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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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大人這才賞臉回了頭,打量他好一會兒,才麵帶微笑:“哎呀,這不是周家叔叔麽?”

    “你小子!”二爺跑的氣喘籲籲。他聲音不大,隻是輕輕拍了劉意一下,為的就是在人前給他麵子,“少給我整這些虛的,一會兒出了宮,在門口等我一會兒。”

    “怎麽?”劉意警惕起來。

    “等我就是。”二爺又拍了他一下,給了他一個眼神,就被跑過來的太監給帶走了。

    彼時的劉意還沒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他看著二爺被太監們“簇擁”著的背影,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說實話,他最近並不想與這位叔叔有太多的接觸。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等在了宮門口——許多年不見,他本想著敘敘舊也好。

    劉賞心一出宮,就看到了候在宮外的文山殿車駕,護衛的人個個都是彪形大漢,七八個人加一起也是不好對付的。他想起最近京中局勢——周二找他,準沒好事。

    不等他想好是一走了之還是繼續等著,周二爺就出來了。

    “周叔。”劉賞心見他出來,立刻迎了上去,隻是神情躲閃,立刻就被二爺給看透了。

    二爺當然怕他就這麽跑了,連忙回報以十倍的熱情,上前幾步,緊緊攥住他的手,問道:“嫂夫人最近可還好?”

    “家嚴家慈都好。”劉意微笑,示意他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劉意父親——也就是曾給扶淵看病的劉惠東,在前幾年就去世了,他方才說的父母,實際上是他的養父養母。

    “好,”二爺點點頭,“阿意,你如今住在哪裏?就住在老宅?”

    “是官家賜的宅子。”劉意實話實說。

    “那……”二爺還想說什麽,文山殿的人就圍了過來:“二老爺,仙君還等著您呐。”

    “周叔……”劉意看了看情勢,鼓足勇氣,道,“晚輩有個朋友,生了怪病,不知能否請您先過去看看?”

    “二老爺,仙君身子也不爽利呢。”二爺身後那人又道,擠眉弄眼的甚是可惡。

    “放肆。”誰知劉意卻忽然疾言厲色了起來,“這文山殿是你們老爺說話作數,還是你們這些奴才說話作數?老仙君身子骨硬朗著呢,豈容你們來咒?”

    言罷,也不等他們發作,拉著二爺就上了禦賜的車駕——他隻今日有此殊榮,趕明兒二爺就得乖乖回家了。

    這些人還不敢攔宮裏的車,隻能在後麵緊緊跟著。

    劉意倒也不急,至少沒有二爺那麽急。

    “這群狗奴才!”二爺上了車還在罵,又問劉意,“這些人怕是要跟到你家了,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我家那邊想來這些人也是不敢靠近的。”劉意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頗有無奈,“師父,和你說件事兒,說了別打我。”

    二爺聽得雲裏霧裏,大手一揮:“說罷。”

    “嗯……”劉意眼神飄了一下,又飄回來,“我住的那地方……我住的地兒倒沒什麽,就是,有兩個鄰居,呃……”

    “鄰居?”二爺皺眉,“占你地還是搶你道了?”

    “非也。”劉意扶額,“您到了就知道了。”

    離劉宅還有上百步之遙,周二就變了臉色:這氣息他化成灰都認得。

    二爺動了動嘴唇,無聲說出了一個名字。

    劉意沉重地點了點頭。

    有他們在,至少文山殿的人不敢跟過來了。

    “……我這也夠折節的了。”二爺道,“都快折沒了,再落得個晚節不保。”

    “我說句難聽的,您這是和自己過不去。”劉意輕聲道。

    外人眼裏的周二爺豪爽放浪,視天地為無物,大概隻有劉意這樣自小就跟著他的人,才明白他多麽倔強擰巴,多麽守得住原則底線。

    “……我們誰都過不去。”二爺說完這句話,馬車停了,車夫搬了腳凳,請他們下車。

    劉意先出去的,一挑簾,就受到了新鄰居的熱烈歡迎:黑衣男子買了鞭炮,要給他慶祝。

    “路大哥……”劉意想攔,沒攔住,隻得在這喜慶的背景音下下了車,再把麵如黑鍋的周二爺給扶下來——二爺根本不需要扶,相反,這一下差點沒給劉意搡倒在地。

    路九千也看到了周二,麵色也不太好看。

    “呃,路大哥,師父,咱也算老熟人了,您看……”劉意想打圓場,心裏也明白根本圓不過來——故而十分敷衍。

    “我先回去了。”路九千還算識趣。

    “多謝路大哥。”劉意略送了送,又折回來,“師父,您老裏邊兒請?”

    大局為重,大局為重……二爺心裏默念,假裝看不到路九千,也嗅不到花念的氣息,眼一閉心一橫,走進了劉意的新宅子。

    周二與花念的梁子,毫不誇張地說,是勢同水火不共戴天的。

    花念瞧見他——或說與他有關的東西都覺得晦氣惡心,他見了花念,甚至是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曾經不美好的記憶也會重上心頭,讓他寢食難安。

    隻劉意是個意外,作為當年的事完整的見證者,他奇跡般的保持著與路九千花念之間的情誼和與二爺的師徒情分。

    “師父今日來……”進了堂屋,劉意親自奉了茶,見二爺臉色有所緩和,才開了口。

    二爺放下茶盞,一拍腦門——要不是這孩子提醒,差點兒就把大事兒給耽誤了!

    “是這樣的,阿意,如今文山殿什麽樣子,你也有所耳聞。師父厚著這張老臉,求你在太子爺那裏說上幾句,亦或是扶淵上神,也行。”他重新著急起來。

    劉意想了想,才問:“隻和這兩位說?”

    “否則還有誰能管呢?”二爺歎息。

    劉意搖搖頭:“師父這事辦的糊塗。”

    不等二爺問他,劉意就繼續道:“師父,我就是個翰林院編修,抄書的,想見太子自然不如您老方便,這是其一;其二,太子他們畢竟年幼,師父真以為,這個天下還在他們手裏攥著嗎?”

    “什麽意思?”劉意想說的話,周二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

    “您去映川殿,或者直接去找習相。”劉意道。

    “我看你才是真糊塗!”二爺拍了一下桌子,看到劉意明顯被唬住了,又緩和了語氣,“這也不賴你,阿意,師父姓周,生是周家的人,死也得進周家的墳,這件事,若是習相插手——”

    “文山殿這個君位,有可能就沒了。”劉意坦然道,自古以來,都是奪爵抄家最慘。

    “你既然知道……”二爺不解。

    “師父太信任習相了,”劉意道,“你們都太信任他了。”

    周二不明白他要說什麽,他站起來,手裏的茶水潑出去半杯。

    “今日我見過太子與上神了,說起來,這二人師父要比我熟悉。”劉意習慣性地抄起桌上的書,落在周二這個做師父的眼裏,就莫名有一種指點江山的氣概,“我就和師父說說我這個一麵之見。”

    周二點了點頭。

    “殿下有人君之仁,人君之明,人君之胸懷,可未必就有為君者的手段心性;至於上神,喜怒不形色,活脫脫一個小相爺。可說白了,兩人都不過是還未及冠的孩子,這麽大的天下交到他們手裏,誰能放心?”劉意朝他走了幾步,“師父,你能放心?”

    “你該不會是想……”二爺訥訥。

    “我就是個抄書的。”劉意攤手,全然沒了方才指點天下的氣場,“我就是想說,這天下實際上是習相說了算的,映川殿不倒台,周家就得在他們手底下討生活。”

    映川殿倒台,除非是九重天倒台了——二爺自然不希望這樣,可也不想讓文山殿落得個奪爵抄家的下場,一時間也犯起了難。

    “師父,你是關心則亂。”劉意的語氣稍稍鬆快了一點,“這次魔族南下不過是跳梁小醜,別看現下局勢緊張,前線多慘烈,其實根本傷不了九重天根本。相爺留下了路大哥他們,就算雲垂野造反了能如何?南邊九個省都造反了又能如何?九重天不會倒,但鍾離家會不會倒,我不敢說。”

    “相爺絕非這種人。”二爺道。

    “您好好想想吧,”劉意道,“要不回去和老仙君好好說說,九重天不會倒,現在投誠,殿下說不定還能給文山殿記一份功。”

    二爺把杯裏的茶喝淨了:“教了你這麽些年,如今才知道,讓你去抄書是屈才了。”

    劉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屈才,我也隻有這一手字拿得出手,同塵和我學的館閣體,聽聞陛下還讚過呢。”

    說實話,劉意這一番話說得二爺更愁了——不過也算是茅塞頓開,以後也不至於幹著急。二爺急著回去,劉意出門去送,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二爺一眼能望到底。

    “在官場上混,扶淵那小子有一點比你強。”走到二門,二爺停下來,對他道,“如果他想,我絕對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想幹什麽,用你的話說,喜怒不形色。”

    “您是我師父。”劉意狡辯,“我從小什麽樣,都被您看在眼裏。”

    “‘扶淵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周二皺眉,“若他願意,連聖上都能騙得過去。”

    “虛偽。”劉意小聲道。

    二爺沒在這件事上與他多糾纏,而是說:“你想說還的是都給我憋回去吧,這一輩子不長,錯了就錯了罷。”

    “呃,您的意思是……”劉意追了兩步,二爺已經被風雪給蓋住了。

    年輕人在門口立了許久,方才路九千給他慶祝的大紅鞭炮皮還在腳下,與雪混在一起,斑斑駁駁的。

    “這二杆子什麽意思?”花念出來了,還是一襲紅衣,不怕冷似的,這樣大的雪天也穿著單薄的輕紗,“原諒我了?姑奶奶要他原諒?”

    “花姐姐……”劉意想替師父辯白幾句,卻真的不知道怎麽說,錦繡文章好寫,有的事卻是提也不能提。

    “小阿意,你要麽按著你路大哥叫我聲嫂子,要麽按著我喊他姐夫。”花念糾正他,“要麽按著你師父的輩分,叫我姑太。”

    “好姐姐,”劉意一個頭兩個大,“您和路大哥到底是什麽意思?”

    “倒也不是我們主動來的。”許是因著方才周二那句話,花念終於和他說了實話,“是有人叫我們來的。”

    “誰?”誰能請的動無雙門的人?

    “這你就別管了。”花念收回目光,“好好抄你的書,不該管的事別管。你路大哥說,你今年考得好,再熬幾年資曆,外放幾年,回來說不定也是個相爺。”

    “哪那麽容易!”劉意瞪眼,“我光考的好了,家世什麽的哪能和習相比!我聽說,路大哥稱習相為聖賢,能否與我細說說,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去問他罷。”花念指指裏麵,舉手投足間都是說不出的慵懶。

    卻說城外,可就沒城裏那麽閑適了。

    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幹,城裏的人累,攻城的人也累。

    魔族扣了雲垂野兩封家書,也虧得百裏山長眼尖心細,這才好說歹說,把這兩封家書給他討來了。

    誰知小侯爺一看,立刻就變了臉色。

    “怎麽回事?”百裏恢弘裹著皮子,毫無形象地蹲在炭盆邊烤火——說來也怪,他這個絳天城人氏,竟比雲垂野這個雲都來的南蠻子還要怕冷。

    雲垂野皺著眉:“小影情況不太好。”

    百裏恢弘一聽,趕緊起來:“孩子身體要緊,你看是不是得先給老侯爺去個信?還是你先回去?”

    “這信被他們扣了多長時間了?”薄薄的宣紙在雲垂野手中皺成一團,“我又不是大夫,我回去有什麽用?”

    “那……”百裏恢弘走近了,“侯爺,你先別急,這事兒急不得。令妹的病既然是尋常大夫瞧不好,卻也堅持了這麽多年,想來其中也的確有我們不知道的……嗯,一些方法吧?”

    “是,”雲垂野扔了信,連大氅也忘了穿,“你說得對,我得回去。”

    他行至門前,一挑簾,讓冷風一吹,多少冷靜了點兒,又退了回來,對百裏恢弘道:“回不去了。”

    “侯爺……”

    “既然單單把這兩封信扣下,不就是怕我撂挑子不幹麽?”雲垂野還能笑得出來,就是比哭還難看,他嗓音低沉,目光銳利如鷹隼,“現在你把這兩封信拿過來給我,他們勢必會對咱們戒備更甚從前。”

    “……”百裏恢弘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好心辦壞事了。

    “山長有什麽打算?”雲垂野問他。

    “如侯爺所想,成敗在此一舉。”百裏恢弘攏著衣袖。

    “今日可不是個好天氣。”雲垂野的目光穿過營帳。

    “天象異常,必有世殤。”百裏恢弘道,“雪停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今日之事是二人早有預謀的,挑起首陽山上土匪與魔族之間的矛盾,引起內亂,再趁亂逃進帝都——單是嘴上說著就不輕巧,萬一有個萬一,可就要交待在這裏了。

    若不是為著今日雲垂影的事,他二人可能還會再準備幾天,準備得更完備些。

    雲垂野是帶著侯府的親兵來的,是他們真正的自己人。起事之前,雲垂野叫百裏恢弘給扶淵遞了信——他知道扶淵不會信任自己,但八成是能信百裏恢弘的。

    百裏恢弘自顧不暇,卻還能有心情可憐一下雲垂野。

    同是天涯淪落人哪。

    酉正。

    火起。

    兵亂。

    雲垂野想著百裏恢弘一介書生,把多數的親兵都留給了他,仗著自己身上有幾分功夫,身邊隻跟了兩個人,一把劍,兩把匕首,人就消失在了茫茫火海。

    “雲垂野!你活著回來!”百裏恢弘衝著跳動的火苗大喊。此前他二人雖然是互無交集,有了交集也是互相瞧不上眼,可這麽長時間過去,他們也算是同生共死過的,不論是為了什麽而互相扶持,就單單為著在最後雲垂野把人都留給他,也足夠他感念一輩子。

    沒有人回答他。

    百裏恢弘收斂了心思,跟著雲垂野的人靠近帝都城牆——他要做好接應。

    這一路上並不順利,像是有人早就料到他們今天會來這麽一出兒,刀光劍影之間,百裏恢弘身上也掛了彩。

    最後拚了老命,折損了大部分人馬,他們才摸到了西華門——他看到徐西塢領著一幹人馬,站在城牆上,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單這一個眼神,就足夠他出離憤怒了。

    但畢竟他和雲垂野的小命還是要靠人家的,百裏恢弘忍氣吞聲,熬到了徐西塢領人優哉遊哉地出城——令百裏恢弘沒有想到的是,徐西塢這次帶來的人不少,後麵的他看不清,單是領出來的,少說就有上千。

    ——絕不是來接應他們的。

    百裏恢弘如砧板魚肉,戰戰兢兢地等徐將軍消滅完魔族殘部,折回來便要領他進城——想是進去再解決他?百裏恢弘不敢細想,從舉事到現在,不知幾個時辰過去了,雲小侯爺還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百裏山長,請吧。”徐西塢叫人給他牽了一匹馬。

    “雲垂野還沒來,能否請徐將軍領人再往西去尋尋?”百裏恢弘扒著徐西塢的馬。

    “那邊兒?”徐西塢眯著眼,看了看遠處的火光,才低頭對他道,“百裏山長,我們公子的意思,您能全須全尾地回來就成了,旁的,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