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回 廉台之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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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原是草長鶯飛的時節,田間地頭忙著播種的農忙時節,然而冀州大地上一片蕭索,杳無人煙。行軍的路上,道旁盡是拋家舍業廢棄的莊園,枯樹上幾隻昏鴉在惱人的啼叫,遠遠望去樹上掛著東西,走近一看隻是些白骨。
    大魏已經立國兩年,連日不休,戰爭延綿。
    襄國已在今年正月攻克,羯趙終於敗亡,石琨在建康斬首,石虎三十八子皆死,族滅。
    大魏一時聲勢大振,然連年戰亂,特別是先前降胡粟特康之變,鄴城府庫為之一空,鄴城變亂之時,疫病流行,民無以得食,人相食,鄴宮之內,一片骸骨。
    如今大魏攜新克襄國之威,稍稍有些振作。然形勢已然岌岌可危,南部晉室與姚襄聯手已抵黃河,青州被段龕所占,關中河洛之地已落入符氏手中,幽並二州已在盡在燕國手中,大魏天下隻有鄴城周邊和豫、冀、兗部分郡縣而已。
    更為要緊之事,乃是國中缺糧。雖然鄴城之固,天下聞名,然徒有深溝高牆又有何用,如今內無糧草,一旦鄴城被圍,隻能餓死。
    數日前,在鄴宮的太武殿上。
    大殿依舊恢宏,隻是儀仗和宮人已不複當年石虎時的鼎盛。
    魏帝冉閔身著戎裝來到禦階之上,向眾將及群臣說宣道:“如今燕國舉大軍來犯,朕已聞燕將封弈已下渤海,慕容霸兵圍絳幕,燕主慕容儁已克中山,逼近我鄴城。朕欲領城中精銳,迎擊燕軍。”
    大將軍董閏進言道:“慕容鮮卑如今兵威正盛,不可正麵迎敵,且彼眾我寡,請且避之。待其驕惰輕敵之心日起,然後吾等再聚攏兵力一擊克之。”
    冉閔聽聞大怒道:“董閏,你這小子如今做了大將軍可是顧身惜命,朕之大軍戰必勝攻必取,意欲平定幽平,直取天下,斬慕容儁這小子以成霸業,汝如何妄言避敵鋒芒。”
    董閏慌忙跪下:“臣非妄言,我大魏已非那時之大魏了。臣雖莽撞,然俱是為了我大魏。”
    冉閔隻道:“董閏,請站起來回話。”
    董閏拱手謝過,說道:“謝陛下。雖我魏軍已下襄國,然降胡粟特康之亂,加之前次攻襄國失利,我魏軍折損十萬有餘。如今僥幸得滅趙國,然我魏軍連日征戰師老兵疲,兵力不足,襄國攻之卻不能守,若輕言征伐恐有失啊。”
    車騎將軍張溫見冉閔不語,也上前道:“陛下,末將讚同大將軍之意,如今我魏軍元氣大傷,急欲休整。”
    禦階之上,冉閔的陰光鎧已無當年那邊透亮,堂下的眾將連年征戰,雖是身居高位,然所見皆是疲憊與傷痕。然當年討伐梁犢之亂時,所率將領王泰、張艾,故車騎將軍胡睦等已盡凋零。當年舉事之人,放眼朝堂之上,幾不存一。
    冉閔隻一絲猶豫閃過,瞬間卻是決絕的堅毅,言道:“眾將之意,朕已經知曉,然如今我鄴城內無糧草外無強援,倘若坐困孤城,遲早被慕容燕國所並,然朕之所見,我魏軍尚存一線戰績。”
    眾將一時不解,轉頭唏噓不已。
    冉閔隻堅定的說道:“一者,如今慕容燕國尚困於青州未平,鐵弗匈奴在側必當護衛側翼,分兵防守;二者,這進犯冀州之敵,是乃朕之故人,若旁人言懾其軍威尚不知所意,然朕卻不怕他。”
    董閏壯著膽子問道:“陛下,不要賣關子了,是何人?”
    “燕輔國將軍慕容恪。”
    如今慕容恪之名響徹幽冀,冉閔如此之說,卻是令人不解。
    冉閔隻笑道:“人言,慕容恪智勇雙全,乃燕先主慕容皝第四子,與今燕主慕容儁、前鋒大將慕容霸號為‘慕容家之三傑’,不可輕敵。”
    隨即露出一絲輕蔑之情,“然十三年前,隨趙皇石虎與慕容恪交兵。那是朕還是遊擊將軍,慕容恪追擊我軍,趙軍皆敗,獨我部全身而退,論起來此乃故人重逢。”
    董閏也隨即對四周笑笑,“原是這樣。”
    堂下緊張的氣氛稍解。冉閔隨即正色道:“朕與諸君相逢一場,原以為能做個安穩皇子以終老,想不到機緣巧合登上這大位,這皆仰賴諸君之力。今我魏國外有強敵,內無援兵,所賴皆係諸君之奮勇。今形勢堪危至此,當奮力一擊,若勝,則延綿大魏國祚與諸君同享這富貴,若敗,朕絕不苟活隱忍,大丈夫當留霸名於青史,諸位將士是去是留,朕不強求。”
    堂下,眾將皆紋絲未動。
    “好,朕自當做全軍先鋒,終不使胡人小看吾等漢人。”
    “吾等願追隨陛下。”
    “陛下不可啊,陛下。”如平地春雷,炸響朝堂。卻是特進郎闓。
    “陛下奮勇,卻是人所共知,然自古有雲,君子不以身犯險,今我魏國疲弊,商君有言:‘兵起而程敵。政不若者,勿與戰;食不若者,勿與久。’雖主將士卒皆有戰心,然我魏國元氣大傷,亦當慎甚。”
    “郎闓,你不知軍何故妄言兵事,豈不知兵法欲有雲:‘上下同欲者勝。’今我魏國軍民上下同心,隻你這文臣囿於高位,朕實鄙之。”
    朝堂之上為之肅然,冉閔看著他說道:“朕說了,是去是留,朕不強求,還有誰也有此心請自便。”
    司徒劉茂也進言道:“司空特進是忠貞之言,望陛下納之。”
    “我魏軍戰意方堅,來人啊,禮送,劉茂、郎闓。”
    “退朝。”
    這日,鄴城外,城中最後的萬餘魏軍開拔在即,冉閔的妻子董氏,太子冉智,大將軍蔣幹,太尉申鍾在安陽亭送行。
    雖魏軍已盡顯疲態,到底是百戰之師,軍威整肅令人不寒而栗。行到亭前,冉閔下馬,眾將也皆下馬。
    冉閔撫摸著亭欄說道:“當年討平梁犢之亂,朕就是從這兒隨石遵,重返鄴城,想來已經有三年,朕之功業從這裏起。如今朕又從這兒出征伐燕,當能一如昨日。”
    風中,申鍾須發斑白,卻依然精神不減,隻見他直視著冉閔,拱手言道:“陛下承天人之資,所克皆不在話下,向之前形勢凶險百倍,陛下也能逢凶化吉,慕容小兒定不能敵陛下之神威。”
    冉閔笑道:“申太尉,你還是那麽會說話。”
    “父皇。”一身稚嫩的聲音響起,隻見太子冉智端起一三足酒卮,恭敬的向冉閔祝酒。
    努力裝作深沉的樣子,說道:“願父皇能旗開得勝,一舉平定燕虜。”
    冉閔俯下身子緩緩接過,隻舉酒卮一飲而盡。
    看著一旁從冉胤之死以來,一直恍惚的皇後董氏。冉閔雖欲上前,言語寬慰一下,然四下皆是軍士,主不可露出怯懦之情與愛戀之心,恐損士氣。冉閔隻深深的看了董氏一眼,隨即往朱龍馬而去。
    “啪”忽一陣狂風吹過,魏帝的大纛旗折斷了,冉閔的朱龍馬隻狂叫不已,幾欲掙脫旁邊軍士的束縛。
    眾人大駭,冉閔隻走到斷掉的大纛旗處,緩緩撿起,隻喊道:“朕本是羯胡養子,本不信天命。昔武王伐紂,到於邢丘,楯折為三,天雨三日不休,然商紂亦亡。今大軍出征,有此罡風相伴當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眾將士心稍定。回身冉閔走到太子冉智身旁,伏身小心說道:“朕就是沒有掃清胡虜,才使你哥哥冉胤身死,今鮮卑敵寇來犯,朕欲滅此賊,給打下個太平世界。”
    隨即耳語道:“好生照顧你母親。”
    “兒臣陰白。”
    冉閔站起身來,轉頭看向身邊的太尉申鍾,說道:“我走之後你要多聽太尉之言,留心國事,守好鄴城根基。”
    冉智鄭重的點點頭。
    “陛下!”蔣幹求見,一軍士向前道。
    冉閔皺一眉頭,“我大軍出征在即,可是急事?”
    “卻是急事。”
    蔣幹上前小聲言道:“特進郎闓和司徒劉茂在府中上吊,留下遺書寫到:君之此行必敗亡,不還矣,與其坐等受辱,不如自戕以全名節。”
    冉閔隻愣住了。
    “陛下。”
    “那日朝堂之上朕之言語卻是急切了,之前鄴城變亂之時,劉茂哥哥劉琦與故太子冉胤皆沒,而劉茂亦心係大魏,郎闓當時也是領銜四十八,勸進朕即帝位,朕實不能疑其忠心。”
    “陛下,該當如何。”
    “今我大軍出征在即,封鎖消息,好生殮葬此二人,待我大軍得勝之時,朕要親往祭奠。”
    “遵命。”
    冉閔收攏情緒,隻跨上他的朱龍馬,懷中,石熙公主的手帕露出一角,隨風擺動,冉閔伸手往懷中一揣,揚手扔起,隻隨風飄走。
    收緊了韁繩喊道:“出征!”
    此時慕容恪已克中山,正在中山郡守府中休整,以圖下一步謀劃。
    “啟稟將軍。冉閔領魏軍來犯,已抵安喜,看其態勢欲往中山而來。”
    “魏軍?”慕容恪大疑,對堂下眾將說道,“魏軍先前遭遇降胡粟特康之叛,損失慘重,雖僥幸奪取襄國,自保尚且艱難,何以膽敢犯我安喜?”
    轉頭對斥候問道:“來煩者幾何?”
    “約莫有萬餘人。”
    慕容恪隻想了一會兒,大笑道:“萬餘人就敢犯我燕軍,其膽氣勇猛至此,若是旁人定是來送死,然其是冉閔,難怪。”
    高商勸諫道:“魏主冉閔英勇善戰,原冉閔一軍與石祗、姚襄相持,若無我燕軍偏師而進,逞難敗也。吾原以為冉閔遭襄國大敗,當如瞬息而滅,然其孤身回鄴,振臂一呼,便有千人雲集,奮力一擊便大破石祗大軍,其人勇武至此不可輕敵。”
    慕容恪卻是信心滿滿,言道:“陛下,這冉閔想來是臣弟的一位故人。”
    慕容儁略一沉思,笑道:“不錯,孤做世子之時,亦聞趙軍當時犯我棘城,全軍皆敗,被恪弟追擊死傷甚重,隻石閔也就是如今的冉閔一軍獨還,想不到十三年後竟在此重逢。”
    “報,陛下,探馬來報,冉閔所部已克安喜外城,大肆劫掠我軍糧草。”
    慕容恪命人置案,與高商,高開,劉當等列,其意是好好謀劃。
    劉當勸道:“將軍,今冉閔來犯,吾等不可小覷。等燕王,霸弟從旁會師,夾擊冉閔亦不遲。”
    “此雖為不失穩妥之策,然本將軍覺得,此乃天賜良機,當速速出擊?”
    “哦,將軍卻是為何?”高開問道。
    慕容恪反問諸位道:“南下以來,吾輩聽聞魏軍在哪裏作戰?多少戰了?”
    高商言道:“在襄國,冀州一帶,不下數十戰。”
    慕容恪隻笑道:“然也,自古國之大事唯農與戰,農之根本在春耕。如今三月時節,本是春耕時節,然我大軍自南下以來,唯見冀州各郡縣府庫空虛。今我軍下中山,已知開年以來鄴城已無從往中山調撥。冉閔寧誤農時也要與我之戰,可見其急迫之情。”
    “對。”劉當隻拍股道,“吾自從薊城從軍以來,將軍幕府之中,冉閔軍情如雪片一般,雖感其英勇,然隱隱覺得有蹊蹺之處。從梁犢之亂平息以來,冉閔幾時得休。”
    “世侄果然聰穎,不錯。今聞鄴城內情,吾已知其糧草匱乏,冉閔名為進攻,實為遊食。其勢已衰。若不能趁其如今虛弱之際,給予致命一擊,恐形勢逆轉。”
    說著,慕容恪在府中踱步,“今冉閔其將蘇亥還在常山,段部尚據青州,晉室狐疑,當此之時若能一舉而平冉魏,則大事可圖。”
    高開聞之奮起一拍,言道“今我燕主遣大軍南下,三路大軍互為掎角之勢,慕輿根、皇甫真略地並州,慕容霸劍指青州,將軍領我燕軍最強戰力已克中山,吾部本就是意欲蕩平冉魏而來。今冉閔親自送上門來,豈有不戰之理,更兼我燕軍弓馬天下無雙,野戰更不在話下,若能在平原一舉滅之,比之退入鄴城我軍再行圍攻強之百倍。”
    高開之弟高商也言道:“況且,夫戰,攻城為下,古人雲:十則圍之,舉十萬精騎而怯之,徒被天下人恥笑。”
    慕容恪隻看著他們,心中之意已決,言道:“既然冉閔已經送上門來,豈有避戰之理。來人啊,吾等點校兵馬,與冉閔一決雌雄。”
    “是!”
    晨曦刺過早晨的薄霧,安喜的曠野之上,隨著一聲鳴鏑,慕容恪率領燕軍向冉閔的魏軍發起了進攻。
    魏軍營壘,高台之上,張溫言道:“陛下,燕軍騎兵身後煙塵遮天蔽日,看來數量不少啊。”
    冉閔騎上朱龍馬,隻抬頭仰望,隻輕輕的說了句,“果然,將所獲糧草就地燒掉,全軍輕裝決一死戰。”
    董閏一陣猶疑,冉閔隻言道:“兵貴神速,我魏軍步兵本不如魏軍騎兵迅捷,若被外物所累,必無戰意,傳令三軍,全軍列陣,從現在起,士卒皆聽我中軍號令,不得擅動,有妄動者斬。”
    “諸位,今敵眾我寡,我大魏存亡在此一戰。”
    中軍台上,“咚咚咚”戰鼓震天,魏軍擺開陣勢以迎魏軍。
    瞭望手喊道:“五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前頭的校尉喊道:“列陣!”
    當第一波魏軍騎兵襲來之時,魏軍前頭重裝步兵,舉起盾牌方陣以抗騎兵,其後長矛手以長槍穿刺。
    “籲”,燕軍前頭的騎兵人仰馬翻,被魏軍鉤下,隻挑落在地麵。
    若論平素步兵本不及騎兵,然此魏軍百戰精銳,領敵好不畏懼,魏軍騎兵衝鋒盡化作流沙,無力。
    魏軍前鋒受挫,意欲再戰,“叮叮”鳴金收兵。向後退卻。
    見戰況至此,帳下一守衛大急道:“陛下當此一鼓作氣,一舉滅之。”
    董閏毫不遲疑:“全軍後退,當毋遲疑,違令者斬。”
    魏軍趁勝拔營起寨往南部撤退。
    斥候來報:“將軍,我軍初戰失利,然冉閔軍後撤看來懼怕我軍,速速追擊。”
    慕容恪跨馬眺望,隻望到魏軍緩緩退卻,心中想到:“魏軍兵少,雖勝必不能持久,若能返回鄴城憑堅城相抗,我軍則難矣。”
    “眾將士聽令,傳我號令,毋要被首戰失利所撓,全軍出擊。”。
    前鋒大將隻躬身道:“眾人隨我,追擊魏軍”
    燕軍鐵騎重整軍備,又轉身殺來。此時的燕軍不知道,南下以來,最慘烈的惡戰才剛剛開始。