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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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明以頭搶地的那一瞬間,扶淵的靈台上閃過了許多對策,在他看來,每一條都比帝君這殺敵一千,自損八萬的方式要好。
但同時,他心中也清楚,帝君絕不會魂斷於此——畢竟前不久他老人家還給自己顯靈來著。
這般決絕是他難以想象的,也是從未有過的。
扶淵知道帝君絕不是一死了之來回避問題的人,在他眼裏,總有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事。
扶淵亦是如此。
君明這一下子撞得太狠,扶淵在短暫的暈厥之後,又重新恢複了意識——竟是這一下把他附在君明身上的神魂給撞出來了。
縱然從帝君的身體中脫離出來,頭上的劇痛也沒有消失,他隻覺得這麽一撞,好似渾身上下的筋骨都錯了位,難受得幾乎要嘔出來。
好在他隻是一縷魂魄,一切都隻是施加在他靈魂上的感覺罷了。
須臾眼前清明,他才得以看清君明的臉:頭撞破了,汙黑的血滑過眼皮,擋住了半張臉。
扶淵冷眼看著他額上滲出的發黑發紫的血,心想這是得中了多深的毒。
是單純的“讓江山”,還是又出了別的事?
以往附在君明身上的時候,扶淵從未仔細端詳過他的模樣,那日在夢裏也是十分模糊,隻記得他老人家應該是挺好看的。
既是血脈相同,那他們會不會向陛下與阿宴那樣,或者阿宴與寧兒那樣,長著一張與他相似的臉呢?
他抬眼看去,事實卻令他大失所望:兩人不僅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且相較於他,帝君的長相更銳利些,更加的……女氣。
當扶淵收起笑意時,他的麵容仍是清和的,而君明即便是這樣半死不活地倒在血泊裏,也有兩分不容靠近的意味在。
帝君他老人家,才更適合做受世人膜拜,萬人敬仰的神明。
端詳片刻,又神遊半晌,扶淵才發覺,方才在外麵商量著怎麽處置帝君的賊人許久都沒有動靜了。
扶淵是魂體,不會像君明一般被困於鬥室中,他穿牆而出,想看看外麵到底如何了。
甫一出去,他就被濺了一臉的血——其實是穿他而過,染上了他身後的牆板,但鮮血的腥氣與溫度,他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難道是分贓不均,內鬥了?
他迅速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照著方才這群賊人的談話來看,他們若是打起來了,那必然是汙言穢語罵娘聲滿天飛的。
不等扶淵看清,這場單方麵的屠殺就結束了,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捂住賊首的嘴,手腕一轉,便是血濺三尺,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就結果了他的性命。
是的,腳邊橫屍幾十具,鮮血流得沒有下腳的地方——直到結束,他連一聲慘叫也不曾聽聞。
扶淵抬頭看向那為首的青年——正是九重天的開國皇帝,鍾離權。
比起上次相見的時候,鍾離權結實了許多,眉宇間睥睨天下的態度,與舉手投足間的泰然風範,無不在昭示著,他是一個天生的帝王。
隻是這樣的帝王,幾乎刀槍不入的人,亦會有他自己的軟肋。
比方說,少陽君倪君明。
“把這裏都收拾了。”鍾離權揩淨刃上的血汙,收劍入鞘,朝著扶淵的方向走去。
扶淵躬身讓開,他跟在鍾離權身後,看著他破開暗室的門,走到君明身邊。
年輕人沉默了半晌,扶淵不敢去窺視他的雙眼,卻總覺得,高祖陛下這時大概會罵帝君傻。
終於,鍾離權重新有了動作。但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蹲下來稍微檢查了一下君明的情況,便喊人進來,一並給他抬出去了。
扶淵的神魂並不穩定,他怕一會兒一出門,一陣風就將他吹散了,幹脆又重新附到了君明身上。
等再次醒來,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帝君養傷的時候,高祖陛下常來,兩人或是打一些誰也聽不懂的機鋒,或者什麽也不說,隻是這麽靜靜坐著,四目相對而已。
扶淵大概猜到了這段日子裏都發生了什麽了,就先從他第一次“看”帝君的故事講起吧。
帝君自小就因為天賦異稟,從而被各種勢力盯上,有想煮了他的,有想燉了他的,還有想烤了他的……最終,福大命大的帝君走過萬水千山,終於到了正處於創業之初的高祖陛下。
最初的時候,二人說是一見如故也不為過,可時間一長,分歧便漸漸地顯露出來了。
帝君雖然是兒時摸爬滾打的環境不太好,但分善惡,有良知,守底線,別說讓他去殺無辜的人了,連看到別人幹出的豬狗不如的事,都能膈應的要命。鍾離權則相反。
扶淵不知道高祖陛下到底是在什麽環境下生存下來的,總之是與帝君不相上下的。他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從最開始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兵一卒,到如今割據一方,手上必然不是君明想要的“幹淨”。
為了解帝君身上的“讓江山”,他的手上沾染了更多洗不下去的血跡。
扶淵呢?說句大逆不道的,他覺得如今的帝君隻能用“矯情”二字形容了。
他想得清楚,帝君所在意的幾條人命,在高祖陛下的宏圖下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令扶淵感到意外的是,高祖陛下這樣一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之人,竟也容許帝君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甚至是在人前下他的麵子。
不由咋舌。
他覺得帝君無趣,便著意去觀察鍾離權——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帝君也是一直注意著陛下的。
畢竟附在他身上,隻有他當年看到過的,扶淵才能看的到。
他漸漸明白,當時在映川殿的密室裏,習洛書所言的在這個夢裏學到什麽的意思了。
他不必與帝君共情,冷眼看著這一切就好。
因為舅舅想讓他看的,是高祖陛下。
不知幾日過去了,兩人還是這樣僵持著。外麵似乎是出了什麽麻煩事,總之鍾離權來得少了,有事來了也是略坐一坐,君明不理他,他便也是看一眼就走。
扶淵換了學習目標,便不想在帝君這裏浪費時間了,他花了幾乎一天的時間把自己的神魂從帝君的身體中抽離出來,等到高祖陛下駕臨的時候,便張開懷抱,朝他撲過去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與帝君的靈魂融合到一處去的了,也忘了鍾離家的真龍血的至極霸道——那一瞬間,胸口火燒火燎,他掙紮幾下,便受不住了,再一睜眼,便又回到了他的閣樓上。
“……唔。”扶淵捂著頭起身,暈暈乎乎地,開口也是黏糊不清,“舅舅,幾時了?”
“剛過子正。”習洛書這才發現他醒了,看他麵色發白,知道他是又看到了不好的東西,便問:“今日是看到什麽了?怎麽這麽早就醒過來了?”
“好多了,”扶淵道,“是我妄想,想要附在高祖陛下身上。”
習洛書聽了,眼角眉梢居然浮出一些笑意,嘴上卻是不饒他的:“你是怎麽想的?那樣霸道的血脈,是你能受得住的麽?”
“舅舅。”誰知扶淵卻認真起來,仰著頭看他,“我知道我該學些什麽了。”
習洛書有些意外:“……是麽?那便說來聽聽罷。”
“如今九重天內憂外患,半壁河山拱手於人,天下大勢與當時高祖的時候,亦有相似之處。”
“高祖是開疆立國之君,如今九重天需要的,是中興之主。”習洛書道。
“不破不立。”扶淵堅持道,“日後征途,何嚐不是開疆擴土。”
習洛書微怔,有些訝異於他今日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實際上,他的心裏也是這樣想的,但這種想法,注定不能在鍾離宴與百官麵前說出來。
他喜於扶淵聞弦歌而知雅意,又驚於他這般年紀就能有這樣的悟性,又為他的將來而擔憂。
慧極必傷,古來如此。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這樣的年紀,尚且扛不住風雨。
小時了了,大未必然,多少少年英才,是毀在這風裏的呢?
“你說得對。”良久,習洛書才肯定了他。
扶淵在被他誇獎的時候,鮮少會有和鍾離宴一樣的喜上眉梢的表現,更多是乘勝追擊,愈戰愈勇。
“舅舅,您能幫我再進去一次嗎?我這次一定小心,三思後行,再不做像今日這般的事了。”扶淵看著他,語氣乖巧。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習洛書道,“今日我便把如夢的方法交給你,你以後再想進去,便來閣樓上,你也比在映川殿時安心。”
扶淵點點頭。
“除此之外,舅舅還要交代你一些事情。”習洛書又道。
扶淵立刻就警覺起來了,和莊鎮曉一樣,他也不喜歡“交代”這個詞,因為聽起來總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麽?”
“今日周同塵過來,難道沒與你說麽?”習洛書笑笑,唇角略有澀意。
“沒、沒……”扶淵聽他這麽說,知道必然是朝中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他有些慌亂,“他、他今日有事耽擱了,和您前後腳來的連遠殿,便也沒顧上說什麽話。”
想了想,他便又問:“舅舅,是關於議和的事嗎?”
習洛書看著他,柔和的眉眼能把他整個人剛好攏進去,不多亦不少。
“怎麽說?”扶淵小心翼翼地問。
“魔族的意思,是要我出城議和,方肯退出風月關。”習洛書淡淡道。
“不可!萬萬不可!”話一出口,扶淵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於激動了,他抓住習洛書的袖子,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舅舅,你沒有答應,對不對?”
習洛書沒有回答,他急得搖他的袖子:“對不對呀?”
“……小淵,對不起。”習洛書的手從他的手中抽離出來,摸了摸他的頭,“九重天走到今日地步,我罪無可赦。”
“可、可是、可是九重天不能沒有舅舅……”扶淵話都說不利索了,他像兒時耍賴一般,抱住習洛書的腰,不讓他走,“朝廷裏難不成都同意嗎?阿宴同意了嗎?阿宴肯定不許!”
“小淵。”習洛書的手抵在他臂上,緩緩地推開他,“不可任性。”
“我沒有任性。”扶淵鬆開他,“我沒有。這分明是魔族的陰謀詭計,舅舅不在了,誰來主持九重天的大局?朝廷上若有同意的,那必然也是別千端一流,不過是想借著這個機會上位罷了。”
“舅舅,他們都不是為著九重天好的。”
聽了這一番話,習洛書心中竟有些欣慰——扶淵這些日子來雖不過問朝堂上的事,可朝裏人心沉浮卻猜得分毫不差——這叫他怎麽不放心:“我之後,主持大局的,自然是你和阿宴。”
“我、我不行的,阿宴更不行,舅舅,您就這麽放心我們麽?”扶淵拚命搖頭。
“此前是不大放心的,”習洛書的眼裏,慈愛也有,欣慰也有,憐惜亦有——就是沒有不舍,“但看你今日所言所行,我便放心了。”
“那……那阿宴呢?”扶淵仍不死心。
“阿宴自然有勞你。”習洛書半開玩笑地說,複而正形,道,“你們兩個,一定要互相扶持,挺過了,便是挺過了。”
“我……”他還欲開口,就被習洛書打斷了:
“小淵,對於帝都,對於整個九重天——舅舅沒有什麽可以托付的人了。從今日起,這幅河山就算真正地擔在了你的肩上。舅舅慚愧,因為她滿目瘡痍,但也許我有幸,能看她重拾錦繡。”
“……我明白了。”扶淵知道習洛書是去意已決,留不得了。如今之計,也隻有讓他能放心地出城。他抬起頭來,鄭重道:“舅舅,天下江山,無非舍命來歸。”
“舅舅會回來的。”習洛書抬手揉揉他的臉,原本蒼白的麵頰因為這隻帶著暖意的手,紅了眼角。
第二日沒有朝會,周同塵卻仍舊進了宮,出來便直奔連遠殿。
扶淵方才梳洗過,連飯都沒有吃。起得這樣晚,必然是昨兒夜裏沒有睡好。
周同塵心裏一沉,見麵便問:“上神,昨日相爺是不是與您說些什麽了?”
“你在朝中聽過,何必問我。”扶淵道。
“……”周同塵咬咬牙,才道,“我當時不信,以為不是真的,魔族信口開河,相爺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舅舅這是為了護著陛下與我們。”扶淵悶聲道,“若隻是一盤棋,舅舅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走。”
他們都是習洛書的棋盤上無法棄掉,甚至舍不得拿去衝鋒陷陣的棋子。
“那相爺昨日……”
“交代些事情罷了。”扶淵道,“太子怎麽說?”
“早坐不住了,今晨還想隨臣一道來連遠殿呢,”周同塵亦是憂心,“被臣給勸住了。”
“我午後便去宮裏請安。”扶淵低聲道,“這之前,得把該辦的事都給辦了。”
“這便進宮?可您的身子……”其實周同塵再清楚不過了,這幾日二叔開的方子都是不顧扶淵腸胃的虎狼藥,不然不會恢複得這麽快。
“沒事,再不去,阿宴該急了。”扶淵道,“去年的帳我心裏有數了,你把這些都搬回去罷。然後幫我打點一下刑部和督察院,我撒出去的那些餌,該收網了。”
周同塵嚴肅地點點頭,正要辭去,卻又似被什麽黏住了腳步一般。
“怎麽了?”扶淵回頭。
“臣想問些不相幹的事。”周同塵輕聲道,“相爺這一去,夫人和郡主該怎麽辦?”
“……自有映川殿與皇家庇護。”扶淵道。
“郡主……近來可好?”周同塵又問。
“小魚兒麽……”提起習妍,扶淵麵上浮出些許無奈來,“這小沒良心的,許久都沒來看過我了。”
轉而奇怪:“你問她作甚?”
周同塵慌了一瞬,旋即鎮定:“下官此前受過郡主的恩惠,欠了個大人情,這才心裏總想著,如何把這人情還上的。”
他這一瞬間的表情並沒有逃過扶淵的眼睛,他皺起眉:“你最好不要打小魚兒的主意。”
“上神這是什麽話!”周同塵臉上微微發燙,“我對郡主,欽佩而已,絕無其他非分之想!”
“真的?”扶淵明顯不信,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些許破綻來。
北風卷下枝頭殘雪,灑在少年人臉上,叫他褪了此時不該有的溫度。
“真的。”周同塵直視他的雙眼。
扶淵便不再糾纏,揮揮手,讓他去了。
千裏之外,江城。
商人是最會趨利避害,見風使舵的。早在連遠殿以物換米時,秦家的新當家人就嗅到了其中深意,並有了相應的對策。
午後去鋪子裏驗完了貨,他便請來了兄長的摯友莊尚嚴來了府裏。等到了帝都裏,也有些事情是需要與他商量,等他點頭的。
隻因他與當今的天時院院長容貌酷似。
這時候的帝都,太子也好相國也好,上上下下都是顧不上天時院的,自然也不會多管院長生父是誰的這種閑事。
隻是,連莊尚嚴本人都不太相信什麽血緣之類——他是個讀書人,又是個眠花宿柳的風雅浪子,為人既優柔寡斷,又貪舒適,圖小利,別說與之共謀了,就是把他當刀使都嫌鈍。
但他有個好辦法,有十分的把握,讓莊尚嚴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