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欄杆拍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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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半天,方老爺子照樣沒做成一樁生意。可方老爺子卻是一臉坦然,到了中午的時候,慢悠悠地取出幹糧,一邊細嚼慢咽,一邊繼續讀這手中破爛不堪的《孟子》,讀到“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句時,不覺齒頰生香。

    城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街口幾個原本正在曬太陽的混混頓時來了精神,成群結隊地往城門口湧過去。城門外的官道上開來一隊儀仗,儀仗的服飾瞧起來挺新鮮,不過最新鮮的是儀仗前麵的武士個個兒高舉著一根長竹竿,每根竹竿上赫然挑著一個血淋淋的腦袋。

    儀仗到了城門口,穿著官服的知縣大人早就帶著全縣差役在門口迎接,一下子看到如此多的人頭,知縣大人也嚇得不行,幹脆“噗通”一聲跪下了,顫抖道:“下官……見過上差!”

    儀仗前一個隊官模樣的人扶著腰刀站了出來,吆喝道:“如皋縣,大人有令,爾縣境內聚眾抗捐者眾,乃是爾等治理無方!如今邊關吃緊,將士無糧無餉,天子體恤將士為國捐軀,奈何天災不斷國庫不豐,特征遼餉,如若再有抗捐者,以通敵謀逆論!如皋縣,稅監大人逐縣催繳遼餉,今日到你縣,你可知道如何去做?”

    縣令一臉的汗水,連連點頭道:“下官知道!下官知道!還請稅監大人先行入城,下官在四海樓為稅監大人接風……”

    隊官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前麵帶路。”

    縣令已經渡過了先前的驚慌,心裏反而湧起一陣憤怒:一個太監也能這麽囂張!正兒八經的士人給他帶路!心下雖怒,可卻不能說出來,隻得帶著縣衙人等在前麵引路進城。

    方老爺子想來不喜瞧熱鬧,不管多少人從他麵前跑過去,他照樣捧著那本《孟子》讀得津津有味,直到縣衙的差役呼喝著肅清街道的時候,才被迫放下書本站了起來。抬頭一看,就是幾十根竹竿上挑著的人頭。

    方老爺子立刻呆住了,隻覺得一陣頭昏眼花,借著整個人就迷迷糊糊地呆立在那裏,半天都沒緩過神來。老許!老許的人頭怎麽會在這裏!老許到底遇到了什麽!

    人群裏,正準備去找方濤的招財的進寶也驚駭地發現了自己父親的頭顱,進寶頓時就癱在了招財的懷裏,伸出顫抖的手朝人頭指去。招財顯然也看到了自己父親的首級,悲慟之後連忙捂住了進寶的嘴,將進寶拖進了小巷中。

    “別哭!快回家!”招財聲音低沉道。

    進寶顯然被哥哥的聲音喚醒,抬頭看著哥哥時,看到哥哥的瞳孔已經泛出了血色,身上的肉不斷地顫抖著。當下沒有猶豫,直接跟著哥哥往家裏跑去。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已經聽到了家裏隱隱的哭聲。

    “嬸子,是我糊塗……”一個年輕男子跪在兩人的母親麵前哭訴道,“這一趟許叔比前幾次多賺了幾個大錢,一高興就沽了點兒酒,喝多了就坐在車上唱小曲兒,誰知道衝撞了稅監的儀仗,就被……砍了……”

    許母木然地坐在那裏,看著地上橫躺著的那具無頭的屍身,默然無語。

    “爹!”進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伏在父親的屍身上慟哭不已。

    招財走到屋子裏掃視了一眼,二話不說拔腳進了廚下,直接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黑著臉就要往外走。

    “回來!”許母突然厲喝道,“你個忤逆子,若是敢走出這大門,就不是你爹的兒子!”

    招財愣住了,旋即狠狠地將菜刀摜到地上,蹲在一邊嗚嗚地哭了起來。

    許母看到兒子的模樣,反而鬆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到招財旁邊,蹲下身道:“你爹就你這麽一個獨苗,若是你再出了事,這香火就斷了……”

    招財抬起頭,他很驚詫於母親的鎮定與沉著,於是,擦幹眼淚問道:“娘,那我該怎麽辦?”

    許母站起身,看了招財一眼道:“活下去,給許家留下香火……”說罷,對那年輕男子道:“大侄兒,你且先回去吧,出了這麽大事兒,不知道你爹娘多擔心你……”

    男子點點頭起身道:“嗯!嬸子節哀,我回去跟爹娘說一聲就過來幫忙料理許叔的後事……”

    許母頷首道:“麻煩你了。”男子連連推謝,匆忙離開。許母又轉向招財道:“招財,你帶著你妹子去買些香燭紙紮來,再去打聽打聽贖回你爹的人頭要花多少錢……記住,別生事……”說罷,轉身進了裏屋。

    “嗯!”招財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走到屋內硬是拉起進寶往外走。進寶抽抽嗒嗒地跟著招財走出了自家的院子,兩個人剛走出去沒多遠,院子裏就傳來了“噗通”一聲。兄妹兩個對視一眼,臉色齊齊劇變,發瘋似的連忙跑回院子,看著還在晃悠的井軲轆,兩個人趕緊趴到井沿上往下看去,隻看到井水中泛起的陣陣漣漪。

    就算再傻,兩個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進寶直起身子就想往井裏跳,哭喊道:“娘!”招財一把拉著進寶,怒喝道:“哭什麽哭!快去叫人!”進寶恍然,立刻起身跑出去挨家挨戶地敲門求援。沒出門的鄰居們聽說老許家的當家的被砍死,女人跳了井,也都紛紛趕了過來,等許母被撈上來的時候,人早就斷了氣,鄰居們隻得留下來寬慰兩個孩子,古道熱腸的張哲自然站出來幫忙指派著街坊鄰居幫忙料理兩口子的後事。

    ……………………

    方老爺子在恍恍惚惚中坐下,看看自己桌上擺著的那本《孟子》,顫抖的手再去拿那本破爛不堪的《孟子》時,不禁抖了一下,修長的指甲劃破了一頁。這本飽受折磨的書終於忍不住用自殘的形式提出了抗議,方才那句“然而不王者”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句似乎是殘缺了的話:“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未之有也。”方老爺子一時愣住了。

    要說剛罷官那會兒,自己也還是有些瞧不起老許的,畢竟自己是個讀書人,老許是個傷殘的邊兵,怎麽也不可能搭到一塊兒去,自己當初照顧老許,也不過是盡了一個父母官的本份而已。可日子久了方老爺子才發現,身上的功名一旦沒了,各種稅也要交了,捐也得納了,上門催繳的稅吏也沒好臉色了,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已經老許歸了同一類了。

    當時的方老爺子有些喪氣,可老許似乎從來沒想過這些,該照應的照應,該幫襯的幫襯,甚至連他自家那根豆芽菜般的小丫頭也直接許了過來,連聘禮都不肯要的。一開始方老爺子還有些遲疑,自己的兒子的終身大事就這麽草率決定了?可當自己的兒子連縣學都進不去的時候方老爺子才徹底地心灰意冷了,方家,到了他這一代,算是徹底完了。自己的兒子,別說能跟書香門第聯姻了,以閹黨餘孽的身份,能攀上個良家女子就算祖宗保佑。

    於是方老爺子雖然沒正式答應老許的提議,可心裏已經默認了老許當自己的親家。可此時此刻,當自己的親家被官府砍了腦袋,自己卻隻能這麽傻愣愣地在這兒杵著。

    低頭看看桌上殘破的《孟子》方老爺子一陣苦笑:聖賢書!聖賢書有用麽!百無一用是書生哪!

    周圍出攤的都是賣些瓜果、布頭的老實漢子,看著方老爺子,也都不由一陣欷歔。以前方老爺子還是縣太爺的時候,從不曾派過捐,進出城門也不用交一個銅板的錢,雖然為人古板些,可當真是個難得的官兒,可就這麽個官兒,卻怎麽也升不上去;雖然大家夥也不想讓方太爺就離開本縣,可好人沒好報,這些旁人看在眼裏,心裏也都堵得慌。

    如皋縣城不過是泰州府下麵的一個小城,雖然往來的商賈也不少,可再怎麽也不過就這麽些丁口,大家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一竿子掃過去沒準就是自家拐彎抹角的親戚,街坊們自然也就混得個自來熟。時間長了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了方老爺子跟老許的交情,大家也都認得老許,看到老許的首級就這麽被挑在竹竿子上麵,沒有誰心裏能痛快了。所以看到方老爺子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眾人也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勸慰。

    一聲爆喝突然傳來,如同憑空響起一個炸雷:“都圍著作甚!散開!交錢!大軍的餉銀!”

    有人怯生生地問道:“餉銀?上個月不是剛剛征了餉銀麽……”

    人高馬大的稅吏立刻瞪著眼睛厲聲喝道:“那是剿餉!這次是遼餉!”

    “可端午的時候不是還交了餉銀麽……”

    “那是協餉!再囉嗦老子廢了你!還想在這片兒混的,都他娘的交錢!快點兒!”

    方老爺子看著如豺狼一般的稅吏,還沒有從老許身亡的悲傷中緩過勁來,臉上就已經挨了一巴掌。

    “啪!”一記耳光清脆而響亮,稅吏怒喝道:“老東西,說你呢!再不掏錢老子拆了你這把老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