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個假死的吳尚賢必須真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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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西暖閣。

    這裏通常是皇帝接見大臣,並進行小範圍討論的地方。其大略的布局是皇帝的寶座居於北方,南邊則是一連串窗戶,不過為了保密期間,南窗戶外麵設有木質圍牆。東邊有夾道,有門通後室。另外有一小門兒,直通中室,大抵是為了朝臣覲見所用。

    此時,皇帝的小舅子,和珅著名同黨福康安的老爹,前些年剛剛因為評定大小金川之亂而受封一等忠勇公的富察傅恒,正好從這扇小門裏走進皇帝的視野。

    “你來了。”皇帝對這位小舅子一向是非常客氣的。因為他是乾隆當政初期,為數不多可以毫無原則地支持他的朝臣。每當乾隆在某些決策上需要朝臣配合的時候,這個家夥總會成為他的第一人選。

    不過今天,他並不需要這位小舅子去演雙簧,而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他商議。

    在傅恒見過禮之後,皇帝便打開金口,向他敘述了一件最近比較苦惱的事情。

    “你聽說過吳尚賢這個人了吧?”

    傅恒如今也算是全清朝野,每天登門的人不知凡幾,哪裏會對一個邊境商人有什麽深刻印象?

    好在他畢竟年輕,雖然談不上博聞廣記,但認真搜索一下記憶之後,還是勉強找到了這個人的一些消息。

    “他曾經去拜訪過臣,還送了一些銀子。”

    “是嗎?”乾隆的臉色顯示,他已經有些微微震驚了,“你是當朝大學士,他不過是一個邊境殺人而已,竟然也敢到你門上走動,看來這家夥真是膽子不小啊。”

    傅恒的臉色稍微難看了一下。受賄這種小事,雖然皇帝肯定不會在意,但他還是要小心應對的。另外,皇帝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是在嫌他自降身份。

    他不知道皇帝現在在想什麽,因而也不好應對,所以隻是站在那裏默不作聲,等待著皇帝的下一句話。

    皇帝也沒讓他等太久,左右這隻是一件小事而已。相比起接下來要談論的問題,這個吳尚賢簡直就是陪襯都不如的東西。

    “前些天,他也給朕送了東西,那是兩塊好鋼,據說是一個叫做海寧的商人托他敬獻給朕的。朕已經命人驗過了,據說是刀砍不入,若是打造成兵器的話,恐怕能有削鐵如泥之效。”

    “竟然有這種好東西,那恐怕要賞一賞他了。”

    “是嗎?你這樣想嗎?”皇帝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不知何故,傅恒被這話嚇了一跳。他趕緊抬頭去看皇帝,卻見乾隆並沒有真的生氣,這才大略的放下心來。

    然而,乾隆接下來的話卻又讓他把心提了起來:“看來他隻給你送了銀子,沒跟你說海寧的事情啊。這就是他不對了了,如果邊境有警,朕這個皇帝自然是應該知道的,但你這個大學士,而且還是力有軍功的大學士,也是可以有所耳聞的嘛。”

    皇帝這番話陰陽怪氣的,雖然聽上去像是在責怪吳尚賢,但他既然又提到了銀子的事情,富察傅恒自然得擔心一下。何況這番話裏還有明確的責怪他辨事不明的意思。

    不過皇帝好像又一次“放棄”了這個借題發揮的機會。他揭過了這一茬,又往下說了下去。隻不過作為臣子的傅恒,仍然得小心翼翼地提防著皇帝的突然發難,雖然他們關係極佳,但皇帝對於臣子的敲打並非會因此而與他無緣。

    同時,他也得認真聽好皇帝的每一句話。

    “朕剛才說的邊境有警,是指吳尚賢對海寧的指責,他話裏話外聲稱這個海寧心存異誌。仿佛是要對我大清不利一般。”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傅恒都已經沒有心思理會那些雞毛蒜皮的算計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皇帝一眼,然後警惕的說:“那樣的話,應該立刻去派人查看一番。”

    “朕已經派人去了,另外還下令雲南地方,讓他們也參與調查。不過說起雲南地方來,就有另外一件事不得不提起了。”

    傅恒有些莫名其妙,這件事情怎麽還有另外一股頭緒?

    他下意識的問道:“什麽事?”

    “前些天,雲南地方的幾位大員曾經上書說,邊境有位叫做海寧的商人,指責另外一位叫做吳尚賢的人以商亂政,而且還多次勸說無果。他們認為,吳尚賢利用東籲王朝朝貢的機會,為自己謀取利益,就已經是無視國家幫交大事的非分舉動了。”

    傅恒咂巴了一下嘴。他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吳尚賢和海寧是有過節的。

    “陛下,既然此二人相互攻訐,那他們肯定是互有恩怨的。而且她們對對方的指責,好像都是為了我大清著想。”

    皇帝點了點頭,不過又提醒道:“但這兩次攻訐有先有後。而且最重要的是,雲南地方顯然不認為海寧有威脅邊境的意思。相反,他們可能覺得吳尚賢在挾私報複。”

    傅恒也覺得皇帝說的有道理。

    不過另外一個細節,他卻有些弄不明白。

    “可是如果雙方素有恩怨,海寧又為什麽會脫無上弦給陛下敬獻禮物呢?”

    “這也是朕想不明白的地方。”乾隆道,“這東西肯定是好東西,既然是好東西,那麽想著給皇帝炫耀一下也未嚐不可。”

    他這話隱含了幾分調侃的意思,惹得周圍幾個太監都笑了起來。

    但傅恒卻沒有笑:“可是鋼鐵畢竟屬於家國重器,如此精確的落到對頭手裏,難道就不會被用來往自己身上潑髒水嗎?”

    “是啊。這個海寧竟然如此不智。真是讓人匪夷所思。依著他對朝廷的了解,能夠做出以商亂政這個結論的人,不應該如此不智。除非……”

    傅恒被皇帝的這個邏輯給嚇了一跳,但他已經想到了皇帝的未盡之語,哪怕出於君臣禮節,他也得把皇帝沒說完的話給補全:“除非他是故意的。”

    這話讓周圍的幾個太監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乾隆不滿的看了這幾個太監一眼,但也沒怎麽進行處罰。他轉回臉來,對傅恒繼續說道:“如果此人卻有如此謀略的話,那他真是當世之諸葛,智多近妖啊。”

    傅恒連忙點頭,皇帝的這句話,恐怕一點過譽的成分都沒有。

    不過好在,這位諸葛亮現在偏居一隅,似乎也無力對大清構成威脅。何況,他竟然有禮物敬獻給大清皇帝,又不希望有些蠢貨前來京城以商亂政,怎麽看他都像是一位大清的忠臣。

    至少是一個對大清沒有惡感的人。

    傅恒不是不知道桂家人的存在,但聽海寧這個名字,他也不能不懷疑兩者之間存在某些聯係。

    在茂隆銀廠雖然在滇緬邊境上,可吳尚賢這個人就是個土生土長的雲南石屏人。因此海寧是雲南人的概率也很大。

    所以這件事情還得進一步調查清楚。

    如果可以的話,這個人最好被收為己用。

    他琢磨的這些事情,其實和乾隆想到一塊兒去了。而且乾隆似乎也猜到了他的這些想法。畢竟兩人君臣已久,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隻聽他說:“朕派去的人裏,就有一些是專門為了收攬他而去的。不過,在摸清他的底細之前,我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而且,我們的眼皮地底下就還有個麻煩需要處理呢。”

    聽到這句話,傅恒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陛下說的是吳尚賢吧。”

    “是啊,常言道,聽人勸,吃飽飯。可是這位吳大東家不但不聽人勸,反而還邪私報複。這種剛愎自用的蠢貨,留著他還不知道會惹出多少禍亂來呢?”

    其實吳尚賢這麽一個小小的商人,能夠惹出來的禍事是極其有限的。但站不住“以商亂政”的大帽子,實在是容易引起皇帝和大臣們的擔憂。因此為了防微杜漸,他們不得不事先將這個人拿掉。

    當然,當著東籲使團的麵,朝廷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難看,因此這件事情還得有一個委婉的處理方式。

    不過,這種細枝末節的東西,乾隆皇帝是素來不願意自己去浪費時間想的。還好,傅恒對處理這類事務,已經有了充足的經驗。

    他笑著說:“朝廷如果不好自己出麵的話。那就讓熟悉東籲事務的雲南地方出麵。所謂縣官還不如現管陛下,畢竟仁愛有加,容易被那些卑鄙小人欺之以方。但雲南地方就沒有這個顧慮了,自家治下的子民,關起門來一頓板子就可以了。東籲使團那邊舊總有什麽意見,他們也不可能跑回京城來折騰。更何況他們已經到家了,自然不願意節外生枝,而且記得他們事先與無上弦有什麽約定,在離開京城之後這些約定大概也都已經實現了,所以……”

    乾隆皇帝高興地一拍桌案,還是他的大學士傅恒想的周到。

    這件事情也就照傅恒的意思去辦了。

    不過,使團什麽時候離開北京還是個問題。在那之前,吳尚賢也還有機會繼續活動下去。而東籲市團既然很可能與他狼狽為奸,自然還會提供相應的便利,這對大清王朝來說顯然是個時刻會爆炸的隱患。

    東籲王朝的事情,他是不準備去管的。撇開明朝於緬甸的戰爭這個前車之鑒,光是他這位皇帝的當下重點,也不在那些那邊陲的嘬爾小小國上。

    他的目標,在近些年裏早就已經變成了準噶爾部。他不能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他的這個計劃。

    因此,他做出了另外一個決定:“朕要親自為這個吳尚賢送行,看在他讓朕好好了解了一番海寧的份上。”

    傅恒沒能立刻理解皇帝的意思,但這種小事純粹屬於皇帝的個人喜好,作為一個掌握著天下至尊權利的人,耍些小聰明,耍些小性子,那都是可以理解的。

    於是不久之後,皇帝就再次召見了吳尚賢。

    不過這次的皇帝顯然不準備再聽取對方的花言巧語。他一開口就是雷霆震怒一般的嚎叫,直接把吳尚賢給嚇得哆嗦了起來。

    “朕聽說,你自從進京以後,就四下結交朝廷官員,期間所送出的賄賂高達數萬兩之巨,嚴重敗壞了朝廷風紀不說,竟然還勾結外番東籲,欲借其名,穩固自家私產。你可知道,一旦同意他們的請求,朝廷將會付出多少銀子,又得死多少人?像你這等以己身而壞國事的作為,若是不予懲戒,何以振朝綱?”

    聽到皇帝的這番話,吳尚賢的心中已經明白,雲南官府的那些折子已經起到了作用,他心中的僥幸心理,再也無法如同以前那樣繼續麻痹他的意誌。

    因此他當場就被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他知道,在這頓痛罵之後,即便皇帝不親手處理調查,朝廷官員恐怕就要對他下手了。

    這是現在還無法判斷,他們究竟是準備公開處理掉自己,還是按中耍些手段。

    不過他也知道,這主要取決於乾隆皇帝在東籲使團麵前拉不拉得下臉來?如果臉皮足夠厚的話,他恐怕就要被乾隆臉上的褶子給弄死了。

    皇帝終究是皇帝,他是帝國威權的核心,一言一行都可以決定無數人的命運。

    比如這場痛罵結束之後,他吳尚賢的名字。就很可能會出現在起居注上,從此為後世所知。

    隻可惜是遺臭萬年的那種。

    說起來,這一切也是他自己作死作的。乾隆皇帝早先並不太在意這件事情,是他非得在皇帝麵前跳騰兩下,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結果,皇帝果然想起了那群雲南官員的奏報。

    而且,那奏報當中還隱含著一個最為致命的因素:“以商亂政”。

    這原本是乾隆皇帝在後來想到的罪名,因此而留諸於史籍之上。但隨著穿越者海寧的到來,這個詞竟然也跟著穿越了,提前來到了他的腦海裏。

    他當下也不多做猶豫,直接以“以商亂政”名義,控製了吳尚賢的所作所為,並勒令他不得在京城內繼續行賄,同時等待朝廷或者雲南官府的進一步處分。

    吳尚賢當場嚇得連連磕頭,一麵保證自己不會再賢惠,一麵懇求乾隆皇帝能夠饒過他這一次。

    但乾隆皇帝哪有那個閑情逸致去理會他,他的心思早就已經飄到了萬裏之外的海寧身上——他現在迫切的想要知道,海寧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至此,吳尚賢的命運已經敲定。

    雖然因為蝴蝶效應的緣故而多少有些不同,但總體上好像沒有掀起什麽多餘的波瀾。

    反而是海寧那邊,在早幾個月的時候,就已經意想不到地出現了一些額外的噪音。

    在赤焰和阿裏巴巴汗先後用清朝的名義行事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擔心這些謊言被人識破。

    因此為了防止穿幫,他們似乎也應該派人進京朝貢,並且盡可能在乾隆那裏,爭取到一個類似東印度公司的待遇。

    須知道,早在1677年的時候,英王就已經特許東印度公司鑄錢,審決訟獄。

    1683年的時候,更是下達詔書,許其擁有與亞洲不信上帝之民族宣戰,議和之權利;並被允許召練精兵,保護要塞。

    而這些事情,雖然環球集團都可以做,甚至已經在做了,但畢竟沒有一個傳統大國的背書。所以在國際上,在外國百姓的印象當中,都是缺少權威的存在。

    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些人出於對朝廷的天然畏懼,一直在堅持讓環球集團去進行朝貢。

    這些人當中大部分都是土司,他們自以為在聯盟和集團當中都有極高的地位,因此便不想受到任何與造反相關的事務的牽連。

    作為海寧最早的一批合作者,海寧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內心的惶恐。

    然而他並不想屈服於乾隆。

    好在,他在這幾天裏進入了裝死狀態,意外的躲過了這些嘈雜的喧囂。

    雖然這個辦法並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他早晚都得需要一個這方麵的解決方案,但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不拖累主要的戰略部署才是最為重要的。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在他故意放出被刺殺身亡的消息之後,那些和他結盟的土司和商人們瞬間都陷入到了惶惑不安之中。

    有些和他關係素來平淡的人,立刻試圖推翻他們之前的合作條款。而另外一些關係親近的人,則如喪考妣一般的嚎啕大哭起來。

    就連股票市場近期也出現了大範圍的波動,很多人覺得海寧這個旗幟倒下之後,整個環球集團的產業都將無以為繼。所以他們大肆的拋售股票,不過,這隻是給了某些有心人低價吸籌的機會。

    這些有心人並不隻包括海寧的手下們,還包括一直非常看好他事業的罕國楷。

    這家夥不顧家族內部的反對意見,帶著大量的金銀就衝進了交易所。他老爹被氣的險些背過氣去,然而當這老頭恢複清醒之後,他卻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這位客人帶著鬥笠,聲稱隻是來他家躲雨的。

    然而他身後的白山和紫金,卻清晰地昭示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