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萬人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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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鬆底盤驟然發力,連扶淵都覺得自己被他提了起來,踮著腳尖才能觸到地。

    回頭一看,那棵碗口粗的小樹竟然被成鬆連根拔起——還連帶著一個扶淵。

    “你幹什麽啊?!”扶淵罵他,“鬆綁啊!”

    成鬆罵了一句在營裏學的渾話:“我也想啊!我這不是——太著急了嗎?!”

    他袖裏藏了冷刃,肩一聳,刀就從袖口裏滑出來,成鬆使了個巧勁兒,扶淵身上的縛仙索就開了,扶淵反手接過刀,也給成鬆鬆了綁——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彼時那些馬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但已經能聽到那種如雷一般震耳欲聾,如浪一般有節律而無章法的聲音。

    “爺!叫他們給跑了!”馬夫一拍身子,問施窮酸,“怎麽辦?要不小的……”

    “快去,叫弓箭手。”施窮酸也急了,要是讓他們給跑了,壞了老祖宗的事,老祖宗能摘幹淨,他們可就要人頭落地了,“千萬不能讓他們活著出去!”

    而另一邊,成鬆與扶淵已經掠出去了十好幾丈。

    成鬆吹了一聲口哨——是叫他的馬兒的,扶淵見了,不禁疑惑:這樣遠,又這樣吵,那馬兒怎麽能聽得見?

    “將軍!咱們往哪裏跑?”扶淵問。

    “他媽的!咱們還有得選嗎?!”成鬆覺得扶淵這個問題簡直是沒長腦子——他們的軍營在後麵,難不成還能逆著這馬群來?

    “且等等,等下灰光來了,他身上有信號,我發了信號,呂綸就知道咱們出事兒了!”成鬆仍然很穩。

    “好,”扶淵稍稍安心了一些,又問,“灰光是你的馬?他怎麽過來啊?你吹一聲口哨他就能找到咱們?”

    “那當然,那可是灰光!”成鬆道,毫不掩飾對灰光的讚賞。

    就這樣,兩人又跑了一段路,扶淵已然有一些力不從心,他怕自己拖後腿,便回頭看了一眼狀況——“成大人!當心身後!”

    成鬆回頭,想也未想,抬手提刀擋住直衝門麵而來的箭矢,其餘的,則全部被扶淵抬手所設下的結界盡數擋下。

    “多謝上神!”這般的修為法力讓成鬆忍不住隱隱有了敬佩之心,想他的老祖父,紫陽殿的老仙君,窮盡一生,搭上了半條命才渡了上神劫,可他僅有神位,卻沒有扶淵這般的自如灑脫。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大人,你看——”扶淵頻頻回首,不知怎麽的就變了臉色,“你看那是灰光不是?”

    成鬆回首,看到灰光跑在了最前麵,雖是領頭的位置,可奔跑的姿勢卻與周圍的馬兒有著細微的不同:“壞了!他傷了腿,上神,你先走著,我去找他!”

    “你說什麽呢?要去一起去!”扶淵借著手上的法力,淩空一躍,不借旁的力,人就蕩到了半空。

    成鬆則刹住腳步,一人麵對這塵土飛揚的浪潮。

    灰光明白了主人的意圖,忍著痛加快了速度,逐漸脫離了馬群。

    灰光與身後的馬群相隔不過一丈有餘的空隙,成鬆瞅準時機,翻上了灰光的背。他翻出了馬鞍上的信號彈,連發三發。傍晚時節,夕陽還很晃眼,信號彈的光不是很亮,但是聲音足夠響了。

    成鬆回首一看,扶淵落在了一匹黑馬的背上,周圍的馬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都像發了狂一般地往這邊擠,他胯下的馬兒更甚,幾次回頭撕咬,想把扶淵給甩下去。

    扶淵方才心中還感激鍾離宴教他騎射來著,這會兒就在埋怨他怎麽不教自己像成鬆那樣的輕功——哪怕一些拳腳也好。

    也許鍾離宴曾教過他一些,但現在他早就忘了,和成鬆那樣刻在骨子裏的動作全然不同——他手忙腳亂,毫無章法,從一匹馬的馬背上跳到另一個馬背上——是真亂來。但成鬆不會再斥他亂來了,因為除了如此,好似也沒其他的方法能自救。

    成鬆尚且自顧不暇:灰光的後腿中了箭矢,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正想著,扶淵忽然跳到了他身邊,衝他喊:“將軍!灰光恐怕撐不住了!你先下來!”

    扶淵站不穩,又跳到別處去了。

    成鬆拍了拍灰光的背,然後便學著扶淵的樣子跳到了別的馬的背上——也許真的不能怪扶淵學藝不精,饒是成鬆這樣有功底的人也站不穩。這麽長時間了扶淵還沒被一腳踏死,也實在算是奇跡。

    再往前跑,就是老金挖到萬人坑的地方了。

    呂綸要是不瞎不聾,這會兒也該來了。

    想到這兒,成鬆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安來,他忽然覺得,不管是灰光還是自己,今日恐怕都要交待在這兒。

    他一分神,腳下也不穩,滑了一下,便要向後栽去。

    “將軍!”扶淵來不及過去了,抬手在他身上附了一個上神身上才有的結界。成鬆無可避免地向後栽去,混身卻猶如一個堅硬的殼,護住了他的身體,也封住了他身上的氣味。許多馬都被成鬆這個人形門檻絆倒了,浩浩蕩蕩的陣勢終於被撕開一腳。

    跌了這麽多匹好馬,扶淵看著心疼,心中希望成鬆能早些爬起來。

    灰光跑在前頭,正要脫離馬群時,也注意到了成鬆這邊的動靜,他轉眼一看,見成鬆已然了無蹤跡,甚至連一絲氣味也無。馬兒悲鳴一聲,放棄了自己本來的逃跑路線,衝著眼前的馬群衝去。

    他這是要報仇,也是要殉主。

    “灰光!”還趴在地上的成鬆聽到了扶淵的聲音,心中一涼——他掙紮著起身,又被馬撞倒——這層結界令他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因而對心裏的傷痛感覺更為清楚。

    等到他被扶淵撈起來,灰光已經沒了蹤影。

    “成將軍,節哀。”扶淵伸出手。

    “我會為他報仇的。”成鬆拽住他的手,一用力,人就上去了,“上神,你這護身結界既然很好用,怎麽一開始不……”

    “你當是那麽好弄的!”扶淵瞪他一眼,“這得多少法力?!”

    成鬆咂咂嘴,又道了謝,才對扶淵道:“上神,咱們往南走!南邊兒就是老金挖出的萬人坑!裏麵怨氣重!它們不敢過來!”

    “那呂將軍呢?”扶淵問他。

    “求人不如求己!”成鬆道,被扶淵盯得渾身不自在,才偏過頭啐了一口,“狗娘養的!恐怕早就和這些閹子閹孫沆瀣一氣了!”

    他成大人罵人向來如此,駢散結合,有粗有雅。

    眼看著離那“萬人坑”愈來愈近,成鬆腳下蓄力,拉著扶淵跳出了馬群,使了輕功,幾步便到了他們軍營的地界,直接跌進了那“萬人坑”裏。

    那裏怨氣實在太重,縱有扶淵的結界,成鬆也覺得自己呼吸困難。他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金易直,當年能受封仙君,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扶淵則是一進來就開始念清心的決,半閉著眼,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成鬆是個奉行兵者詭道的人,又痛失愛馬,心裏不舒坦而又無處排解;扶淵是心比比幹多一竅的人,又常愛多思多想,三思後行。他們這樣的人,最易被這裏的怨氣影響。

    “上神,我覺得你這《清心訣》好像哪裏有問題。”成鬆好似被這裏的妖魔鬼怪吸去了身體裏的水汽,唇角幹裂開來,“我怎麽……越聽越難受。”

    “胡說八道,”扶淵這才停下,“這可是舅舅教給我的。”

    “你說相爺?”成鬆強打著精神,“那可能是你記錯了。”

    “我不可能記錯。”扶淵強調了一遍,“舅舅當時反複考校了我好幾遍,我不可能出錯。”

    成鬆不想反駁他,由著他繼續念那個什麽“清心訣”。

    走了不知多久,扶淵覺得他就是從那馬場走到連遠殿都該到了。他抬頭一看,覺得地麵上離他們還是很遠。

    “將軍,咱們該不會是遇上鬼打牆了吧?”

    成鬆又向前走了兩步,忽然毫無征兆地盤腿坐了下來。

    扶淵也鬼使神差地坐了下來,就坐在他對麵。

    “上神啊,我累了,咱們歇一會兒。”成鬆見扶淵點了頭,便繼續道,“今天你救了我兩次,這恩情我記著。前頭的事,對不起,我道歉。”

    “你不欠我的,也沒什麽對不起的。”扶淵低著頭,扒拉著身邊的沙土,“你畢竟是紫陽殿的人,又是日後的當家人,成娘娘是你的姑母,老四是你的親外甥——你們肯定希望將來是老四做皇帝的。”

    “我跟你說件事,你知道了,別和成娘娘說。”扶淵這才抬頭,“文宣沒了,年前那場雷雨,是他走了。”

    “……”成鬆默然許久,才幽幽開口,“我其實從未想過讓四殿下做皇帝,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數,不是我們能強求得來的。再者,二殿下也不賴。”

    “但令尊,甚至是成娘娘,都不會這麽想。”扶淵道。

    “先太子一直都是父親和姑姑的執念。”成鬆道,“但姑姑是個易受人挑唆的人,這些,都是被我父親給攛掇起來的。”

    “那你夾在中間,必定難辦。”扶淵看著他。

    “難辦什麽啊,”成鬆扯扯嘴角,“他們**們的,我做我的。”

    “將軍,那咱們目標大概是一樣的。”扶淵道,“驅除魔族,光複北境——對吧?”

    “還要把那個死太監給搞下來。”成鬆豪邁一指。

    “對,什麽東西。”扶淵也想搞他。

    “上神,以前是我眼拙。”成鬆忽然拉住他的手,深情道,“我以前見你常和太子在一塊兒,太子也向著你,便總覺得你是個媚上欺下的——那個,這詞不太準確,欺下我不好說,但是狐媚惑主是真的。”

    “什麽狐媚惑主!”扶淵不樂意了,欺下的事他常幹,但媚上可從來沒有過!

    “都說是我眼拙了。”成鬆白他一眼,似乎是怪他這樣大驚小怪。“我現在才知道,上神不是這樣的人。”

    “上神,”成鬆的手更緊了一些,“咱……咱結個親家,我若有女兒,送到連遠殿做妾也甘心。”

    “成大人尚未娶妻吧。”扶淵咬牙,想把手從成鬆手裏抽出來。

    “是啊,”成鬆看著他,頗為奇怪,然後忽然想明白了,“你以為我是要把女兒送給你做妾麽?”

    扶淵麵色不虞:“那你什麽意思?”

    “你總該有兒子的。”成鬆道。

    “……成大人。”扶淵站起來,居高臨下對成鬆道,“我看你是被這怨靈擾了神誌。走罷,活著出去你才能有女兒。”

    等扶淵拉著成鬆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已經是後半夜了。

    成鬆對他說,他們這些人,上慣了戰場的,殺的人多的,見過死人多的,都怕這些。扶淵是沒怎麽見過,對這些事的理解與恐懼遠沒有他們這些人深——當然,金易直除外。

    傻子也是什麽都不怕的。

    剛上去的時候,扶淵感覺成鬆的神誌仍不甚清醒,他解了成鬆的令牌,什麽也沒說就捆了那呂綸及其親信。又叫了軍中醫官來給成鬆紮針,天光大亮時,成鬆才悠悠轉醒,換了朝服要去上朝。

    大紅官服裏麵配了鬆綠的提花褲,這無與倫比的品味,醫官不說扶淵也知道成鬆沒什麽事了?

    “那個……”扶淵湊過去,低聲問他,“令千金……還要嫁給犬子嗎?”

    “上神再說什麽?”成鬆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末將尚未婚配。”

    他媽的,合著昨天在坑裏的事都忘了,說他“狐媚惑主”的帳還沒來得及算呢。

    扶淵不爽,卻又無可奈何。

    他在馬車裏小睡了一覺,醒時正好到了宮牆外。扶淵剛想下車,就聽得外麵的小公公道:“殿下體恤上神不辭勞苦,特賜軟轎一頂。”

    扶淵謝了恩,心想鍾離宴這安排真是及時又不合時宜。及時的是他現在困得要死,能多睡一會便能多一點精神;不合時宜的是,成鬆剛對於自己“狐媚惑主”的印象有所改觀,鍾離宴就這般……這點兒規矩他還是懂的,能從正門裏抬進去的,除了皇帝,便隻有皇後大婚的時候了。

    就算是皇後,也不一定全是從正門裏抬進來的。

    扶淵堅持自己走了進去,過了門才肯坐他們的轎。

    他們走得甚是穩當,有規律的輕柔搖晃,像個大搖籃一樣,晃著晃著,就把扶淵勉強睜開的眼皮給縫得結結實實。

    到了殿前廣場,百官麵前,扶淵已經全然癱在了軟轎上。跟著的小太監輕輕喚了兩聲,見扶淵不為所動,也急得爪耳撓腮。

    說起來,這是扶淵傷愈後第一次上朝。

    最後,還是周同塵厚顏上前,頂著眾人的目光,給扶淵叫醒了。

    扶淵隻是小憩,還沒有完全睡懵,他看到了周同塵身後或探詢或看戲或敬而遠之或幸災樂禍的眼神,一瞬間就清醒了。

    “您昨兒去哪了?”周同塵扶著他起來,借著衣袖遮掩,把手裏的折子交給扶淵。

    “真對不住。”扶淵接了,二人又換了令牌,“昨天去了成大人營裏,遇上點兒事兒。”

    “怎麽?”周同塵看扶淵的樣子,絕不是“點兒”這麽簡單。

    “一會兒上朝成鬆會稟,你聽著就知道了。”扶淵輕聲。

    須臾,宦官柴胡宣眾人進殿,君臣見過禮之後,成鬆便站出來啟奏了。

    他把昨日的事挑著重要的說了,略帶提了一下可能與那些案子有關,至於什麽“老祖宗”鄭大公公,可是一個字也沒提。

    在朝廷上混了這麽久,什麽人能辦,什麽人不該辦,什麽人可以直接辦,什麽人要徐徐圖之……他再清楚不過。

    扶淵站在除了柴胡和打扇侍女離鍾離宴最近的位置,需要附和的地方,便附和一下。

    鍾離宴一聽那馬場竟如此凶險,忙去看扶淵,無聲問他怎麽樣。

    殿下,群臣都看著哪。

    扶淵無奈,搖搖頭,心想姓成的又要罵自己狐媚了。

    鍾離宴令成鬆即刻帶人圍了那馬場——事實上昨天扶淵已經這麽做了,並且讓有司將有關人員緝拿歸案,如此嚴重惡劣的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他也想到了這件事後麵的人必不簡單,便又強調了一遍,無論如何,都要徹查到底。

    成鬆看了扶淵一眼,領命而去。

    又有三三兩兩啟奏的,說的要麽是舊事,要麽是閑事。扶淵聽著,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到了快罷朝的時候,鍾離宴身邊的柴胡催了兩遍,扶淵才站出來:“臣有本奏。”

    他掏出一份奏折來,雙手呈上:“茲事體大,需麵呈太子。”

    躬身站在一旁的柴胡忙抬眼看了鍾離宴一眼,見他揮手,才小步下去,取了扶淵手中的奏折呈給鍾離宴。

    崇明殿已經被他分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後一把刀。

    養寇自重以謀權。

    鍾離宴演技很好,至少扶淵看不出破綻:“上神,你說得這些,可都是真的?”

    “回殿下,臣今日所言,句句屬實,絕無欺瞞。”扶淵單膝跪地,“求殿下明察。”

    一時間,群臣麵麵相覷,他們還不知道扶淵的折子裏寫了什麽驚天秘密,能讓穩重的太子驚訝至此。隻有周同塵心裏清楚,因為這道折子就是他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