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 五月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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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紅堆碧春將暮。月籠霧,塵隨土。
去後風情誰忍顧。
思量深處,相如能賦,應把千金付。
這是田水月曾經唱過的一首曲子,此時又出現在扶淵的夢裏。歌聲縹緲無垠,有時那曲調就漂浮在他耳邊,有時卻宛在水中央。
懷抱琵琶的女子就在那裏,轉軸撥弦,低吟淺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扶淵忽然醒了過來。
樓外雞鳴報曉,扶淵看著天色,已經是五更天了。
望舒西去,羲和未至,夜色沉得像化不開的鬆煙墨。
扶淵摸索著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他記得從那裏上去,有一個還算精巧的涼台。
他沒走多遠,田水月的房門就被打開了:“公子。”
扶淵回頭,隻能看到她大概的輪廓,纖細窈窕的影子,和昂首峭立的琵琶頸。
和夢裏的一樣。
“七娘,和我去涼台上坐一會兒吧。”扶淵向她伸出了手。
影子似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來挽住他的手臂,攙著他上了涼台。
他們到涼台上的時候,太陽還未露頭,可他的光華卻已經撒向了天地萬物。憑著這樣微弱的光線,扶淵終於得以看清田水月的容顏——
是他熟悉的麵容,一切都是那麽熟悉,熟悉地叫他安心。
田水月的目光落在遠處那輪紅日上,扶淵的目光就落在她臉上。
日出是那樣美。
他們能看到大半個玄山城都籠在清晨的薄霧中,原本寂靜的街巷慢慢變得活絡起來,雞鳴狗吠,風聲人語,一齊湧進了人間。
兩人的手緊緊地握一起。
縱然台下人聲嘈雜,他們仍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公子是不是又要走了?”田水月看向他。
“我再多陪你一會兒。”扶淵道,“吃了早飯再走。”
此時天色明了,田水月拿起撥子,彈了一首悠揚的小調。
扶淵臨走時,田水月與趙家的幾個姑娘都下來相送。都準備妥帖了,扶淵忽然對田水月道:“七娘,我有兩句話想囑咐你。”
田水月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走了過來:“……公子?”
扶淵低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
田水月直到聽見了趙淑節的驚呼才反應過來,她抬頭看到扶淵笑意盈盈地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輕推了他一下,便和羞走了。
扶淵目送她回去,又囑咐辭盞這裏有什麽事要及時托人給他去個信,最後與眾人告辭,這才走了。
他先去了玄山府理事,遠遠就看到謝敬與府裏的一眾司馬別駕都穿戴整齊地在門外迎著,府上張燈結彩,因此也吸引了許多百姓來看。謝敬他們自然也看到了扶淵,便喜氣洋洋地放了兩串鞭炮,險些驚了馬。
放了炮,謝敬他們就過來作揖:“恭賀大人生辰喜樂!”
眾人見了,也跟著作揖磕頭。
“多謝大人替我想著,”扶淵笑著,又對迎出來的遙山道,“去換些碎銀來,今日在的都有賞。”
“賞錢已經替上神備下了。”謝敬過來給他牽馬,“大人今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扶淵下馬進了門,心中忍不住讚歎這謝知府還真是貼心。一進院子,便是堆成小山的賀禮,候在院子裏的太監一見他來了,先是祝壽,然後唱禮。
鍾離宴大概是很清楚他的喜好的,送了福字金元寶一百兩,壽字金元寶一百兩,另三百兩官銀,和一盒子的地契,都是帝都的好地段。
帝都給他送禮的不少,卻隻有鍾離宴的這份給他送到了玄山。扶淵打開那箱金元寶,一眼就看到了那隻格格不入的掐絲金鐲——扶淵見那鐲子精細,又嵌著紅寶,便拿起來看看。上麵還係著一張細絹,一展開,是鍾離寧的字跡:
“小淵哥哥:這是我和表姐送你的生日禮物!你該多送水月嫂嫂一點女孩子喜歡的東西!祝生辰快樂,福壽長寧!”
“什麽嫂嫂!沒大沒小。”扶淵嘟噥一句,又看看那鐲子,的確挺好看的。
謝敬他們每人都隨了幾兩銀子,要請扶淵吃飯。扶淵不好受他們的錢,便說自己請,大家都來賞個光,最近都辛苦了,樂一樂才好。
巳初,安頓好了府裏這邊,扶淵便去了指揮使司,去做他該做的事情了。
東山道的指揮使姓鄒,叫鄒壽龍,與成鬆關係頗近。
扶淵這次來,除卻檢閱布防,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練兵的大計。如今的京郊雖然是前線,可整個帝都就隻有這麽大點兒的地方,成鬆再厲害,也不過隻能練個三五萬人而已。
鄒將軍不是很愛說話,聽了扶淵大段大段的場麵話,也不過是淡淡應了一聲。
扶淵不怕他冷淡,再冷淡也冷不過莊鎮曉去。這鄒將軍再嫌他煩,也不能給他趕出來。
“鄒將軍,若是帝都破了……”扶淵話鋒一轉。
鄒壽龍立刻道:“若帝都城破,玄山至多守十日。”
扶淵看著他,等他繼續講下去。
“上神,九重天全境,從北至南,帝都前有北境結界、絳天城、風月關三道防線,而帝都再往南,隻有一條大江尚能稱得上是天險。近年西地有旱,那江也不如以前寬了。”鄒壽龍道,“若再退,便隻能退守雲都了。”
鄒壽龍說著,又怕扶淵聽不懂,便隨手在沙盤上畫了幾筆,帝都在哪,玄山又在哪。在這張圖上,那雲都又小又偏。
“苟延殘喘,又與亡國何異。”扶淵搖搖頭。
“年初成將軍已經收複了風月關,上神又何出此言呢?”鄒壽龍不解。
“風月關當年破得蹊蹺,朝野上下焉能不擔心。”扶淵道,“不瞞將軍說,小神不敢說自己懂這些,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總要做好萬全的打算。”
“上神言之有理。”鄒壽龍點點頭,又想了想,“殿下可是要練兵了?”
扶淵頷首。
“當初京營二十萬,班軍又十萬,北境四十萬……”鄒壽龍慢慢數著,他們曾經是九重天最強悍的戰鬥力,卻在短短半年之後隻剩下幾萬殘兵敗將。
要練兵,要收複北地,白銀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當權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受苦的卻總是百姓。
抽苗三寸,堆墳九仞。
長悲最是黎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