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
字數:6740 加入書籤
春庭月午。
扶淵匿去自己的氣息,避過折卿的視線悄悄溜了出去。他先是去外間把那柄繪著“大吉大利”的扇子取來,然後又輕手輕腳地爬上了閣樓。
許久沒人去過那裏,門上都落了鎖,好在那鎖不難辦,他不費多少功夫就開了門。他在那張熟悉的小床上摸索著躺下,按著習洛書之前教給他的,重新進入了那個久遠的夢中。
前情提要是,中了奇毒“讓江山”的帝君因不滿高祖陛下為他煉製解藥而殘害無辜,出走了。幾經波折後,他又落入賊手,好在高祖來得及時,救回了他——
等扶淵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有一種熟悉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悠然流轉——帝君身上的望江山解了。
他猛然坐起:“陛……陛下呢?”
已經到了高祖稱帝的時候了。扶淵不免有些失望,看來兩人的矛盾是如何解開的,怕是不得而知了。
“陛下還沒醒。”守在外麵的軍士被他嚇了一跳,連忙回話。
“我去看看。”說話間,君明已經穿好了衣服——雖不似如今的常服那般華貴繁瑣,卻也比之前要好太多了。隨著君明的腳步跨出帳子,扶淵也愈來愈奇怪:這裏似乎是軍營,來往將士皆披甲胄,可君明此時穿著卻並非行伍中人。
二人的帳子離得近——這也能讓扶淵看出當時帝君的地位。不多時,他們到了高祖陛下的帳子,扶淵隨君明進去,眼前所見可著實把他嚇了一跳:高祖陛下躺在榻上,麵色灰敗,人事不知,一望便知是受了重傷。
可扶淵卻並不記得高祖陛下征戰四方時受過這麽重的傷,在史書中,這位陛下可謂是披堅執銳戰無不勝,雖然他也清楚,沙場刀劍無眼,刀口舔血、馬革裹屍才是尋常事。
君明在他床頭坐下,見他毫無血色的嘴唇都幹得起皮,知道是身邊的人疏於照顧,便冷下臉來訓斥一遍,又命人端了熱湯來,親手喂給鍾離權。
扶淵這才發現,如今的帝君板下臉來發脾氣,簡直和那位陛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情態語氣都是一模一樣。
軍中多是草莽粗人,少有會照顧人的,君明也並非天生會這些,但有些事情是隻要用心,就能做得好的。
他對照顧鍾離權這件事上極有耐心,也極用心。這樣一個幾乎不能自理的傷患被他照顧得極為體麵,雖不似折卿遙山她們那樣有著規矩的流程,卻也是盡己所能地把事情做的更好。
“少陽君。”外麵有個軍士闊步進來,朝他們行了個軍禮。
君明看到他身上的血汙,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出去說。”
那軍士隨即就出去了,君明放下瓷碗,整整衣襟,這才起身。
“我說過很多次,不要稱呼我為‘少陽君’。”不等那軍士匯報戰況,君明便淡淡地開了口。
那軍士明顯一愣,顯然是不明白他為何會說這樣的話。
扶淵卻明白了,恐怕如今的帝君心裏還是怨高祖的,所以他不肯接受高祖陛下一早說好的“少陽君”這個封號,即便是軍情緊急,他也忍不住要提一提。
君明又道:“以後就叫我上神吧。”
“可陛下封您為……”那軍士甫一開口,就被君明凜冽的眼神逼了回去,“請恕末將失禮。”
“說罷,前線戰況如何?”君明這才問他。這軍士雖然滿身血汙,顯然是經過了一場苦戰,可眼裏的興奮藏不住。
那軍士麵上一喜:“多虧了您神機妙算!那魔族果然用了攻心之計,好在咱們穩固軍心在前,這才沒叫他們得逞!”
他又行了一個軍禮:“平遠攻下了!”
“好,”君明點點頭,並沒有太多波瀾,“下一戰,就是絳天城了。”
他對那軍士吩咐了些許諸如清理戰場,救治傷員一類的雜事,便又回到帳子中去了。
原本溫熱的湯水已經有了涼意,君明不願浪費,便自己喝了。
他在思考絳天城的事。
很明顯,鍾離權留給他的這些兵力並不適合再往北上了,可君明卻執意要打下去。鍾離權重傷後,一切事物皆由君明暫代。不論是終於鍾離權的人,還是假意逢迎抑或隻是屈服於他的兵威之下的人都對君明頗有微詞,可這時候,這個見首不見尾的少陽君卻展露了他之前從未有過的雷霆手段,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加之他帶領將士們連克三城,直逼絳天城下,一時名聲大噪,在軍中儼然已經成為了和鍾離權一樣的存在。
說得再明白些,帝君此時行事,和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也無差了。
但他並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就隻有如何攻下眼前這座城池。
扶淵覺得,帝君這個人有一種旁人難以理解也難以比擬的固執,基本是心裏怎麽想的,就一定會怎麽做。比方說對鍾離權草菅人命的抗拒,再比方說把絳天城收入囊中。
扶淵精通史書,深知這場戰役的結果如何,卻也不禁好奇,帝君是怎麽不廢一兵一卒,就取下絳天這個北境要地,是怎麽與魔君定下沿用至今的疆界,又是怎麽與高祖陛下一同設下北境的結界的。
鍾離宴有句話說得對,這年頭,堂皇史書上記載的不一定為真,稗官野史也並非純然都是胡扯。
於是乎,帝君在我軍連破三城,士氣正盛時,選擇了主動與魔族和談。他把姿態放得很低,甚至於一些魔族的高級將領都覺得,他為求和平,可能會放棄一些剛打下來還不穩固的城池。
事出反常即為妖,魔君自然不覺得這個少陽君能把他費盡心血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卻也接受了這場和談——魔軍節節敗退,若再這樣退下去,恐怕他的君位也不穩固了。
兩方互通使節,往來幾次終於商定,魔君退出絳天城,隻魔君與帝君兩個,帶上各自親信去商議議和之事。
與魔族是談妥了,可營中卻出現了許多反對的聲音。本來在軍心正穩,士氣最盛的時候放棄強攻已是下策,現在少陽君作為大軍的實際統帥,孤身入城能撈到什麽好果子吃?萬一魔族耍詐,在絳天城中設伏呢?
但君明是不會退讓的,他成竹在胸。唯一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在談判的前兩日,已昏迷許久的鍾離權終於醒了過來。
他醒的是時候,也不是時候。帝君能拗過別人,卻不一定能拗過高祖陛下。
他一開始是想瞞天過海,可還不等鍾離權身邊的人告密,他就把自己給出賣了。
鍾離權醒來之後,君明仍是衣不解帶地侍候在前,凡事皆親力親為。除了和談,軍中有什麽事就一律在鍾離權麵前報,好一並定奪。
鍾離權見他辦事這樣妥帖,便也不多操心,什麽事聽一耳朵就過去,全憑君明裁決。
他是君王,有些事情,不用問,甚至不用看,全憑一顆心就能感覺出來。
“你要瞞住我什麽呢?”喝藥的時候,鍾離權忽然問。
君明端著滾燙藥汁的手一抖,那黝黑的藥就漸在幹淨的衣袍上。君明狼狽地去擦,並未給出什麽解釋。
如果說方才那一問隻是試探,鍾離權此時已然確定君明是有事瞞著他,便又問:“和絳天城有關?”
那時候的帝君心裏還是怕他的,便低了頭,並不言語。
“來人。”
外的人頭早就聽到了裏麵的動靜,一聽鍾離權傳喚就趕忙進去了,他朝二人行了軍禮,便聽得躺在床榻上的那人道:“把少陽君關於絳天城的計劃,說給朕聽聽。”
他傷了元氣,聲音不大,卻也容不得旁人抗拒。那軍士聽了,怎敢不回話,可又不敢輕易開罪少陽君,支吾了一會兒,才把議和的事說了。
鍾離權聽了,並無過甚的反應,他揮揮手叫那人下去,才對君明道:“如今的兵力強攻絳天城確實吃力,我們不妨休養生息幾年,再打也不遲。”
“陛下應該知道,我這麽做是對的。”君明道,眼睛卻沒有看著他,“我們有時間休養,就意味著敵人也有時間喘息。敢問陛下說的‘幾年’是幾年呢?”
“萬一城中有埋伏呢?”鍾離權反問。定下這樣的條款,很明顯是不利於他們的。
“我有把握為陛下不廢一兵一卒取下絳天城!”君明抬起頭,直視鍾離權,“我隻帶幾個人進去,就算出了事,成本也不算高。陛下何不信我這一回?”
“什麽成本?”這話惹得鍾離權一聲冷笑,“我告訴你,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若折在裏麵,我拿什麽也換不回來!”
他們說話的時候,仍保持著最初的“你我”這樣最簡單的稱呼,好似他們一個不是神君一個不是天子,隻是兩個最普通不過的逃命少年。
“我有把握。”君明有些急了,“你知道的,我和別人不一樣。”
“如果你隻能給出這樣的方案的話,我寧願放棄絳天城以北。”鍾離權閉上眼,不想再與他爭論。半晌見君明沒說話,才出聲提醒道,“藥快涼了。”
君明悶悶地把藥碗重新端起來,自己試了試溫度,確定可以入口,這才喂給鍾離權。鍾離權見他這樣,以為是默認了,便放下心來——不知從何時開始,一向桀驁的君明很少忤逆他的意思,頂天了也不過爭辯兩句。
這讓他很是得意。
這時除了帝君本人,恐怕就隻有看著這一切的扶淵才知曉高祖陛下這時是高興的太早了。他已經體會不到帝君對於高祖陛下的懼怕了,相反,正有一個計劃漸漸在他腦海中形成。
扶淵說不清帝君到底對高祖做了些什麽,隻是第二天議和的時候,高祖陛下不知怎麽就同意了他,放他去了。但扶淵知道,這並不是徐西塢當時所說的“勾引”。
這不是吸引,而是一種精神控製。
扶淵悚於帝君居然有這樣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覺,不留半點兒痕跡,不知比他遇到的用紙箋控製人的那位要高明多少。
但也很有可能,那位幕後之人是與帝君同出一脈。
思及此,扶淵不禁更警醒了些。
到了絳天城下,扶淵發現魔族那邊倒還算講禮貌。魔君派了使者出來,城門大敞,邀請帝君入城一敘。
很有誠意了,扶淵心想,如果沒有城中埋伏的刀斧手的話。
君明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些,他對那使者笑了笑,卻沒進去:“使君現在回去把城門關上還來得及,貴國若是不信守承諾,我們便隻能像往常一樣在戰場上見真章了。”
北境的春天並不是很熱,那使者卻被帝君這通身的氣勢壓出了一頭冷汗。他並不打算與這樣的人周旋,因為並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他隻得道歉,叫君明在城外稍候,自己進去請示魔君了。
魔君也並沒有想過能通過這種方式把這位赫赫有名的,又是天地靈胎的少陽君怎麽樣,無非是想無傷大雅地試探一下他的深淺。
他能一下就看出城中的埋伏,想必也不是浪得虛名。
魔君屏退使者,親自出城去迎少陽君倪君明入城。
扶淵一開始覺得,帝君是要用方才控製高祖陛下的方法來控製魔君等人。他心中對這件事上有了諸多猜想,帝君有這樣恐怖的能力,為何沒有直接控製陛下讓他不要濫殺無辜呢?為何兩人之間摩擦不斷,帝君卻隻是在這樣的大事上用了這一次呢?
若說是顧念他與高祖間的情誼,倒也說得過去,帝君這樣矯情的人,也難免會有些能把自己感動到稀裏嘩啦的情懷;但更有可能的是,帝君根本做不到隨心所欲地控製他人,換句話說,有舍有得,這樣厲害的東西,是一定要付出什麽代價的。
兩國議和,左不過就是打口水仗,爭那些東西,扶淵聽得頭昏腦漲哈欠連連,正想著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時,忽聽得外頭來報,說九重天的大營裏反水了,天帝鍾離權生死不明。
議和的局勢瞬間就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