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戰城南
字數:9709 加入書籤
曲歸林不敢大張旗鼓,隻得施展輕功,從牆頭飄了出去,尋找那人的蹤跡。
結果竟是像見鬼了一般,曲歸林找了好幾圈也沒有找到什麽一星半點兒的蹤跡,回來的時候還遇到宵禁,險些被抓起來審問。
回了天時院,便看到前廳的燈還亮著——隻是孤男寡女,又是深夜,多少有些尷尬。
“怎麽樣?”見他回來,莊鎮曉忙迎了出去。
“壞了,”曲歸林搖搖頭,看看莊鎮曉,又看周和光,“連影子都沒撈到。天時院怕是不安全了,師姐還是另找個地方避一避,最好今夜就走。”
“去哪呢……”莊鎮曉看著她,若有所思。
偌大帝都,其實也沒有幾個能落腳的地方。雖然周同塵現下也搬了出來,是習家的宅子,但周圍文山殿的眼線必然不會少;住店什麽的就更不用想了,如今的周和光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沒人願意接。
“我倒有個好地方。”周和光忽然道。女孩兒的聲音幹淨清脆,在燈火昏暗的夜裏聽來尤為悅耳:“以前二叔收過一個徒弟,當兒子養大的,就是今年朝試的探花郎劉賞心。”
莊鎮曉聽了,想了想,沒什麽印象,便問:“他住在哪裏?”
“是禦賜的宅邸,在朱家巷裏麵。”周和光知道他師兄弟二人的顧慮,繼續道,“我與他關係還不錯,他這人古道熱腸,必然願意幫我。”
兩人對視一眼,莊鎮曉又道:“我隻是擔心他現下不過是翰林院的編修,若是文山殿用強,恐怕他也要跟著遭殃。”
“師兄難道沒聽說麽?”女孩兒俏皮一笑,與身前少年那副板著的麵孔對比鮮明,“曦月殿上護太子有功的那位路門主,現下正住在朱家巷裏。”
莊鎮曉一愣,麵上終於有了些笑的意味:“虧你知道的這樣清楚。歸林。”
“哎,師兄。”
“你守著天時院,”莊鎮曉吩咐道,“等到天亮的時候,必然會有人來鬧事。不管是文山殿的人,還是那個莊尚嚴,你能拖就多拖一會兒,實在不行,就讓他們進來搜。”
“是,師兄放心。”曲歸林頷首。
“不用等我,時候到了直接去定遠門,由著他們鬧去。”莊鎮曉說完,低頭對周和光道,“走罷。”
周和光點點頭,回廳裏拿了她的小包袱,便和莊鎮曉一道兒往側門的方向走了。
習相午時要出城,他們得在那之前趕過來。
曲歸林回了房,換上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他看著鏡裏穿戴整齊的自己,心底還是有些發慌。桌上還有早上燒的水,到了夜裏已經和冰水一樣涼,他給自己斟了一碗,想象著江湖人喝酒的樣子,咕咚咕咚一氣飲盡。
抬袖抹了一下嘴,然後他拿起了桌上的“鑄千秋”——他從習劍之初便一直陪在身邊的寶劍。
寶劍係腰間,曲歸林瞬間覺得自己底氣足了不少,他雄赳赳氣昂昂,又回到方才的前廳坐等了。
話說莊鎮曉周和光兩個。
莊鎮曉一直擔心朱家巷附近會有文山殿的人,周和光卻說他把文山殿想得太過了,雖說是四神殿之一,但其實也沒有那麽厲害。
如果真的是大街小巷都有文山殿的耳目,那豈不是存了反心?早就該被陛下給清理了。
好在一路到朱家巷都很順利。
帝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故而這探花郎的府邸並不大,那寫著“劉府”的匾額還沒外麵糕點鋪的招牌大。
他二人到時,天才蒙蒙亮,周和光敲了好一會兒門,才有人應。
“哪位?”聲音雖沒睡醒似的含糊,卻也不乏警惕。
周和光聽出是劉意,便道:“賞心哥哥,是我,周和光。”
“咦?小丫頭你怎麽跑到我這兒來了?”劉意開門,習慣性地低頭去看。
卻隻看到一段潔白的裙裾。
“哥哥,我在這兒呢。”周和光隻當他沒睡醒。
劉意這才抬頭:“光姐兒?你怎麽長這麽高了?”劉意抓抓腦袋:“我怎麽記得你今年才十二啊……”
“我看你是睡傻了。”周和光推他一把,“別讓我們在外麵站著了,進去說話。”
劉意這才注意到周和光身後還站著個人:“呦,這位是……莊院長吧,您往裏邊兒請。”
“劉大人。”莊鎮曉見禮。
“不敢不敢,”劉意忙迎他進去,“二位光臨寒舍,不知是……”
莊鎮曉把大概情況說了一下。
劉意看著周和光身上背著的小包袱,隻覺得頭疼。
說實話,他還真不想去淌外麵的渾水,尤其是文山殿的渾水。
這段日子,除了必須要去翰林院報道的時候,他基本上都在家裏窩著,唯恐有什麽事找到他頭上來。反正他覺得九重天應該不會有什麽覆國的危險——或者說,這大局有他沒他都一樣。他今年考試遇到這樣的事已經是不巧了,好在聖恩眷顧,他得了個編修這個無關緊要的差事。
扶淵上神與周同塵三番兩次的邀約舉薦都被他婉拒了,若因為這件事破了戒……劉意覺得挺對不起前頭兩位的,但是又不敢隨意駁了莊鎮曉的麵子。
天下竟有如此為難之事。
劉意心裏正亂著呢,就聽得那小丫頭對莊鎮曉道:“師兄,你先回去罷,別誤了時辰,一會兒還要去送習相出城呢。”
“院長用了早膳沒有?不妨就在寒舍湊合一下,一會兒咱們一齊去城樓那裏。”劉意最後還是把嘴邊拒絕的話都咽了回去,招呼他們兩個吃飯。
劉意一個人住習慣了,也不需要人伺候,打水劈柴燒飯之類的事都是自己做,但今日莊鎮曉來了,令他有些犯難。
他打算今天早上吃昨兒晚上剩的半塊烙餅來著。
沒辦法,他出門去買了一屜包子,煮了粥,擺了幾碟紅紅綠綠的鹹菜。至於那半張餅,他打算留著晚上回來了再說。
他們吃完了飯,簡單收拾了一下,劉意與莊鎮曉兩個就一並去城樓那裏了,留周和光一個人在家。
劉意似乎是做慣了這種事,不消莊鎮曉提醒,就在出門的時候把大門鎖上了,好似家裏並沒有人一樣。
二人話都不多,客氣一下,讓兩句,便是沉默一路。
出了內城,到了定遠門附近的時候,人便已經很多了,劉意看到了他們翰林院的院長,便與莊鎮曉拜別了。
誰知還沒來得及和院長打招呼,就被他老人家一把抓過去:“平日看著你挺機靈的,怎麽這個時候犯傻?”
“怎麽了?天時院出了什麽事了嗎?”劉意很懵。
翰林院院長許大人痛心疾首:“你沒聽說麽?前些日子文山殿的周和光失蹤的事你總該知道吧?那丫頭被莊鎮曉藏在天時院了!”
劉意聽了,心裏一跳,腳踩上了自己的袍角,險些把許大人也帶摔。
許棠不知道劉意今早都經曆了什麽,隻當他是知道害怕了:“你看著點兒!”
“對不住對不住……”劉意欲哭無淚,心想自己今日真不該和人家莊院長一道兒過來……不對,他就不該收周和光那個丫頭……
卻說莊鎮曉那邊。
他現在是天時院的院長,需要上城樓的。在這種場合下,他們不能再穿孝服,但即便是錦衣華服,也是十分的素淨。
不隻是他們,來者大多衣著樸素,大概是覺得這一別便是永別了。
曲歸林已經站在城樓上等著他了,少年人衣帶當風,麵容嚴肅,似乎臉上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
看來今天早上並不輕鬆。
“大師兄。”曲歸林見他上來,迎了兩步,規規矩矩地見了禮,然後才問,“師姐那邊?”
“一切順利。”莊鎮曉頷首,“你那邊呢?”
“別提了。”曲歸林擺擺手,“險些就誤了時辰,我都上了城樓他們還不肯罷休呢,多虧了扶淵上神,幫我解了圍。”
“知道是什麽人麽?”聽曲歸林的說法,並不是莊尚嚴來了——他也沒有立場來這裏鬧,但如果是文山殿的話……聽著又不像是老仙君能做出的事。
“就是文山殿的人。”曲歸林想做一個五官扭曲的表情,但在這種場合下又不敢,以至於表情相當之奇怪,“周師兄都識得,聽說是老仙君身邊的人,比周師兄這個親孫子還親呢。”
如此,聽起來就是老仙君的授意了。但是莊鎮曉仍然覺得這不像是那位文山君能做出來的事。
他抬眼望去,見習洛書站在簷下,正和太子說著什麽,扶淵立在一邊,側著身子。雖然扶淵隻給他留了半張臉,但也足夠莊鎮曉看清楚他的狀態了。
平靜,非常的平靜。
再觀鍾離宴,太子雖然也是行止有度,但是能看出來他在極力地隱忍。
“歸林。”莊鎮曉忽然道。
“怎麽?”曲歸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我看到百裏師叔了。”莊鎮曉微微昂頭,想要看得更清楚。
“怎麽可能?”曲歸林什麽都沒有看到,便收回目光,“你看錯了罷,他昨兒還下不了地呢。”
他這麽一說,莊鎮曉也不太確定了,他收斂了目光:“那許是我看錯了。”
定遠門下,周同塵發現習妍遲遲沒有出現。
他有些急,因為這可能真的就是最後一麵了,習妍不來,他怕她後悔一輩子。
他也不太好去問扶淵,扶淵今日怪得很,似乎比那日他撞見連遠殿的那一堆爛事時還令人畏懼。
周同塵看著時辰還早,便去和上司打了個招呼,先出去了。他走小路避開人群,去馬廄裏牽了自己的馬,打算先去映川殿看一看。
他知道習妍這些日子都在映川殿裏。
時間尚早,但他還是忍不住策馬狂奔,至少是跑出了他這輩子最快的速度。誰知剛進內城,就看到了習妍——她竟是獨自一個人的。
身材纖巧的女孩兒此時卻並不單薄,因為她抱著一張箏。
門前的人進進出出,步履匆忙,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城樓上的那個即將犧牲自己的男人身上,根本無人顧及這裏為何會有一個小丫頭拖著一張秦箏在路上走。
“郡主?您怎麽在這兒?”周同塵趕緊從馬背上翻下來,“我幫您拿。”
“不、不用……”習妍下意識地拒絕,而後才看清來者是誰,“周大人?”
“臣冒犯。”周同塵躬身見禮,把臉藏到了交疊的雙手之下。
“……”習妍也不知道此時該對他說些什麽了,她扶正了箏,衝周同塵斂衽一禮,便要走了。
“郡主是要把箏抱到外郭去嗎?”周同塵追上她,“太遠了,臣……”
“周大人,我要上鍾樓。”習妍道,“他叫‘吹雲遺韻’,是我父親的箏。”
周同塵沒接話,上前給習妍開道。
習妍所說的鍾樓就在城內,是除了曦月殿與連遠殿的小樓之外帝都裏最高的樓,建築古樸大氣,飛簷挑出去很遠,站在樓裏,覺得那簷幾乎要飛到城外了。
周同塵沒有上去——因為習妍不許。他便在樓下守著,不讓其他人去打攪她。
等了沒多久,時辰便到了。
麵對城外烏壓壓的帝君,定遠門緩緩開啟了城門,禮樂同時響起。
習妍幾乎是與此同時,撥了箏弦。
橫箏為樂,立地為兵。
“吹雲遺韻”音色清亮雅正,穿雲裂石一般,城樓上的禮樂立刻就亂了。定遠門上的鍾離宴擺擺手,叫他們停了。
習洛書也聽出了是誰在彈箏,可他自從出了城門,便再也沒有回頭。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萬裏長征站,三軍盡衰老。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
……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以而用之。
莊鎮曉凝視著習洛書的背影,目送他離去。明明是一個人出的城,明明不似武將那般孔武有力,可習洛書站在那裏,便似千軍萬馬。
他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
莊鎮曉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周同塵站在鼓樓簷下,被寒風一吹,臉上像被冷鋒刮過一般,他抬手一抹,才意識到這是眼淚。
昨日城上人,今日城下鬼。
有的人眼淚從眼裏湧出,有的人淚隻能默默在心底流。
習妍下來了,手裏仍抱著那張箏。她手上有些指甲被琴弦挑起,翻了出來,湧出瑪瑙一般的細小血珠,染到了裹著‘吹雲遺韻’的錦緞上。
“郡主,我替您拿。”周同塵忘了習妍方才的抗拒,他隻是覺得習妍傷了手,再背這樣大的箏必然吃力,隻是這樣而已。
女孩兒這次並沒有拒絕,她小心翼翼地把懷裏的箏交出去:“多謝。”
周同塵接過,二人並肩走了兩步,周同塵才發現習妍並沒有要處理手上傷口的打算,鮮血從指間匯聚,砸在地上,裹了塵土。
“郡主,您稍微等等。”周同塵費力地從身上拿出一塊幹淨的帕子,單手遞給習妍,“先湊合用一下吧。”
“謝謝。”習妍低著頭,並沒有伸手的意思。
“您快拿著,不然我要拿不穩了。”周同塵催促道。
習妍這才接了,似乎是想對他笑:“謝謝你。”
看她那帕子把手包上了,周同塵才繼續道:“臣冒昧,但有一句話想對郡主說。”
習妍沒有說話,抬首望天,想把眼淚給逼回去。
“臣……臣和郡主是一樣的人。”周同塵道。他們一樣的家世,又是一樣的經曆,他沒了母親,而她今日又失了父親。“臣……臣深謝那日郡主仗義相助,謝您肯陪著我。”
周同塵咬咬唇:“今日我來陪您。”
習妍“噗嗤”一下笑了,這一笑,眼淚沒繃住,兩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你、你別哭啊……”周同塵慌了,以為是因為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才惹來了這眼淚。他不會哄女孩子,習妍屬於情況特殊,他也不知該怎麽安慰,隻能一手抱著箏,一手撫上她臉:“你別哭了,風大,傷臉。”
“你還不許我哭麽?”習妍抬起頭來看他,眼淚決堤一般,“你憑什麽不讓我哭?!”
說罷,哭得更厲害了。
她在父親麵前不敢哭,虎父無犬女,她幫不上什麽忙,卻也不想扯父親的後腿。在家裏就更不敢哭了,祖母身體狀況愈下,前些日子郎中來,給母親也開了好些藥,她若也垂淚,母親她們豈不是更傷心。在哥哥妹妹麵前就更不用說了,她在寧兒麵前,從來要強,因為她是姐姐。
但周同塵不一樣,她接納過周同塵的脆弱,今日便能坦然地把自己這份脆弱交給他。
周同塵知道這滋味不好受,臉上也好,心裏也好。習妍心裏的傷他鞭長莫及,隻能替她擋一擋這寒風。
禦道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對在寒風裏互相取暖的少年人。
定遠門上。
莊鎮曉回過神來,發現鍾離宴仍立在城樓邊,而扶淵卻不見了。
“咦,師兄,上神去哪裏了?”曲歸林也問。
“不知。”莊鎮曉搖頭。曲歸林他是被文山殿的人嚇怕了,想借著扶淵的庇護回天時院,多少能清淨點兒。
“那咱們還是現在這裏等會兒吧,”曲歸林道,“殿下還在這兒,上神應該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