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城南有間酒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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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戈清醒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奪門而出直奔石板街的城南衙門,就連酒肆的大門都沒空上鎖。
擊申冤鼓,被京官傳上堂,向官老爺口述未婚妻被人搶走的經過。
在虞戈提及對方乘坐印有血朱雀的黑色車轎時,京官老爺勃然大怒,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拖下去杖五大棍,給本官叉出去!”
虞戈被賞了五棍子,然後被四名衙役叉了出去,如丟垃圾似的扔到了大街上。
幸虧用刑的衙役見他不過是無知的少年,便沒有動真把式,加之他多年來勤快操持酒肆,體能還算不錯,比較抗打。
報官無門,還白挨了一頓打,虞戈起身撲了撲衣裳,剛想離開此處,再換東街的衙門試一試。
迎麵碰見兩個衙役抬著一副擔架往這邊走,其中一個還朝著虞戈揮手道:“躲一躲,別撞了晦氣!”
架子上蓋著一層黑布,一隻皮肉翻卷的手臂,無力的向下垂落,正隨著兩名衙役的腳步前後擺動著。
虞戈麵色一驚,忙向後躲閃,卻不甚踩到了門坎兒,身子一個趔趄,向後跌去。幸得抬架子的老衙役眼疾手快,伸手拉了虞戈一把。
虞戈本想拱手道謝,卻見那擔架上的黑布突然滑落一半,露出了一張虞戈非常熟悉的臉。
他麵露一抹驚悚之色,本能撤向一旁,隻見那躺在擔架上的,正是昔日賣豆幹的五娘!
此時她雙眼無神、皮膚枯槁、麵如死灰,明顯是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老衙役以為虞戈是被嚇到了也沒有在意,替擔架上的屍首蓋好黑布,然後抬進了衙門。
虞戈注意到,五娘小腹上有一個小洞,仿佛是被某種極為尖銳的利器刺破的,衣襟被血染成暗紅色,光是看著就極為可怖。
而那無力垂落又皮肉翻卷的手臂,更像是被人一刀一刀故意削成這樣的。
不但如此,眼力勁細心的虞戈還注意到,那手臂上似乎還殘存著一個印記,不是傷口,更像是某種刺青。
好像是…
一片花瓣?
虞戈晃過神來時,人家已經走遠了,他強忍著心中的恐懼感,慌慌張張的離開了。
不知為何,他本能的感覺到,五娘的死絕非意外,很有可能也跟小九的事有關係…
路上,虞戈挨個向路人打聽,有關血色朱雀的事情。不料,路人聽了俱對此諱莫如深隻字不提,最後還是一個土埋到脖子的老大爺,跟虞戈提了那麽一嘴。
原來血朱雀是專門服務女帝的內務府,才能使用的圖紋。而四匹馬拉車,代表乘車的人地位很高,官階至少在三品以上,或者在永安城內享有一定尊貴的爵位。
如此一來,那紅衣女子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定是在內務府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隻怪石板街巷子深小,裏頭的居民每天睜眼閉眼都是為了生計,哪裏會有閑心去了解皇宮裏的那點事兒。
就連父母官都將虞戈轟了出去,路人也是一副看神經病的眼神,他一個小小的酒肆老板,又能做什麽呢?
虞戈輾轉各大街巷,臨近黃昏時,這才發現自己渾渾噩噩之際,又鬼使神差的繞回了酒肆。
酒肆大門依舊敞開著,裏頭雖然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但一天的光景,還是丟了不少東西。
虞戈沒有心情去清點損失,他癱坐在靠窗的一張空桌上,心亂如麻,失神的望著窗外天空。
此間正值日頭偏西之時,夕陽似火欲沉,將天地間的最後一抹晚霞引燃。一時赤朱丹彤、霞影絢爛,似火更似血。
緊接著,一席比火更鮮紅,比血還要刺眼的紅衣,映入虞戈的目光。
是那個紅衣女子,就是她接小九上了那輛黑色馬車。
虞戈長吐一口濁氣,從容的看向大步跳進酒肆的紅衣少女。此時,他心裏已經隱約猜到了一點眉目,小九怎麽會是普通人呢?
十年相處,他又怎會看不出,對方與生俱來那刻在骨子裏的高貴氣質?
即便墮入凡塵,也是不染一塵的白蓮。
縱然十年相伴,但兩個人之間總有一根無法逾越的線,那條線隔著兩個世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切,都隻是他自己不願承認,不願去想罷了。
注意到虞戈失魂落魄的模樣,紅衣女子嫣然一笑,隻是這笑裏多少帶著幾分嘲諷。
“喂,店家!沒看見有客嗎?”紅衣女子入座,卻不見虞戈動作,便抬手拍了拍桌麵,不滿道。
虞戈輕吐一口濁氣,稍稍調整心態,遙問:“要來點什麽?”
“把你的拿手好菜,還有店裏最好的酒,通通給本姑娘呈上來。”
虞戈走進廚房係好圍裙,伴隨著鍋鏟敲擊聲響起,清冷的酒肆終於有了幾分煙火氣。
聽著廚房中傳來煎炒烹炸的嘈雜聲,紅衣女子突然輕聲道:“兩件事,先說第一件,她不叫小九。”
紅衣女子聲音很小,可以說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下,虞戈應該是聽不見的。可虞戈非但能聽見,並且聽的十分清楚,他明白,這是對方想讓自己聽見。
隻聽紅衣女子繼續道:“十年前,逆賊林浦起兵造反,意圖擁立太子茳澈為帝。
後兵敗被殺,而太子茳澈則因為這件事受到牽連,被陛下貶為庶人。
你的未婚妻,就是茳澈的九女兒茳杳,隻是昔日太子被女帝流放吳地時,念及茳杳尚幼的緣故,才被秘密留在永安。
這是其一,告知你事情原委,也是茳杳的意思。至於她本人…
這輩子,你大概是沒有機會見麵了。”
話音剛落,廚房內嘈雜的聲音為之一頓,虞戈眸光微顫,心中反複默念著茳杳這個名字。
片刻後,廚房中又傳來忙碌的聲音,紅衣女子微微挑眉,繼續道:“第二件事,當初寧王離都時,曾自作主張定下一門親事。
聽說還請人擬了一紙婚約,陛下對此很不高興,要我親自來收回來。”
話音剛落,小小的四方桌上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和一杯清酒。
紅衣女子瞥了一眼菜品,見慣了宮裏那些大手筆,這種市井小民的吃食,自然入不了她的眼睛。
“這能吃嗎,我還是喝酒吧。”
紅衣女子皺了皺眉頭,拈起酒杯淺嚐一口,一頻一動都透著幾分優雅高貴。
“噗——呸呸呸,什麽玩意,酸死人了,就這也拿出來賣,你窮瘋啦!”
紅衣女子顯然未曾料到這酒口味極重,猝不及防間,也顧不得淑女的形象了。
“嗬嗬,這是小九釀的酒,來店裏的人都喝這個。”
注意到虞戈的語氣,紅衣女子隻感覺對方是在故意捉弄自己。
她抽出一張手帕擦了擦嘴角,再次抬頭時,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上隻剩下了端莊與凝重。
紅衣女子朱唇微啟,聲色微冷:“你不歡迎我?行,那咱們繼續說正事!
那一紙婚書,你是親手交給我,還是我親自去拿?
你打算自己去死,還是我幫你去死?”
又提及到生死這等活人禁忌之事,虞戈深知,對於內務府這種龐然大物來說,抹去自己的存在就跟碾死螞蟻一樣簡單。
應該絕望嗎?應該臣服嗎?應該…去死嗎?
想和喜歡的人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有錯嗎?
“我通通拒絕!”
看著麵前這張冷若寒霜的絕世容顏,虞戈毅然道:“如果是小九本人不願嫁我,那我定會親手撕了婚約!
我更不會去死,因為我想活著,認真的活著。”
紅衣女子突然笑了,嬌豔如玫瑰般朱紅的唇微微翹起,其中嘲弄的意味更濃。
“活著,對某些人來說,也是一種奢求。”
她緩緩起身,略顯嬌嫩的聲音不威自怒,憑空生出的壓迫感,讓麵前的虞戈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就是修行者和普通人的區別,在這股力量麵前,凡人便如螻蟻一般,就連最起碼得反抗都做不到。
“好吧,雖說是不知者無罪,但皇嗣與平民訂婚,這種事若是傳出去,難免會有損皇家威儀。
那位會不開心的,她不開心了,我們內務府乃至整個皇宮、整個永安、整個天下…都會遭殃!”
紅衣女子冷冷的瞥了虞戈一眼,後者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隻感覺這女子的目光,竟比先前那自稱是半步上元境的劍客還要犀利。
他突然感覺雙膝一軟,身子竟然不受控製的緩緩下墜,最終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虞戈想要奮力掙紮,卻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死死的摁住他的肩膀,任憑他用盡渾身力氣,也無法掙脫這股強大的力量。
而這或許隻是紅衣女子眾多手段中,最不起眼的那個。
“你應該知道,何為懷璧其罪。
想和心愛之人好好生活,這沒有錯,但這人是茳杳,那便隻能委屈你去死了。”
話音剛落,虞戈喉間突然泛起一抹苦澀,鐵鏽般的腥味在口腔中炸開,那是血。
豌豆般大小的汗珠兒滑落臉頰,混合著嘴角垂下的血跡,滴在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
染紅了地板的滴答聲,宛若奪魂攝魄的鬼神,同時折磨著他的身體與靈魂。
要死了嗎?
這是虞戈第二次體驗到,什麽叫做身不由己的無力感。
女帝、內務府、永安、天下人,這些對於虞戈來說似乎都太過遙遠,是隻能抬頭仰視的存在。
但即便作為一隻螻蟻,他也想好好的活下去,和喜歡的人一起。
腦海中突然浮現小九的麵容,隻是略顯模糊不清,無論虞戈怎麽回憶,都無法在腦海中複原對方的相貌。
仿佛一日不見,便已隔三秋,冥冥中隱約在暗示著虞戈,如果在這裏匍匐倒下,他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虞戈猛地抬頭,瞳孔微縮,心跳驟然加快,蒼白的麵色泛起七分潮紅。
緊接著,他一口鮮血噴出,而那股壓製他的力量,也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他艱難的站起身,臉上的潮紅盡數消退,慘白如紙。
在紅衣女子略顯詫異的表情下,虞戈艱難開口道:“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這沒有罪,我想活著,這也沒有錯。
哪怕她是茳杳,但在我心裏,依舊是小九。”
紅衣女子微微後撤半步,神色狐疑的重新打量虞戈一眼。她不明白,分明是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真元波動的普通人,究竟是怎麽掙脫真元的桎梏。
“好吧,或許你說的對,的確有些東西,能讓聖人也無能為力。
但你不要忘記,可能你對她的感情,隻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
你根本不了解她,有些人,即便相處十年,到頭來依舊是陌生人。”
最後三個字狠狠地戳中了虞戈的內心。
的確,縱然相處十年,他與她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螻蟻是配不上鳳凰的,且不說無法攀附那金枝玉葉,光是試圖靠近,便會被涅火燒成灰燼。
“陛下已經恢複了茳杳皇儲的身份,你二人的這段孽緣,該結束了。”
紅衣女子緩緩伸出纖纖細手,並指在虞戈麵前輕輕一點。
“所以,安心的去吧。”
忽聞轟的一聲巨響,然後一切歸於死寂。視線中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埋沒了原有的輪廓,迎接虞戈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就是死亡嗎…
意識沉淪於黑暗之中,虞戈發自內心的拷問自己,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老老實實交還婚書,以頭搶地求對方放過自己一命,即便不能免除一死,也起碼會落個舒服一點的下場吧?
不,如果這樣做了,那我就不是我了。
虞戈並不後悔,哪怕重來一萬次,他還是會對紅衣少女說:“我不會放棄小九,更不會主動去死!”
倘若為了生存拋棄執念,那便等同於拋棄了自己的靈魂。
選擇背叛自己來苟且偷生的人,恐怕已經不能用人來形容了,因為他們的肉體還活著,但心卻早就死了。
可自己又算是什麽呢?心還活著,但肉身已經被轟成渣了嗎?
都已經自身難保了,還在想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一時間,虞戈不知是應該嘲笑自己心大,該是應該哭訴自己的遭遇。
“喂,小子,你還沒死呢,不要胡言亂語一通傻笑了!”
厚重又沙啞的男聲炸響在自己耳邊,虞戈猛地睜開雙眼,卻被迎麵刺來的朝陽打了個正著。
他本能伸手遮住眼睛,方才感覺到自指尖泛起一抹熟悉的溫度,順著血管一路延伸至心髒,而這就是活著的感覺!
逐漸適應周圍環境,虞戈緩緩抬頭眺望遠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聲感慨道:“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