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回計除本多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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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6日,以心崇伝秘密拜訪了本多正純,和他的父親本多正信不同,本多正純對於這個很聰明很會來事的和尚有些好感,而且作為鬆平忠輝的引薦者,這個和尚並沒有利用山內一豐事件打擊德川秀忠和自己,反而在德川秀忠被家康判罰閉門思過後,上書請求家康寬恕,以心崇伝公平,大度的形象一時間被眾人廣為傳頌,可惜所有人都不知道,就連本多正信也沒想到,自己用了四十年時間才摸清楚的德川家康的脾氣秉性,讓這位身負姚廣孝學說真傳的大和尚一年時間就摸清了,所以家中在秀忠被罰後,無人敢上書求情,隻有兩人,一個本多正信一個以心崇伝,本多正信是家康肚子裏的蛔蟲,家康自然明白,老部下是配合自己,知道自己憐惜兒子,所以給自己個台階,好早點把秀忠放出來,以心崇伝又何嚐不是如此,既然你不打算收拾秀忠,我就順水推舟,還落個護衛少主的好名聲!

    見到本多正純後,以心崇伝用一種近乎神秘的態度和本多正純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棵樹,樹上隻接了兩個桃子,有兩個小孩子被父親趕到樹下,讓他們在這裏等著桃子落地,誰先把桃子帶回家,誰就有晚飯吃,其中大兒子被分配去接大桃子,二兒子則站在小桃子底下,大桃子本來重,是要先落地的,可是來了一陣風,大桃子的根莖粗,承受住了,小桃子後來居上,細弱的藤蔓被風吹斷,已經有搖搖欲墜之勢,這時候怎麽辦,大兒子的必勝之勢突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眼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兒子就要帶著桃子回家吃飯去了,最後大兒子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揍了弟弟一頓,把他趕走,自己在桃樹下等著,小桃子還是先落地了,可是小兒子不在,沒人撿,大兒子隻要慢慢等著大桃子落地,就可以抱著桃子回家領取他的獎勵。

    這個故事聽著很沒意思,也沒什麽邏輯,可本多正純立時領悟到了其中的意義,大桃子根基深厚,接近成熟,說的可不正是大公子秀忠麽,小桃子說的就是鬆平忠輝,本來還未成熟,威脅不到什麽,可一陣風來了,馬上就有落地的可能,這陣風就是家康啊,家康提拔了小公子,竟然有趕超秀忠之意,所以與其想著怎麽焚香禱告,保佑大桃子先落地,不如占據主動,趕走等著接桃子的人,隻有一人等候勝利果實,那不論誰先誰後,優勢都已經占盡了。這大兒子自然是本多一族,小兒子自然是依附於鬆平忠輝的大久保一族了!

    可是如何對付守護鬆平忠輝的大久保長安呢?而且以心崇伝是鬆平忠輝的推薦人,他的興衰榮辱其實已經和忠輝綁在一起了,他若是對於鬆平忠輝和德川秀忠的爭寵不聞不問,倒還能說明他是個不偏不倚的人,現在他反而來幫助秀忠打擊自己的主子,本多正純不免會想到,此人是不是有什麽更大的陰謀?他滿帶懷疑的看著以心崇伝,不說一句話,以心崇伝瞅著他的表情,猜到他是對自己有所防範,於是拿出了早準備好的一段話,立時就打消了本多正純的懷疑,“今主君應對孟昭德討伐,需上下齊心,方能險中求勝,家事不可被數子奪嫡耽誤,若德川氏覆滅,則一切富貴皆是空談,與其坐視兩子內鬥,消耗本家精力,不如主動出手,助主上擇一子立為嫡長,安內而後攘外,方為大丈夫氣節也!忠輝雖然得寵,畢竟根基尚淺,五六年間不能成事,秀忠穩妥有餘,為子勤孝,主君早有心思,此時推波助瀾,雖然有愧忠輝,卻可換得本家內部之團結,免除內耗造成的滅頂之災!”

    真是大仁大義啊!真是高瞻遠矚啊!原來以心崇伝不是不忠於鬆平忠輝,而是他看出了,此時並非奪嫡的最好機會,一旦這時候德川氏內耗嚴重,孟昭德大軍必定乘虛而入,那時候的本家自顧不暇,肯定要被擊敗,所有家臣都要做階下囚,德川家康和孟昭德的關係又不比別的外樣大名,孟昭德得手後,絕不會寬恕,一定會連根拔起,連命都沒有了,何來富貴之說?以心崇伝如果襄助本多正純搞垮鬆平忠輝,雖然日後會排在本多正純之後,可到手的富貴也不少,而且還有命在,這才是亂謀者的思維啊,果然不同於常人,父親常常和我提醒的,說“大和尚乃亂謀害世之徒,非正謀治世之才,當敬而遠之”,原來是真有道理的啊,不過父親還是看錯了,此時的局勢這麽複雜,真的要聽大和尚的話,才能解開這些亂局啊!本多正純想罷,已經對以心崇伝再無疑惑,推心置腹起來。

    所謂亂謀者,其所學基本上不出厚黑,蠱惑,挑撥,誣陷,耍賴等科目,始於戰國時期蘇秦張儀的合縱連橫,也就是靠著一張嘴打天下,依靠甲幹掉乙,依靠乙幹掉丙,先拉後打,在各方勢力遊走,如魚得水,最後坐收漁利,這種人把友情當做一種手段,把忠心當做一種借口,雖然修煉成後狠毒無比,足以縱橫天下,但是一直被有誌之士所不齒,大多數人,比如阿倍秀明,本多正信雖有此才智去學,卻不學,於是一些關鍵問題上,阿倍秀明還要指望尼子長秀,而本多正信就幹不過以心崇伝了。

    得到以心崇伝的指點後,本多正純開始加緊鏟除鬆平忠輝黨羽的腳步,他拉攏德川氏老派家臣還有城主,上書大久保長安包藏禍心,貪汙腐敗,實際富可敵國,本家用錢之際,他卻私藏重金,害的本家捉襟見肘,實在可惡,這樣狠毒的狀紙送到德川家康麵前,看得德川家康好不堵心,而且本多正純之後,又有無數人上書,一數德川家康叫的上號的家臣,一百人裏竟然有七八十人說了這個話,德川家康就不得不信了,他隻好召來多羅尾光俊,讓他在甲斐,相模,武藏三地秘密調查大久保長安的劣跡和罪證,最後呈報上來。

    得到指示的多羅尾光俊一邊派人去調查此事,一邊讓人通知盟友大久保長安,命他小心提防,大久保長安聽說此事,知道是本多一門為了德川秀忠發動反撲了,趕緊去找以心崇伝商量,以心崇伝聽罷大久保長安的訴說後,假作剛剛知曉,寬慰大久保長安道,“聽說代司掌握關東全部金銀礦脈的開采權,不知最後是怎麽分成的?”大久保長安答道,“我六主上四,我的六成裏麵還包括三國礦山駐軍的俸祿,日常防禦工事的修築和消耗,還有三國礦山附近農戶的稅金,其實最後我能剩下兩成。”以心崇伝點點頭道,“那就不怕他去查,你可以上書主君,把全部家產列明,然後算一筆賬,這六成如何花銷了,越繁瑣越好,最後說明,這個位置實在辛苦,不過看著油水多,現在臣下被疑,不如你交出權力,讓別人來幹,自洗嫌疑。”大久保長安詫異道,“我若放棄三國開采權,少主的活動資金從何而來?”以心崇伝笑道,“主君用你管理礦山十餘年,國富民強,他對你的能力是信任的,你每日接手大量金銀,貪墨是必不可免的,主君如此天才,怎麽會想不到,貧僧讓你上書請辭,此時主君政務繁多,正在籌備和孟昭德開戰事宜,一定不會同意的,而且為了安撫你,主君還會放棄貪墨之事不查,不正好避禍了麽?”

    大久保長安恍然大悟,忙照樣上書,把一百多條開支記載的明明白白,並隨書宣布請辭,德川家康看罷明細表,本來就頭暈目眩,再一瞅大久保長安要撂挑子,自然不同意,若是之前還有三分許可的意思,現在看罷管理礦山所需耗費的精力,已經一絲猶豫都沒有,堅決不能同意了,於是他好言安撫大久保長安,命他忠心辦差,不必理會其他流言,並訓斥了本多正純一番。出擊受挫的本多正純丟了人,不好意思去找父親請罪,隻能來問以心崇伝,以心崇伝神秘的笑了,從懷裏掏出一份奏章,對本多正純說道,“前番上書,若是勝了就是僥幸,若是敗了也在情理之中,大人不必慌張,隻要這本奏到主君麵前,大久保必死!”

    本多正純半信半疑,大久保長安一個文臣,掌管本家金庫,連貪汙腐敗這個罪名都打不倒他,還有什麽別的理由能成呢,但是當他打開奏折一看後,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封奏章真的上報給德川家康的話,大久保長安必死無疑!“臣本多正純泣血叩拜:大久保長安攬聚重財,購置土地,強拆民宅,大興土木,置辦高利貸,歌舞伎町,入股京都,界港等地榮興商號,五年所得財富,可抵本家歲入十倍。”榮興商號!專職買賣米糧,布匹,鐵器,老板鶴竹公,本名江之島鶴竹丸玄一,榮興商號和其他五家商號還有一個後台老板,是葡萄牙商人迪亞戈,戰事緊急之際,大久保長安竟然重金資助孟昭德的禦用商人,這是通敵叛國!

    這封奏章上報後,德川家康愣住了,整整一刻鍾沒有說話,把身邊的柳生宗矩嚇得夠嗆,半晌後德川家康才把奏章遞給柳生宗矩,柳生宗矩看罷心中咯噔一下,好狠毒啊,這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大久保長安了!果不其然,待大久保長安讀完奏章後,德川家康幽幽的說道,“把多羅尾召來。”這位忍者頭子奉命趕至江戶城,麵對他的主君,回答了那個要人命的問題,“大久保長安,為政三十年,掌握關東兩國金銀礦十年,甲斐金銀礦兩年零一個月,經查實,攬聚財富甚多,黃金七十一萬兩,白銀一百二十萬兩,良田未上報者十萬石,莊園三十九處,商鋪十八處,歌舞伎町三條街,另有字畫,古玩,茶具數不勝數,資產近千萬!”德川家康聽罷並不震驚,隻是不置可否的說了一句,“十五萬人馬,夠支應三年開銷了!”這句話,彰顯了德川家康打算收拾大久保長安的決心。

    2月15日,大久保長安以貪汙罪,聚斂財富圖謀不軌罪,欺壓百姓,擅自吞並土地三罪並罰,在江戶城被處斬,全族伏誅,無一人生還。鬆平忠輝因為認了大久保長安為佐師,受到牽連,被處罰閉門思過十日,去處北信濃國主封位,暫時代理國主。大久保長安的推薦人,大久保忠鄰,大久保忠佐叔侄被罷免小田原城封邑,貶斥到駿河國興國寺城四萬二千石,大久保一族一蹶不振,鬆平忠輝如火箭班躥升的速度似乎戛然而止,德川秀忠和本多一族獲得全勝,可憐大久保長安,因為一己私欲,已經退隱之身重出官場,短短數月就賠掉了自己和全族人的性命!就連事後才得知此事的本多正信都看不出其中還有什麽玄機,難得的讚揚了本多正純幾句,誇獎他幹得好,拿掉了自己多年無法除去的惡瘤。本多正純好容易被父親誇一次,自然興奮的不得了,於是就把功勞貪了下來,沒和本多正信說此事是以心崇伝暗中操作,這樣一個看似沒什麽大不了的私心,讓本多正信錯過了最後一個防範以心崇伝的機會,讓以心崇伝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終於通過大久保長安這個轉折點,到達了他的目標身邊,本多正信的後背將要被捅上終結的一刀了!

    3月1日,每月月初以心崇伝都要照舊去江戶城給德川家康講經,可是這次和以往不同,以心崇伝麵沉似水,他隻是快速的把今日的功課講完,就打算離開,德川家康雖然知道以心崇伝孤傲冷漠,可從未見他這樣不願言談過,於是好奇的問了一句,“先生今日似乎有話要說?家康是否哪裏做得不對,請先生指教。”以心崇伝於是慢悠悠的開口道,“當日貧僧推薦六郎少爺為主上效力,多少人追風跟捧,都被貧僧無情拒絕,為何?因為此時乃興亡存於一線之機,主君和孟昭德生死戰隨時都會開打,當務之急是穩定內部,把一切矛盾都留待日後再去解決,而這些矛盾裏第一重要的,就是秀忠少爺和六郎少爺誰人更加得寵,哪一位可以繼承家督,秀忠少爺自成一派,若六郎少爺也成一派,兩派必惡鬥,貧僧得罪所有家臣,不許六郎少爺成派,為何如此苦心主君看不到,在戰前中了計策,毀掉本家錢袋,讓孟昭德漁翁得利!”

    德川家康一聽是為了這個,心想以心崇伝和大久保長安雖然不認識,但是好說一個是忠輝的推薦人,一個是忠輝的佐師,多少也有惺惺相惜互相扶持之意,他今日說這個話,肯定是為了大久保長安鳴不平,所以德川家康無所謂的說道,“大久保長安主掌本家財務十年,貪墨千萬,拖累了本家大事,不得不除,並無派係之爭,是先生多慮了,他的貪墨家康讓人查清楚了,件件是實,秀忠在家康座下多年行止端正,絕不是結黨之人,先生請相信他。”以心崇伝就知道德川家康會否定自己的話,他信心十足的對德川家康說道,“是不是結黨,很簡單,貧僧聽聞,當初大久保長安大人被檢舉之時,是本多正純大人上書的,貧僧鬥膽問一句,是隻有本多正純一人上書麽?”

    德川家康一愣,回道,“不是,本家有七十餘位家臣上書。”以心崇伝點點頭道,“可否讓貧僧一觀?”德川家康略一思索,忙命柳生宗矩去取奏章,以心崇伝見狀說道,“請柳生大人做個見證,不必去了,讓兩個小侍去就可!”德川家康於是命柳生宗矩坐下,另派兩個侍者去取奏章,不一會,兩個娃娃抬著兩個托盤回來,上麵壘滿了文本,以心崇伝將托盤接過,放在自己麵前,一本本看起來,德川家康和柳生宗矩不明就裏,任由他讀著,大致一盞茶功夫,以心崇伝才取出兩本來,對德川家康說道,“主君,請看這兩本。”

    德川家康接過奏章,隻見一本是本多正純上書痛斥大久保長安貪墨的,已經讀過,另一本卻是柳生宗矩的,也是對於自己檢訓邊境時候,發現的大久保長安吞並土地的事實,德川家康一邊讀著奏章一邊問道以心崇伝,“先生給家康看這個是什麽意思?”以心崇伝笑道,“請允許貧僧問柳生大人幾個問題。”德川家康頓時興趣很濃,讓以心崇伝快問,以心崇伝於是問道,“柳生大人,請問你為何上書檢舉大久保大人?請實說,不必忌諱什麽,也請主君贖柳生大人無罪。”德川家康揮揮手道,“你說吧,無論什麽原因,家康先赦你無罪!”

    柳生宗矩苦笑一聲道,“自然是目睹本多正純大人的上書,見他檢舉大久保長安大人,在下和正純大人為主上左右近侍,不願不和,所以跟著上書了,不過請主上明察,屬下所寫句句屬實,若是非親眼所見的,一句話也沒多說。”德川家康嗯了一聲,對以心崇伝說道,“先生,這跟風進奏不算問題,同僚之間,有個和氣也是正常的,如果這樣說代表正純和宗矩為一黨,是否牽強。”以心崇伝嗬嗬笑道,“如此自然不足以說明,可偏偏柳生大人的跟風進奏一事,卻為主君挖出個好大的結黨集團來!請主君看,柳生宗矩大人的上書是10日,本多正純大人的上書是8日,而柳生宗矩大人乃是主君的近侍,也就是說,他是所有家臣中第一個知道主上收到了有關大久保長安大人的彈章,並準備之後,跟風進奏,那麽10日之後,柳生宗矩大人不免要和同僚說起,別人見主君動怒,也會上書附和,這些人是無罪的,他們上書,貧僧看了,都是11日和12日,但是也請主君明察,這裏麵還有三十多封奏章,上奏日期是9日,和正純大人上書僅差一日,這些人作何解釋!若是說上書日子有巧合,或者正純大人也和同僚說起,他們於是跟進,那倒可能是貧僧誤解,但請主君詳查,這三十餘封奏章,最少的有十條罪狀,最多的和本多正純大人之書一樣,有二十餘條大罪,就連宗矩大人這樣最先知道消息的家臣,匆匆準備的彈劾奏章,也不過能寫兩三條罪狀,這些外臣跟風,何來二三十條大罪!必是怕力度不夠,早就精心準備好材料,一旦出手就要高質量!他們必定是結黨!一早搜集了許多罪狀,要用海量奏章,一舉擊倒大久保長安大人,打擊忠輝少爺!”

    德川家康被這句話深深的震懾住了,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突然起身,大吼一聲,“都拿給我看!”以心崇伝忙獻上分類好的奏章,德川家康一個個快速打開,隻看最後一頁,並大聲斥責道,“9日!9日!果然都是9日!(這裏解釋一下,為何德川家康當時沒有發現,因為根據幕府誌記載,德川家康是單數日處理各國政務,雙數日處理本城上書,周末才巡視交給秀忠代為處理的事務,十年如一日,所以可想而知,他都是隻看內容,並不關心這是哪一日的上書,反正都要處理,而且兩日一辦,基本出不了兩日的事情)大膽!放肆!太放肆了!”看到最後,德川家康狠狠的踹出一腳,踢翻了托盤,雙手握拳,在空中胡亂揮舞,叫道,“把本多正純給我叫來!”

    以心崇伝見狀阻止道,“主君不可,其一,本多正純道行尚淺,不足以指揮幾十名家臣,若直接抓他,他隻需搪塞一兩日,背後指使者必然會做安排!其二,本多氏一族乃本家望族,文才武將數不勝數,若是輕動,必造成大禍!其三,這一派竟然能一日內三十餘封上書,可見勢力之龐大,若是主君貿然對峙正純,正純不承認反而好,承認的話當如何,難道主君真要斬殺三十餘名家臣麽!主君!法不責眾,貧僧以為,正純他敢帶人上書,不怕被主君識穿結黨之計,就是仗著這點,主君可要三思,千萬不要戳破了窗戶紙,卻無法彌補,鬧得不可收拾啊!”

    德川家康渾身一震,噗通坐倒在地,已經年邁的德川家康確實經受不起家臣大換血了,可是一想到這些家臣並不是對他忠誠,而是團結在他的兒子德川秀忠身邊,他就一陣陣惡心,最後德川家康冷靜了一下頭腦,反複玩味著以心崇伝所說的話,是啊,本多正純道行尚淺,道行尚淺啊,看來還是那個我信任的人負了我,他負了我啊!手中慢慢撫摸著托盤的底座,德川家康恢複了那種狡猾的,冷酷的麵容,他用一種類似呻吟的聲音對柳生宗矩和以心崇伝說道,“秀忠乃是家康培養幾十年的嫡子,將來早晚要繼承家督,可這是家康自己的決定,不能成為別人的努力結果,我德川氏家業,絕不能承載一個恩人,一個以所謂輔助秀忠奪嫡成功的功勞上台的恩公!這個恩公,就讓家康先替犬子感激他吧!”

    柳生宗矩聽罷默默歎氣,雖然自己有心成為德川氏第一幕僚,也不喜歡本多氏,可是畢竟相處多年,兩人一左一右的伺候著德川家康,多少也有感情,說殺了就殺了還是不忍心,究竟是要同僚之誼,還是要實惠的權力,柳生宗矩心中頗為猶豫,好在以心崇伝很快就幫他做了決定,他對德川家康說道,“此時不宜大動幹戈,主君所言甚是,當懲辦首惡,視為警告便可,既然秀忠少爺確實強過忠輝少爺,隻需在他身邊多放些德行忠正之人,比如柳生大人就是上佳人選,他和正純大人伺候主君左右多年,竟然還能不偏不倚,不被本多氏所拉攏,這就難得!”德川家康聞言看了一眼柳生宗矩,柳生宗矩明顯從他的眼中感覺到了一絲寬慰,忙伏倒答道,“宗矩隻知有主君一人,常伴主君左右,盡忠為臣子本分!”

    德川家康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請宗矩辛苦一趟,把你的品德帶給秀忠,好好地教教他吧,讓他明白,為臣為子的本分,不要太急迫了,本家早晚不還是他的麽!從明日起,你就去吧!”在德川家康這裏已經恩寵不斷的柳生宗矩竟然突然拿到了少主的佐師之位,隻要他腦子不短路,三五年間他就可以成為少主最信任的大臣,將來少主繼位,必是第一家臣,這樣的好事,傻子都不會拒絕的,於是柳生宗矩叩首謝恩,心中已經站到了以心崇伝一邊,既然這樣,那本多氏,你們就去死吧!

    待兩人一個謝恩一個恭喜完了之後,德川家康揮揮手,疲憊的讓二人先行退下,兩人知道剩下的事情家康不願讓兩人知道,於是知趣的告辭離去。兩人走後,德川家康招來了多羅尾光俊,沉重的對他說道,“光俊,正信老了,家康想送他一份榮譽。”多羅尾光俊心裏詫異,要賞賜臣下,找自己這個忍者來幹啥,哪知話鋒一轉,德川家康陰森森的說道,“如果他老死家中,家康能送他的不過是一口棺槨,幾封悼詞,若是他戰死沙場,那就是本家英雄,家康自然命人將其畫冊牌位供奉,香火不斷,光俊,武藏國的銀礦鬧事很凶啊,長安不在了,確實不如以往了,家康打算讓正信帶兵一千去看看,你陪同他,照顧他的安全吧!”多羅尾光俊忙答道,“屬下明白。”

    德川家康低著頭,不看多羅尾光俊,隻是用手指在踹倒的托盤底座上輕輕的滑動,一邊自言自語道,“你真的明白麽?隻有他戰死,家康才能供奉他啊。”多羅尾光俊和大久保長安自結一黨,大久保長安被屠戮後,他就早憋著反擊,不過不是因為他和大久保長安有什麽交情,而是他怕下一個本多正信就要收拾自己,所以他想先下手為強,現在德川家康授意,他自然樂得去做,“屬下明白,屬下一定照顧左右,自然會給主上一個滿意的答複。”德川家康沉重的點了點頭,閉目不語,半晌後,眼眶裏流出了渾濁的淚水。老朋友,雖然你臨老臨老昏了頭,可是家康看在四十多年你對我不離不棄的份上,還是要保你的名譽啊!

    3月8日,本多正信被任命為三國金銀山總奉行,帶兵一千去武藏國後談山剿滅占據金礦的小股土匪,本多正純同一日被調離江戶城,去往南信濃國擔任本多忠勝的參謀,德川秀忠被正式冊立為德川氏世子,柳生宗矩離開家督府,去往世子府任職,鬆平忠輝被調往北信濃國正式上任,重新拔為國主。雖然一個國主失而複得,但是全部家臣都看懂了家康的意思,鬆平忠輝大勢已去,短短數月間,從一個無人問津的棄兒變成炙手可熱的未來家督競選人之一,又從謠傳中的未來家督變成了一個國主,從此臣服於德川秀忠麾下,本多氏和他們擁立的德川秀忠取得完勝!就連帶兵出城的本多正信也這樣以為,可惜兩日後,他剿匪完畢打算回歸江戶城時,這一美夢破碎了。

    打破他美夢的自然是多羅尾光俊,他的出現,讓一千德川兵露出了本來麵目,他們把槍口對準本多正信,等候著光俊的命令,看著這一切,本多正信全明白了,他仰天大笑,長久不止,最後才看著多羅尾光俊說道,“老朽猜猜看,閣下不是為了忠輝少爺報仇,更不是為了長安報仇,隻怕...隻怕是那個人的意思吧!”說實話,對於本多正信的才智,多羅尾光俊是很佩服的,可惜多年來,本多正信和服部半藏關係非常,所以他仰慕這個人,卻不能和這個人交往,隻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為敵人!多羅尾光俊點了點頭,嚴肅的說道,“既然知道,何不少費些事。”

    本多正信想了想,對多羅尾光俊說道,“老朽死前還有一言,可否請閣下聽真?”多羅尾光俊答道,“自然要聽,臨死之人,何必刁難你。”本多正信點了點頭,感激一番後說道,“正信自問為了本家,殫精竭慮,從不敢有貳心,這點閣下是否承認?”多羅尾光俊答道,“我承認,大人你是德川氏智囊,言必中,計必成,從無失手,本家今日之輝煌,有你一半功勞。”本多正信有感激一番,後說道,“既然如此,閣下可否寬容,請允許正信為本家獻最後一計,閣下如不放心,可以看著正信成文,成文後請送與主上,不論閣下多麽恨我,多麽想我死,請記住,本家危亡之際,閣下也自身難保,覆巢之下無完卵啊!”

    多羅尾光俊想了想,也無不可,於是大度的說道,“好,就請大人成文,光俊不看,光俊相信大人的人品!”本多正信於是下馬拜謝,命隨從掏出紙筆墨硯,自己親自研磨,而後成文。成文完畢,本多正信對著南方江戶城方向拜了三拜,向身邊武士借來一柄太刀,橫刀自刎而死!本多俊正之子,一代正謀奇才,內務能手,理財精英,鷹匠出身的武士,從大久保忠世麾下一員武夫逐漸獲得德川家康的信任,後成為關東總奉行,天下間眼光最為深遠的謀臣之一,本多正信,離開了人世,離開了他付出一片忠心的德川家,享年六十五歲!

    多羅尾光俊待本多正信自殺後,命人將之收斂入棺槨,親自押送,返回江戶城,路上他騎馬而行,越想越不放心,最後還是叫人拿來了本多正信的書信,拆開觀瞧,隻見裏麵寫道,“罪臣本多正信泣血叩拜家督論奸僧大罪疏:主君,此文送至禦前觀覽時,臣已撒手人寰,臣之罪,罪不在結黨營私,罪不在弄權亂政,罪不在蠱惑主上,其罪為一,隻在肉眼渾濁,沒看清大奸大惡之徒,以心崇伝,實在奸佞小人,其人顛倒是非黑白,言辭混淆視聽,挑撥本家不和,臣鬥膽猜測,此人必是孟昭德所遣奸細,望主上盡早除之!臣侍奉主君多年,深知主君英武非常,才智過人,然有兩處要害,身既死,不妨指出,免日後遭小人算計。主君自幼身居敵營,備受欺淩,性格堅毅不拔,卻難保心胸,主君所忌者,其一,背棄叛離,主君自幼顛沛流離,所以更知友情之寶貴,若有人叛離,主君之怒更勝於天下諸雄,今日正信恍悟,當初拔除代司,隻怕非犬子之功,乃奸僧攛掇,利用了主君恨人背叛,盛怒之下恐不複查,而一擊得手,是否如此,主君召回犬子,一問便知!主君所忌者,其二,結黨營私,主君自今川氏義元身死,一月重振岡崎,靠的便是家臣齊心,暗在今川氏多年結黨不斷,既知結黨之威力,必恐結黨之害,今日正信始明,主君議立世子,見吾等拔為重職,明為升,實為調離處置,這恐怕又是奸僧挑撥所致,戳破犬子上書有結黨之嫌的,正信鬥膽猜測,必是此人無疑!此人心狠手辣,目光獨到,一年間便能摸透主君秉性,實在深不可測,絕不能領其返回孟昭德身邊,養虎為患,請主君明察,盡早除之!”

    看到這,第一頁完了,多羅尾光俊忙掀開第二頁去看,隻見上麵寫道,“臣請主君根除此禍患後,便放眼天下,此時天下,二十家大名,十有八九臣服孟氏,然事實並非如此,孟氏篡立大將軍之位,已失民心,大阪城始終天下之主,主君不可放棄爭取其支持,日後起兵,此處乃是關鍵,肥後國加藤,鍋島兩位大人為領地而戰,實乃孟昭德逐虎驅狼之計,主君可書函二人修好,約定取得天下後,另分土地,兩人久戰無有勝敗,兵疲將寡,八成會允,另立花宗茂,島津忠恒,毛利輝元,亦可爭取,毛利愛名,立花愛權,主上投其所好,不愁其不反孟氏,待天下大名心動後,主君以兵馬取東海,大阪城舉旗呼應,則一年孟氏必遭瓦解,此上策也,望主君明察!寥寥數語,道不盡正信之想,然至此擱筆,祝主君武運昌隆,來世正信願再為主君效犬馬之勞。將死之人百拜!”

    多羅尾光俊讀罷信件,對左右說道,“此人真義士也!臨死之言盡是為本家著想,無一句哭訴,和此人交手,真正一難過事啊!”說罷把信件揣好,交給屬下,命之火速送抵江戶城呈送德川家康禦覽,而後,他指揮大軍繼續押著本多正信的棺槨,向江戶城前進。大約走了一個多時辰,多羅尾光俊感到口渴,他向屬下催要飲水,可此地多是金銀礦脈,水脈被毀嚴重,無處取得幹淨食水,最後隻能吃柿子充饑,連吃兩個之後,多羅尾光俊就覺得口幹舌燥,甚至喉嚨也沙啞瘙癢起來,忍者出身的他立刻明白不好,忙讓人將本多正信的仆從押到身邊,大聲喝問道,“說,那封信有什麽詭計!是否要毒害主上!”那仆從哼哼冷笑,多羅尾光俊這才確信,自己果然是中毒了!

    他一巴掌劈翻那仆從,讓部下逼問他,最後仆從熬不過,交代了事實,“我家大人要我伺候筆墨,命我取出內藏小膽研磨,沒用平時的大膽,這小膽墨乃是我家大人從神州西域一帶托人帶來的名貴之物,內含成分不清楚,可聽說遇水便融,自帶清香,隻有劇毒,不可擅用,我家主上方才書寫,另有一小條和墨盒一起遞交給我,說你路上肯定忍不住好奇,會拆信閱讀,讓我在你看完書信後,最難受的時候拿給你看!”多羅尾光俊一邊胡亂吃些解毒藥劑,一邊讓人搜身,果然有一折紙,多羅尾光俊忙取過折紙,用衣襟夾著展開觀瞧,隻見上麵寫道,“光俊大人,正信不得不殺你,秀忠大人繼位世子,忠輝必恨之,秀忠大人寬厚仁德,不是忠輝對手,再加上你的幫助,隻怕世子之位坐不穩當,你為本家內衛首領,忍者眾頭目,大久保長安死後,你必是忠輝唯一臂膀,今日隻有斬斷!此地正信帶兵剿匪,深知並無飲水之所,你若口渴,必取隨行食物充饑,百多棵柿子樹在此,乃天取你壽!若你還有三分忠義,正信倒可說與你知,主君一生隨和,唯有從不吃食柿果,此毒化在墨中,非柿不發,於主君無害,你可放心去了!多行不義必自斃,來世當興善舉!”

    多羅尾光俊讀罷哈哈大笑,笑到最後已經笑不出聲了,漸漸地,他麵部皮膚由白轉黑,鼻孔,嘴巴,耳朵,眼睛裏同時流出了腥臭的血液,最後哇的一口鮮血噴出,暴斃當場,好端端的人就這麽死了!本多正信啊,你不愧是德川氏第一智囊,第一忠臣,為了德川氏的未來,為了秀忠能夠順利以世子身份繼承家督,竟然死後還能除掉最大的隱患,智謀之高絕,忠義之無雙,可見一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