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圩六章 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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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宮裏用的香,和普通人家用的也沒什麽區別。”伊士堯好說歹說,是再拿幾支給何禾用,才讓金靚姍相信自己不會平白無故點燃定魄香。
可金靚姍心裏清楚得很,何禾離開行宮那天,才讓瑛兒拿了一些讓她帶走。
現在伊士堯說什麽要帶給何禾,完全是在撒謊,但無論如何,金靚姍更不相信的是他真的願意再冒一次瀕死的風險,去聞定魄香的味道。
就因為如此,才拿了一把十根交給伊士堯,特意提醒他,回宮之後,自己還能見到何禾,會仔細和她確認這香的情況。
伊士堯卻在心裏說,等何禾都入了宮,這定魄香試都試好幾回了。
轉身要走,金靚姍在身後大著聲音,又追了一句,“千萬別亂用啊!”
說到濫用藥物,皇長子在骨裏藏針的想法就來源於此,曾主修過《世宗實錄》的老師沈一貫提到過,嘉靖帝——算起來那應該是自己的曾祖父了,曾癡迷於煉丹,在別處的史書裏更是記載了這位曾祖父“好道術,煉丹服食,性寢躁急,喜怒無常,宮人等不勝怨懼,同謀構亂雲”的事跡。
坦率地說,這樣的曾祖父與傳言喜好女色的祖父,還有虐待自己生母王恭妃的父親,對三人過往的詳細得知,共同構造了皇長子如今的人格。
因此那些極端行為在他自己,哪怕是沈一貫看來都有跡可循,不過沈一貫作為皇長子的老師,則是不相信這些極端行為裏包含“弑父弑君”,而皇長子內心獨有這一件事才能算得上極端。
曾祖父嘉靖帝過量服用丹藥致身體衰竭的事,在宮中不是什麽秘密,但為何用丹藥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卻鮮有人知。
直到他有意無意向太醫院中同樣經曆過三朝的老禦醫打聽的時候才知,丹爐在煉藥時,內爐壁常常會積起甚厚的藥灰,而這些藥灰,恰巧是至毒之物。
“煉丹常用丹砂、金、銅、鉛、流銀、硫黃、雄黃、雌黃,在爐內煉製,燒盡後的煙氣及未能燒盡之物則在爐底、爐壁堆積,吾等謂之曰‘鉛毒’,鉛毒傷體,隻消誤吸、誤服些許,五髒六腑處處都將受損,其狀之慘,老朽實恐向殿下言明。”禦醫對自己聽聞過的病患,哪怕是萬歲也不避諱,畢竟來打聽的人是與其緊密相關的皇長子,說與不說,不過一念之間的事,說出來還能從皇長子這兒收獲一個好印象。
“可為何皇曾祖父口服丹藥許久,卻仍能當朝四十餘年?”皇長子對翊坤宮鄭皇貴妃與皇帝的恨意雖然深重,但真要實施計劃,還是得把用量和使用方式想得全麵些。
“世宗同當今萬歲,亦在後宮理政多年,雖不敢說並無日理萬機,但無論休息、飲食都要強過日日早起上朝、飲食無規律許多,因此身體自然康健些許;此外,雖說藥灰劇毒,也是長此以往服藥積累,較直接服用,毒性想去甚遠。”禦醫沒有真的接觸過嘉靖皇帝的,關於藥灰的事也是年輕時從自己師傅那兒打聽來的,不過在“求知若渴”、彼時已經住進延禧宮、距離皇位僅“一步之遙”的皇長子麵前,這禦醫也隻能依靠振振有詞來強裝知情,博一些來自皇長子的好感。
皇長子畢竟聽聞過自己曾祖父駕崩時的離奇,對禦醫的話自然信以為真,“那如今若要使這藥灰,可從何處得來?”
禦醫先是驚訝,緊接著感到非常猶豫,他對一個已滿廿歲,愛好打聽的皇子倒是不敢妄加揣測——畢竟煉丹藥也不是最近一朝兩朝的事——他日眼前的皇長子若能登基,但直接詢問怎麽才能得來這至毒之物,就有一番其它含義在其中了。
因此他回答得格外隱晦,“殿下尋此藥灰,可有特殊之用否?以老朽往日往年之見識,此物非但劇毒,就連丟棄亦要小心謹慎,不可入水,不可深埋,更不可隨意堆砌放置。”
皇長子頓時明白禦醫對自己想要藥灰一時感到懷疑,便哈哈隨意一笑,“此等至毒之物,哪能真問你要來,更何況,我要來何用,難不成還放在殿裏藥什麽害蟲不成?”
“這太醫院中,隻見丹爐,未見明火和丹藥,茲當是你們將煉丹的場所置於別處了。如此一問,隻是確認諸多禦醫未有胡亂處理罷了。”看禦醫的眼神裏仍有許多疑惑,他又補上了一句。
“萬歲此時許久未用這丹爐,平日有些急需的,也是取往年煉製好的用。”禦醫沒有放下心中戒備,又不敢言語行動衝撞皇長子,心中默選了一個迂回的說話方式。
皇長子假意笑笑,走到丹爐邊,用手指敲了敲外爐壁,又眯起一隻眼朝爐裏看,“從未湊如此近看過丹爐,屬實稀奇,不知升起火來是何模樣?”
“想必不簡單,改日你們太醫院院使在,我再來瞧瞧吧。”皇長子一句話裏不僅欲擒故縱,還捎帶上禦醫的頂頭上司,言外之意十分明顯——你不展示,我自有辦法讓你展示。
與同樣年紀的沈首輔不同,沈一貫身居高位,且經曆過大風浪,皇長子使的這種小伎倆對他完全無用,但對一名在宮中擔任禦醫一職僅半百年的垂垂老者,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萬事平順。
他此時心想,若因自己口無遮攔,皇長子如今要觀丹爐、取藥灰這種事讓院使知道了,如何能安寧度日?
“此般小事,如何需要勞動院使,且皇長子親臨太醫院一趟實屬不易,老朽此時取燃爐之物,點它半刻與殿下看看又有何妨?”禦醫說著,打開了煉丹爐爐頂的蓋子,一股硝石火藥味兒撲鼻而來,“殿下稍候片刻,老朽這就將燃爐之物取來。”
趁禦醫去取點爐子的東西之時,皇長子透過打開的爐蓋向爐裏瞧去,爐壁四周確有一圈黑中透著些許閃光的積灰,他四處尋找,找來一片足夠長的竹片和桑紙,麵朝禦醫會從彼處回來的門口,從爐底小心挑起藥灰,如此幾次,用桑紙妥帖的把藥灰包了,又仔細地放在衣襟內兜裏。
就在挑下最後一勺時,禦醫一手提溜一壺魚油,另一手抱著一捆用桐油浸過的香樟木料走來,皇長子匆忙假裝用竹片敲擊著爐子內壁,說著,“此爐必有來曆,用料實非尋常。”
禦醫聽皇長子說到這事,臉上展開笑容,完全沒注意他手上拿著的竹片,絮叨起這煉丹爐自世宗初年用一整塊銅料製成來,又說是已有近七十年曆史,更是煉取過丹藥無數,而今閑置做太醫院此屋內的裝飾品,亦顯風雅。
說罷丹爐還不夠,又說起手裏的魚油和香樟木材來,“這魚油非同小可,據院使言,此物如同龍涎香般稀有,雖價不高,卻難尋,非得去往遠洋才得,耐燒,據傳秦始皇陵中的長明燈,正是用此油;還有老朽手中之木材,香樟本是為打名貴器具所用,現在拿桐油這麽一浸,竟成了用來燒的木柴。”
一邊說一邊口中嘖嘖不已,皇長子乘機背過身,將竹片放回原處,嘴裏應著,“要用這桐油浸過的香樟當做木柴,其中可有講究?”
“那講究可大了,殿下不知,這丹爐中需長久密閉,隻留有幾處冒火出煙,若用尋常木柴,所煉丹藥必有一股煙熏火燎之氣,可用這桐油香樟,製出的丸藥不隻清香四溢,更可增益藥效。”禦醫說著,用小臂長的火鉗將幾塊香樟塞入爐底,再潑上些魚油,取來火種,細細吹燃了,點著一張宣紙,投入爐內。
隨著丹爐中燃起呼呼作響的大火,火光映照下的皇長子一手按住胸前的藥灰紙包,詭異地笑了笑,“他日,我若要煉製何藥物,定要你來親製。”
七旬的老禦醫聽到將來或許成為太子的皇長子這麽一說,內心欣喜,蓋上爐蓋,任放入的木柴與魚油肆意燃燒,想到自己為禦醫,確實已經為當今萬歲救治過數次危急狀況,皇長子已入主延禧宮,聽聞他人亦言其成為太子指日可待,諂媚地笑說,“承殿下吉言,若老朽當真可年至耄耋,有幸為殿下煉製丹藥,自是傾盡所有,責無旁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