郎去拿藥箱過來,自己支走了軍帳前的家將,領著扶淵進去了。

    扶淵一直捂著臉,那匕首還是後來雲垂野找回來的。

    太不敬業了,雲垂野想。

    泓郎送來了藥箱,就站在一旁細細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因為小侯爺不讓他插手。隻見少年身著黯色曳撒,其上繁複的暗紋與低調的織金,都昭示著他的身份非富即貴;即使半張臉都是血汙,楚楚可憐的樣子也不會討人厭;他年紀輕輕,修為卻不低,靠近他時,泓郎會不由自主地恐懼。

    雲垂野給他清理傷口,塗上了藥,回頭看見泓郎,不知怎的就不高興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泓、泓兒害怕……”小郎君眼裏蓄滿了淚。

    想起方才種種,雲垂野也不禁歎氣。他起身端了一碗水給扶淵,便對泓郎道:“我先送你回去,思來想去,軍營裏終究是刀劍無眼,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可是……”

    “我心意已決,”雲垂野歎道,“你放心,小影這樣,我不會離家太久。”

    “那、那他……”泓郎看向正小口喝水的扶淵。

    “今晚的事,誰也不許說。”雲垂野沉下眉眼,“你就當今晚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