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不辭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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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從城樓上下來,方才俯瞰下的繁華人間便爭先恐後地入了眼,再一看,他們已是其中人。

    “上神,”莊鎮曉快走兩步跟上他,“方才那人是文山君身邊的人,還是不要重責的好。”

    “一個奴才,也敢在你我頭上動土,該罰。”扶淵的話裏聽不出有多少怒氣,“就是他主子周遠宜,也未必有這個資格。”

    “上神要怎麽罰他?”聽了這話,莊鎮曉便毫不掩飾麵上的擔憂了。

    “看老徐,頂多就是在那兒跪上一兩天。”扶淵渾不在意似的。

    那個至少是麵子上謙恭有禮的扶淵呢?莊鎮曉無話可說。

    “周遠宜那老不死的,”誰知即便他不問,扶淵也有話,“他縱著這奴才在外麵胡作非為,可有半點身為神君的風範,該死。”

    “……”莊鎮曉想了想,沒有理會那句“該死”,而是問他,“上神是想逼文山君出來?”

    “沒錯。”扶淵頷首,“看我讓他那‘得意門生’把文山殿的臉都跪盡了,那老頭還能不能坐得住。”

    莊鎮曉沒有接話,卻還是覺得此舉有些冒險。不過既然是扶淵……

    他想著,不自覺地就朝著那人看去。

    白皙的臉上被打出了這麽一塊,著實顯眼,他目光不由得被吸引過去了。

    “咳……”扶淵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尷尬,“師兄難道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想問的太多了,莊鎮曉心想。他實話實說:“有,但不知從何問起。”

    扶淵失笑:“那我給你講個故事?”

    莊鎮曉點點頭。

    “話說很久以前,”扶淵一開口就是個俗套的開頭,卻緊跟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百裏恢弘死了。”

    “您……您別咒他。”莊鎮曉不知道扶淵是怎麽扯出這一句的,隻能這麽說。

    “你聽我講完。”扶淵有點兒不悅,又強調了一遍,“死透了,然後你師尊,為了百裏恢弘,那麽……不辭冰雪的一個人,翻遍了天時院的禁書,終於找到了個法子。”

    “什麽法子?”莊鎮曉聽了竟然緊張起來。

    “他能帶回百裏恢弘的性命,卻必須一命換一命——甚至這還不夠。”扶淵道,“像是佛家所說的前世今生,但前生是他死,今生是你亡,重來一次,氣數也早在上一世就斷了,此生不過自苦而已。”

    “可我自有記憶始,便不曾聽聞師尊……”

    “那時百裏恢弘還不知道院長的性命已在朝夕,”提起月如期,扶淵的語氣才變得沉重起來,“百裏恢弘以為是老天開眼,讓他重來一次,再續前緣,殊不知對於院長來說壽數將盡,除非能找到續命的法子,否則他是不會再與百裏恢弘相認的。”

    “那師尊找到了嗎?”雖然已經知道了結果,但是他仍忍不住想問。

    “他找到了啊。”扶淵語調悲戚,尾調仍帶著餘韻,“就是那‘忘川’。”

    “那、那為什麽……”

    “為什麽要把那他幾乎拚盡性命的‘忘川’留給雲垂野?”扶淵勾起唇角,眼裏的悲傷卻是真真切切的,“因為他傻啊。”

    “百裏恢弘此前不知道這些事,今日不知是從哪兒聽聞,就來尋我算賬了。”扶淵忽然沉默,再不肯講下去了。

    “為何要留給雲侯?難道他也——?”莊鎮曉追問,扶淵隻說了別人的事,卻對自己的事閉口不提。

    “院長既然給他留了,想來他也是這般罷。”扶淵似乎是知道什麽,卻不願多解釋。

    “這‘忘川’是師尊命我從江城秦家用院長的印信抵來的,他說這是他欠下的——上神,師尊他到底欠了雲侯什麽?”以至於拿命來償?

    “……一命償一命。”扶淵道,聽了他的話,似有不忍,別開頭去,“其實他不欠雲垂野什麽的。”

    莊鎮曉不想在人前失態,抿著唇,強忍著不說話。

    “師兄,人活這一輩子,或多或少都得欠別人點兒什麽,”扶淵道,“但是月院長呢?他臨走前把什麽都理幹淨了,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

    “嗯……多謝上神。”莊鎮曉應道。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實話實說。”

    二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天時院,他們一同拜過月如期的靈位,便退出來了。時候還早,莊鎮曉便請他去前廳小坐。

    “師兄,我能去看看那‘忘川’麽?”扶淵忽然問。

    “這……”莊鎮曉沒想到扶淵會提這樣的要求,一時犯了難:那畢竟是他師父留給雲垂野的東西。

    “小氣什麽?我又不向你討。”扶淵笑了笑,“我就看看,不碰。”

    這廂正為難呢,曲歸林攙著百裏恢弘進來了,山長一進來便惡聲惡氣:“小鎮,你就給他看吧。那東西既然給了雲垂野,便是給他的。”

    扶淵卻不認同,輕輕蹙起了眉:“山長這是什麽話。”

    “實話。”百裏恢弘嗆他。

    “也不盡然。”扶淵搖搖頭。

    “既如此,上神這邊請。”莊鎮曉怎能不注意到曲歸林那幾乎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的的眼色,怕百裏恢弘再難以自持地動起手來,“師叔,小侄先失陪了。”

    百裏恢弘沒理他,看著他們走遠了。

    行至書房,莊鎮曉請扶淵在外間稍坐,自己去內間,打開暗盒,把那錦盒拿出來了。

    征得了莊鎮曉的同意後,扶淵才緩緩打開了那錦盒——凶光迸出,灼痛了扶淵的眼。

    “嘶——”他趕緊把那盒子扣上,遮住了眼。

    “上神還好麽?”嚇得莊鎮曉趕緊起身,上前查看扶淵的狀況。見他皺起的眉頭重新平複後,才道,“我那次看,亦是這樣。而師尊打開它,卻不會有這樣妖異的光芒。”

    “是什麽時候的事?我說月院長看它。”扶淵抬頭,問道。

    “就是年前,師尊還在養傷的時候。”莊鎮曉道。

    扶淵默然,半晌才道:“八成是借著這東西續命呢。”

    莊鎮曉聽聞一怔,心想的確如此。自從有了這“忘川”,師尊的傷就以奇跡般的速度迅速愈合,連太醫都說是天佑。

    他的神思又飄到了別的地方,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被扶淵拉了回來——扶淵又開始咳了。等他徹底反應過來,扶淵已經嘔出了一口血,伏在桌上,人事不省。

    “上神?上神!”莊鎮曉扳過他的肩,見他這樣,也不敢耽擱,對那已然沒了意識的人道,“知守,你等一等。”

    他慌了神,連名字也叫錯了。

    大內,重華宮。

    年初一開的那盆晚山茶落下了它此生的第一筆落紅,鍾離寧晨起時見了,拿撥香爐的銀勺在花盆裏挖了個坑,把它掩了。

    習洛書走了,一去到現在還無消息,她心裏難受,也知道此時習妍心中更難過。

    昨日她向鍾離宴求了出宮的許可,想出宮去看看習妍。

    穿戴整齊後,她便從重華門離了宮——隻帶了貼身的宮女秋鎖並兩個侍衛,她知道外麵如今民不聊生,所以並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來。

    到了映川殿,恰巧碰到習妍也出來。

    “哎呀好姐姐!”鍾離寧從車窗裏探出半個身子,真怕習妍就這麽走了,“我昨日不是說了嘛!今日我要出宮來找你的!”

    “我這哪是要走,是掐著時間算著你該來的,這才出來接你的。”習妍已經跨上馬車上的那隻腳又縮了回來,笑意盈盈地走近了。

    鍾離寧這才肯坐回去:“狡辯。姐姐,你是要去哪啊?上來吧,我們同去。”

    “無他,祖母睡下了,我便想著出來散散心。”習妍被秋鎖扶著上了馬車,她看到習妍手上纏著的繃帶,不由心疼:“郡主,您的手……”

    “不妨事,再過兩日便好了。”習妍抬頭,見麵前的鍾離寧亦是擔憂,這才解釋道,“是那日送父親出城時彈箏彈的。”

    因月院長殉國,鍾離宴下令舉國縞素,三個月不許歌舞,所以即便是她們走在全帝都上最繁華的大街上,也隻能是看到一片蕭條。

    路邊的積雪早已融化,春草還沒來得及長起來,所以路上光禿禿的,難看得緊。

    今兒日頭也算不上好,陰沉沉的。

    “寧兒,”習妍看著窗外,“父親還沒有消息麽?”

    “沒。”鍾離寧搖搖頭,“二哥說了,若有消息,一定第一時間送到映川殿。”

    “這都幾日了……”習妍不禁煩躁,這麽長時間,別說議和了,打仗應該都快打完了。

    “舅舅前日午時才出的城,且再等等吧。”鍾離寧安慰道,“舅舅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他一定是還在想最好的方法。”

    “希望如此。”習妍收回目光,擺弄著自己的手指,“這裏離小淵哥哥那兒近,我們不如去看看他——自從他年前受傷,我還沒來得及去看看呢。”

    “哎呀,我也是。”聽習妍這麽說,鍾離寧心裏也十分愧疚,“可咱們這麽空著手去也不好啊。”

    “出來急,也沒帶什麽東西。”習妍也犯了難,“那就不如從果子鋪裏買點好吃的糕點果子,他也就是愛吃。”

    “還是別了,”鍾離寧道,“我聽文山殿二爺說,淵哥哥喝藥忌口的多,別咱們買了,他還吃不了,心裏饞,再恨咱們。”

    “婢子有一言,”秋鎖是和她們一同長大的,也說得上話,“殿下和郡主還記得前些日子去上神那裏遇到的田姑娘嗎?”

    兩個小姑娘點點頭,紛紛表示自己恐怕這輩子都忘不了。

    她們好心好意地撮合扶淵和周和光,結果正好撞見扶淵在聽另一個女子彈琵琶,花前月下,好不快活……她們尷尬也就算了,更令她們難忘的是,從連遠殿出來後周和光就不見了,並且直到現在也沒找到……

    “怎麽?”鍾離寧並不明白秋鎖的意思。

    “上神看重那姑娘,咱們若是給她備禮,那比給上神備禮還讓他高興呢。”秋鎖掩著嘴笑道。

    “……那、那田姑娘以後不會真的是我嫂子吧?”鍾離寧好似並不太認可這個田水月。也無怪乎她不看樣貌不看本質隻在乎她的出身——真真錦玉堆出來的人,這輩子都沒和田水月這樣的人說過話——就連身邊伺候的秋鎖,出了宮也是個封君。

    “不見得。”習妍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人家姑娘是怎麽看上咱家哥哥的。”

    “什麽意思?”鍾離寧和秋鎖都傻了眼:聽習妍這意思,扶淵堂堂上神還配不上她一個琵琶女了。

    “我那次聽田姑娘彈琵琶,其中傲然尊嚴甚至不輸於父親,既幹淨,又坦然——長得還漂亮。”

    “那怎麽辦?”鍾離寧全聽習妍的意思。

    “他既然對周師姐沒那個意思,那咱就換個方向努力唄。”習妍道,“幫他留住這個田姑娘,他最近忙,恐怕也有好多顧不上的。”

    都是女孩子,最會給女孩子挑東西了。

    無非胭脂水粉,衣裳首飾。

    “姐姐,這絹花真好看,”鍾離寧拿了對兒水紅的牡丹過來,“我留一個,你要麽?”

    “我要青的,正好配我年前新裁的湖色衫子。”習妍道。

    習妍亦學琴,又給田水月帶了幾盒她用得的不錯的護甲膏子。

    轉了小半個時辰,她們才到了連遠殿。

    結果來得不巧了,扶淵不在。

    “哥哥去哪了?”一聽扶淵不在,鍾離寧覺得自己也沒有進去的必要了,把東西一股腦地給了羅國光,“我們去找他。”

    羅國光接了東西,卻支支吾吾的不敢言語。

    “羅叔叔,您就告訴我們吧,我們去了,多少能幫上一點忙。”習妍懇切道。

    羅國光這才說了,愁容滿麵的:“實不相瞞,我們公子……其實——其實是前日午後去了天時院,到了傍晚的時候,不知怎麽,聽來報的人說嘔了好大一口血,動不得了。田姑娘和十五姑娘都不方便去,徐將軍不知是去了哪還沒回來,現下就小常和初一在天時院看顧著呢。”

    三個小姑娘麵麵相覷,當下就決定去天時院。

    天時院門禁雖嚴,可如今院裏事多事忙,莊鎮曉有許多顧不上地方,守門的弟子便也鬆懈起來,見了習妍兩個,更是攔也不敢攔——畢竟前些日子才被文山殿鬧過,更別提皇家女和映川殿的小姐了。

    第一學院早已不複第一學院的威名,困於權貴之間而不得出。

    她們進來,也無人通報,等守在門外的初一從小寐中驚醒,已經有天時院的弟子領著兩個女孩兒進來了。

    “哎——六殿下!”初一趕緊蹦起來,可還是晚了一步。

    “出去——!”是扶淵的聲音。

    “不就是沒穿好衣服嗎。”鍾離寧聽話地捂住眼睛,退了出去。

    扶淵好像是剛上完了藥,敞著胸口,等它晾幹。

    “你女傅沒教過你‘男女七歲不同席’麽?!”扶淵隔著簾子訓她,“更何況莊師兄也在!”

    “你顧著些,”莊鎮曉低聲道,“別再扯到了傷口。”

    “好了,我穿好了,你們進來罷。”扶淵坐起來,五味雜陳地看著她們進來。

    莊鎮曉起身,與她們見了禮。

    常令不在屋裏,應該是在外麵侍藥。

    “怎麽想起來找我了?還找到天時院?”扶淵問,“是有什麽事麽?”

    “不是,就是單純地想來看看哥哥。”鍾離寧甚是乖巧,將才被扶淵凶了也不放在心上。隻是說著說著,眼睛就忍不住往莊鎮曉那裏瞟去。

    “好吧。”扶淵看看鍾離寧,又看看習妍,“小魚兒你的手……”

    “沒事,不小心弄的。”習妍把手背到身後,“倒是哥哥,你這是怎麽回事?”

    “前些日子沒調養好而已。”扶淵也是避重就輕,“那個……我看快晌午了,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小淵哥哥,你怎麽這樣!”鍾離寧不高興了,扶淵哪知道她見莊鎮曉一麵有多不容易!

    “你哪是來看我的。”扶淵笑了一聲,“快去罷,我和師兄還有事要商量,改日再請你們吃飯。”

    習妍懂事,拉著鍾離寧起來:“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本來出來也不是為著看你的。”

    “你們去哪?”扶淵問。

    “不知道,隨便逛逛吧。”習妍回道。

    “你們帶著初一去,”扶淵看了看窗外,發現外麵就隻有秋鎖並兩個侍衛,“現在帝都也不安生,你們出去一定要小心。”

    “好啦好啦,我們知道啦。”鍾離寧滿口答應,和莊鎮曉道了別,便推著習妍走了。

    出去叫初一時,才知道原來初一都來了兩天了,也沒進去扶淵的門,一直都是莊鎮曉在裏頭照顧著,常令也隻是診了脈,送完藥進去,便也跟他一道兒蹲在門口。

    “這是商量什麽事啊。”鍾離寧聽了不由感慨。

    馬車搖搖,一路閑逛,不知行到哪裏,習妍忽然看到了一個粥棚,有許多人排著隊等著喝上一口熱粥。

    習妍讓馬車慢行,等近了,她才看清,原來所謂的粥也不過是一碗清可見底的米湯。

    “停車!”習妍喊道,“寧兒,我們下去,看看那施粥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鍾離寧點點頭,正義感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